非常八月

蘇惠昭

世界從來都不平靜。2014年，加沙走廊被轟得滿目瘡痍，伊波拉病毒失控，但就心理的距離，2014年八月的臺灣似乎更不平靜。臺風天，一架從高雄飛往澎湖的復興航空飛機在降落時墜毀；接下來有深夜的高雄石化大氣爆，摧毀兩條街道和三十條生命，然后災區(qū)連降六天大雨，新北市的瓦斯氣爆讓人心更加惶惶。忽然之間，藝人柯震東在大陸吸食大麻被捕的事件占據(jù)了新聞頻道。對臺灣人來說，柯震東“走歹路”的震撼遠遠超過房祖名。

人命如草芥，是七十億人口超過地球所能承載的界限了嗎？

如果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做的事情，是立刻關(guān)掉電視和臉書、微博，安靜下來，思考一下亞里士多德在《倫理學》中提出的問題：人應該如何度過一生？

眼下的世界已全面進入閱讀的黑暗期，人類越來越?jīng)]有時間“從事”需要反復咀嚼的閱讀，特別是經(jīng)典文學。但廣義而言，所有的書，世界上所有的書都在響應這個疑問，也所以無論發(fā)生再大災難，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的書寫仍舊會繼續(xù)不斷。小說家以長篇小說決勝負，論高下。八月號《文訊》雜志以“傾聽書寫的聲音”為題，做了一系列臺灣近十年長篇小說生態(tài)發(fā)展專題，從“新歷史”到“后遺民”，從“新鄉(xiāng)土”到“新寫實”，類型多元，典范轉(zhuǎn)移。但純文學小說的困境在市場，擁有學院與學生的讀者，卻失去了大眾。

駱以軍算是兼有純文學性和市場性的作家，當然這個“市場”不會太大。他新推出的長篇《女兒》，融入衍生自量子力學與天文學的科幻元素，寫女兒的群像，他在不同年紀女人身上看到的“女兒性”，一樣的不容易讀。

時代很大，作家們各自在自己的小小田地上種植，圖書業(yè)者聲聲喊苦，但借用獨立出版人陳夏民的話：“直到自己變成志業(yè)的祭品之前，我們都是酷的”。

資深作家吳敏顯交出了12則溫馨鄉(xiāng)野傳奇《三角潭的水鬼》；住在花蓮的林宜澐承襲王禎和描寫小人物的黑色幽默，推出散文小說難分難解的短篇小說集《河岸花園了》；新生代小說家陳又津《少女忽必烈》被歸類為“新世代時代小說”。中年負笈大陸攻讀中文博士，現(xiàn)任教于香港的楊明，其《酸甜江南》以都會女子的眼光寫江南的風景、歷史、人文、美食。繼《背后歌》，黃麗群再出版隨筆散文《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所謂的會寫文章，完全丟棄陳腐俗濫的字句，黃麗群可為青年代表。《跋涉》是高山向?qū)яR霍拉斯的第一本書，一段四個月的個人西藏單車逆旅，沒有《轉(zhuǎn)山》濃厚的文學性，但一樣有動人的感染力。寫世界酒單，寫自己的酒途/徒人生，《酒途的告白》是華文創(chuàng)作少見的類型，出自跑遍世界的旅游記者黃麗如。

時隔27年，曾淑美出版詩集《無愁君》，驚動大師楊牧執(zhí)筆寫推薦序《敘事以抒情》?！袄吓伞钡摹蹲骷业臅俊窋z影文集是時間醞釀出來的，作者陳文發(fā)，1999年至今以黑白底片拍攝了四百多位作家書房，并以文字直寫或側(cè)記其中24位，是文學界視為瑰寶一般的書?！袄吓伞钡牧硪幻嫦蚴菚r尚。

作家張耀仁為易智言電影寫了《行動代號：孫中山》，拉高了電影小說規(guī)格。《一張全票，靠走道》是一個看過4353部電影的中年男子施升輝寫的“獻給電影的書”，他的前兩本書都在教人理財。

家庭故事與土地書寫持續(xù)發(fā)熱。追溯地名就是重建歷史，陸傳杰《被誤解的臺灣老地名》企圖藉由找回失落的文化老地名，鉤沉出曾經(jīng)活躍于這片土地的人事物。耕耘臺東十年，打造“鐵花村”，時隔十六年，徐璐寫出了她的第二本書《我的臺東夢》，一個回歸土地安頓生命的故事?！段壹易≡诖蠛Ｉ稀烦删土似匠Ｈ四撤N不思議的夢想，葉麗萍和她的德國丈夫帶著兩歲女兒，搬到一艘帆船上，自此環(huán)游世界，八年才回到陸地，背后是一段與憂郁癥的戰(zhàn)爭?！队蟹N美味叫志氣》記錄了八個手作者與小農(nóng)的食物革命，這是與主流和商業(yè)的戰(zhàn)斗。

《魯蛇之春》，loser，“魯蛇世代”現(xiàn)在有了一本屬于自己的社會運動小書。八年前在馬來西亞出版的《現(xiàn)在是以后了嗎？》更是一場戰(zhàn)斗，歐陽文風的出柜宣言，他是馬來西亞籍的華裔牧師，亞洲第一位，也是至今唯一一位擁有神學博士學位的出柜牧師。

