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
那些往事,是這樣拉開序幕的———
比記事時光還要長的主渠河。比口里的薄荷糖還要清涼的林陰道。河坡上爬滿了大塊大塊的野草。野草間常有蚱蜢、蝴蝶、蜻蜓之類的躍起,讓本來有些模糊的稚嫩時光忽然間就有了些棱角。一個丫頭,扎著兩個粗大的羊角辮,撅著屁股,在草地里拽著野草,一根、兩根;在草叢間捉著蚱蜢,一個、兩個。有時什么也不做,單只蹲著,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野草、雜樹,做著無邊無際的癡想。有放學回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們走過,就會俯下身子,問道:“丫頭,在干什么呢?”丫頭也不答話,但只瞪著一對大眼,呆呆地望著這些不知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的人們。那些人們笑了,說:“哦,一個傻丫頭!”
傻丫跟著一群伙伴去玩。稻草堆、荒草地、黃麻田,撲蝴蝶、捉蜻蜓、捉迷藏,穿來繞去,爬高滑低。傻丫就跟著這群伙伴們茫茫然地旋轉(zhuǎn)。跟著跟著,最后卻只跟剩了她,在大荒般的日頭下,再也找不到了先前的那群伙伴。只好掛著兩行淚,一個人回了家。
回到家后,母親通常是忙碌的,沒時間陪她玩。傻丫就跟著母親,從灶頭到田頭,從洗衣盆邊再到屋后的小水塘邊。小水塘里的水,很綠,長著一些高高低低的蒿草和一些碎碎的浮萍,里面時常會有魚兒躍起,但有時也會看見細細的水蛇滑過。那里,是傻丫既歡喜又害怕的一個地方。跟著母親來到水塘邊,母親就在水塘里擺洗著衣服,用棒槌激起一陣一陣的水花。傻丫也跟著一陣一陣地拋水玩,拋著拋著,一不小心,腳步一滑,身子就落進了水里,兩個小手抓著塘邊的樹根,拼命地哭喊著。后來不知怎么上的岸,后來只知道跟著母親又屁顛屁顛地回了家,是否也掛著兩行淚,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
傻丫慢慢地長大,又多了上醫(yī)院的經(jīng)歷,就常常和妹妹在家里扮著醫(yī)生和病人的角色。妹妹扮病人,傻丫就用小棒給妹妹量體溫,用小瓶當注射器給妹妹打針,用泥土做成各種形狀的藥品假裝給妹妹喂藥。妹妹很配合,兩人樂此不疲。一天午后,父親和母親都出了門,只有傻丫和妹妹在家里午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記得醒來后,一縷斜斜的日光射進了低矮的磚瓦房,將百無聊賴的光陰拽得老長老長。傻丫就和妹妹這樣對坐著,木著臉不斷地打著呵欠。這時,傻丫突發(fā)了奇想,要給妹妹動手術(shù),妹妹居然順從地答應了。傻丫就打破一個瓶子,撿起一個看起來比較鋒利的碎片,讓妹妹趴在竹床上。傻丫就用碎片在妹妹的背上,小心地劃著,最終劃出一道口來,也流了血,傻丫居然沒有驚慌,也不曉得驚慌,直到母親回來后,還呆呆地站在一邊,看母親急急地給妹妹包扎,她只是奇怪母親為什么沒有沖她發(fā)脾氣。直到長大后,妹妹脊背上,還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長長的疤痕。后來傻丫問起這件事,母親只是淡淡地笑著說:“你曉得嗎,你那時真的很傻呀!就是沖你發(fā)脾氣,也不會有多大用的?!?/p>
傻丫終于上學了。啟蒙的時光,是那么地混沌,學了什么,怎么學的,全不記得,如同是進住了無何有之鄉(xiāng)。一天,下很大的雨,傻丫坐在教室里,上著語文課,語文老師在黑板上板書了兩行生字,在拼命地教學生認著。認了大半節(jié)課后,還是沒幾個學生能認得出來。其中有一個字,連點了幾個學生起來,但那幾個學生都只低著頭。老師的臉,從紅色轉(zhuǎn)為灰白,從灰白轉(zhuǎn)為鐵青,額頭上不斷有汗珠滲出。傻丫心里很害怕,生怕老師點到了她,就把頭使勁地低著,不朝老師看一眼。就在這時,窗外有了響動,傻丫一看,啊,是媽媽來了!只見媽媽手里拿著一把雨傘,在沖她笑著。傻丫這時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忽然舉了手,老師自然就點了她,傻丫自然就站了起來,老師自然還是點認那個字,并無限期待地看著她。只見傻丫張了張嘴,癡愣了半天,硬是一點聲音都沒能發(fā)出來。全班忽然哄堂大笑,傻丫的臉一片通紅,淚水———刷的,又流成了兩行。
傻丫,傻丫,兩根粗羊角辮,一對大眼,兩行淚,就在昨天。
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時光依然擱淺在那段歲月里,永不散去。只是傻丫的父親早已作古,母親也已離世,傻丫,她也長大成人了,做了人母,成為現(xiàn)在的我。現(xiàn)在的我,依然脫不掉幾分癡傻,屬于不太懂世故的那種,但內(nèi)心卻早已添了幾分淡定。一心只想,懷抱著這份癡傻,坐著時光的搖椅,慢慢地搖著,又慢慢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