特別一提的是面包制作書的本土化，臺灣面包食譜多半譯自日本，經(jīng)過多年的摸索學習，加上面包機風行草偃，蔚為時尚，家庭必備，新一代面包食譜作家紛紛由網(wǎng)絡篡起，建立品牌。始自胡涓涓《烘焙新手變達人的第一本書》《跟著小魚媽，新手也能安心做出好面包》《新食感！面包機變出85道中西料理》發(fā)揚光大，一點一滴搶回了曾經(jīng)全面以日系書主導的面包書市場。

這難道不是值得一記的事嗎？

偶然或必然，很多事情都在改變，例如曾經(jīng)是票房毒藥的科幻小說，在翻譯小說退潮的時刻，反而穩(wěn)定成長著。

這個月因此出現(xiàn)了一場特別的新書座談會，三本由不同出版社出版的科幻小說《北方大道》《星移記》和《紅星革命》串連舉辦發(fā)表會。一本是正統(tǒng)英國科幻名家之作，一本出自《羊毛記》作者之手，一本是復雜與深度兼具的反烏托邦故事。

科幻小說出頭，版權(quán)經(jīng)紀人譚光磊分析，一是拜《饑餓游戲》暢銷之賜，它大量吸取了女性讀者；二是《羊毛記》熱賣，而《羊毛記》的成功——素人寫作加上口碑發(fā)酵，在美國打出一條獨立/自費出版之路；三是科幻小說說的故事奇妙地與臺灣社會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連結(jié)，無論是洪仲秋案、大埔拆遷或“太陽花學運”，各種政商掛勾的層層壟斷與剝削，這些議題都出現(xiàn)在上述三本小說里。

至于宣傳策略上，出版社的共識是不談類型定義，不講歷史沿革，而是回歸小說“好看”本質(zhì)，用好看的故事吸引讀者。如果連故事都說不好，一切終將衰頹，這也是亞里士多德說的。

盡管有小說家如朱天心“去故事”，有電影導演如蔡明亮刻意不講故事，但故事無論如何還是世人所需要的，被消耗掉的故事大約只有垃圾掩埋場能夠收容?！肮适隆倍?，從小說到營銷書籍，多到簡直可以做一集“以故事為名”的專題了。

有意思的是，當今讀者進化到不只閱讀好看的故事，還想向前一步知道說故事的技藝，號稱“編劇圣經(jīng)”的《故事的解析》堂堂出版了，好萊塢編劇教父羅伯特·麥基傾囊相授，有故事的要素，有故事設計的原則，有編劇實戰(zhàn)篇。試舉其一，“故事要講得好，第一步就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平易近人的小世界”，單是這樣一條就足夠琢磨了。

“故事學”不只適用于電影，適用于小說，也不只電影和小說電影，藝術(shù)、商業(yè)、政治、企業(yè)……似乎可以這樣說，只要有人類的地方，就用得上。

《故事造型師》作者蕾妮·布朗和戴夫·金恩則是獨立編輯，該書已出版二十年，目的在教人創(chuàng)作完成之后，如何用行家的眼光檢視，自己看稿，做自己故事的造型師，這通常包括場景的鋪陳、對話、觀點、內(nèi)心獨白等等，總而言之，一個好故事的出現(xiàn)，絕不會只是巧合。

那么，有電影加持的輕喜劇《百歲老人蹺家去》是不是個好故事呢？一個百歲老人從養(yǎng)老院逃出來，這個主題設定聽起來就很有戲，但有讀者認為作者把故事說得太天馬行空太唬爛，如果只是為了娛樂殺時間，可以一試。

不只是文學書要會說故事，非文學書一樣需要?！而B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出自諾貝爾獎生理獎得主彼得·杜赫提之手，他在退休后開始賞鳥，因為賞鳥有感而發(fā)寫了這本書，每一頁都有故事，以及提醒人類何以必須對鳥類“善盡關(guān)懷”。因為拍電影而重新出版的《圣母峰之死》（原書名《巔峰》），作者強·克拉庫爾以小說家的功力講了一個真實故事，一場奪走十二條登山菁英的山難?！短O果橘子思考術(shù)》堪稱本月沖榜大書，經(jīng)濟學家利瓦伊特和記者杜伯納再度同臺演出，帶來一套重新訓練大腦的創(chuàng)意思考術(shù)，兩人組號稱“全美最有趣的腦袋”。

來自西班牙的《歲月的孩子》，副書名就叫“366個故事”，作者加萊亞諾搜集了366則歷史，不按年份不依地緣也不照時代分類，而是以自己的獨特方式編輯、陳述、烙印。

英國醫(yī)療社會史家克爾·瓦丁頓《歐洲醫(yī)療五百年》全書三冊，第一卷醫(yī)療與常民，第二卷醫(yī)學與分化，第三卷醫(yī)療與國家，寫出醫(yī)療的“進步”，也寫出醫(yī)療的行為、體系與制度，如何受到權(quán)力、商業(yè)與國家的影響。

有這樣綜合大量研究成果和思辨能力才足以成就的書，正是出版之所以重要，而閱讀所以值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