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雅”及清華簡《耆夜》所見宴饗詩酒意象研究

吳 霞

(煙臺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中國學(xué)術(shù)研究所，山東 煙臺264005)

宴饗詩又稱燕饗詩，宴、燕相通，按照一般學(xué)者的認定，指反映君臣諸侯、親朋宗族之間聚會宴饗飲酒的詩歌。宴饗詩主要體現(xiàn)于《詩經(jīng)》的《大雅》與《小雅》中。此外，新近發(fā)現(xiàn)的清華簡《耆夜》提供了多首逸詩，也屬于宴饗詩的范圍。宴饗詩是周代禮樂文明的生動展演，它體現(xiàn)了周人禮樂文明背后的雍容之美與淑世情懷。而宴饗詩中，酒是重要的元素。所謂無酒不成禮，酒在禮典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酒作為一種媒介，溝通神人、君臣、賓主，是貫串宴饗禮的紐帶。宴饗禮可分為燕禮和饗禮，它們都屬于“五禮”中的嘉禮，針對宴饗禮的詩歌一般屬于宴饗詩。而一些與私飲酒禮有關(guān)的詩歌，也可劃入宴饗詩。《禮記·禮運》謂“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周禮所具有的宗教、倫理、政治合一的特征，在宴饗詩中均有體現(xiàn)。

一、“二雅”宴饗詩中的酒意象

“酒”是《詩經(jīng)》的重要意象。據(jù)統(tǒng)計，詩三百中，“酒”字共出現(xiàn)了63 次，直接寫到“酒”的詩篇有35 篇。其中《風(fēng)》有5 首;《雅》共25 首，其中《小雅》計18 首，《大雅》占7 首;《頌》共5 首，其中《周頌》占3 首，《魯頌》占2 首。在《詩經(jīng)》中，酒作為特殊的物質(zhì)載體，承載著周人的情愫與理想，折射出宗教、倫理、政治三位一體的禮樂風(fēng)尚。

在《詩經(jīng)》中，“酒”的意象表現(xiàn)最為典型的，還是屬“二雅”中的宴饗詩?！堆拧吩姽?05 首，分為《小雅》《大雅》，合稱“二雅”。據(jù)統(tǒng)計，在“二雅”中共出現(xiàn)“酒”字50 次。其中，《小雅》74 首，出現(xiàn)“酒”字計39 次;《大雅》31 首，出現(xiàn)“酒”字計11次［1］。筆者對“二雅”中酒意象表現(xiàn)較為典型的篇章進行了梳理，其中《小雅》中有《鹿鳴》《常棣》《伐木》《魚麗》《南有嘉魚》《湛露》《楚茨》《信南山》《桑扈》《頍弁》《賓之初筵》《魚藻》《瓠葉》13首，《大雅》中有《旱麓》《行葦》《既醉》《鳧鹥》4首。上述詩篇的創(chuàng)作年代并不相同，《大雅》與《小雅》有較大區(qū)別。一般認為，《大雅》是西周的作品，大部分作于西周初期，小部分作于西周末期，作者多為上層貴族;而《小雅》除了少數(shù)作品可能是東周的，其余都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其作者既有上層貴族，也有下層貴族和地位低微者。

按酒在詩篇中所扮演的角色分，上述17 首詩篇又可分為兩大類:

(一)酒作為宗族血緣網(wǎng)絡(luò)的紐帶

這類宴饗詩主要為宴飲而作，或是君宴臣，或是主宴賓。這類詩主要針對燕禮和饗禮中的饗生人、私飲酒禮等。其中饗禮中的饗生人在廟舉行，主要是天子對公、諸侯;燕禮在寢舉行，等級次于饗禮。饗禮與燕禮飲酒的具體方式也不同，饗用醴，燕則盡歡而賓主飲酒。至于私飲酒禮，則主要用于親族之間的宴會。

宴飲是周人禮樂文明的重要組成，在宗法制的背景下，有助于定親疏，確定等級關(guān)系，以團結(jié)宗族，強化統(tǒng)治，達到尊卑有序、人人之和的境界。酒在宴飲的禮典中，扮演著聯(lián)結(jié)宗族血緣網(wǎng)絡(luò)的角色。此類詩歌，以《小雅》為主。見表1

表1

上述詩篇又可分為兩類。

首先是周朝統(tǒng)治者的宴飲活動。如《大雅·行葦》云:

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戚戚兄弟，莫遠具爾?；蛩林?，或授之幾。

肆筵設(shè)席，授幾有緝御?；颢I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薦，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敦弓既堅，四鍭既均，舍矢既均，序賓以賢。敦弓既句，既挾四鍭。四鍭如樹，序賓以不侮。

曾孫維主，酒醴維醹，酌以大斗，以祈黃耇。黃耇臺背，以引以翼。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該詩據(jù)《毛詩序》，系稱頌周王朝“內(nèi)睦九族，外尊事黃耇”。據(jù)文意，這首詩當(dāng)是指周王朝統(tǒng)治者宴請宗族成員，舉行宴飲、射禮，體現(xiàn)出西周時期和諧的氣氛。據(jù)學(xué)者考證射禮是在飲酒禮的懷抱中舉行的［2］。宴飲后舉行射禮，這與鄂侯御方鼎“王休宴，乃射”的記述是一致的。所謂“戚戚兄弟，莫遠具爾”，便體現(xiàn)出周人的統(tǒng)治階級融洽的親緣氛圍。該詩的第二段，描寫了宴飲時的喜樂情形，眾人沉醉于觥籌交錯，陶醉于美酒、美食和美樂。“或獻或酢，洗爵奠斝”敘寫的便是宴飲中眾人酬酢的場面，酒在此時成為促進宗族成員關(guān)系的潤滑劑。詩的第三段敘寫的是射禮場面，與宴飲禮相輔相成。詩的最后一段寫到“曾孫維主，酒醴維醹，酌以大斗，以祈黃耇”，指以美酒敬老者，體現(xiàn)出周人對孝的珍視、對年高德劭者的敬重。

相傳是周公所作的《常棣》，屬于《小雅》，同樣是在渲染宗族的和樂，強調(diào)人倫親情、血緣紐帶的重要。馬海敏先生認為《常棣》是針對私飲酒禮的［3］。詩中說到“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表明家族兄弟和睦團結(jié)，才能永享福祉。在酒的催化下，兄弟情分得以升華。

此外，《詩經(jīng)·小雅·桑扈》中的“兕觥其觩，旨酒思柔”，《詩經(jīng)·小雅·頍弁》中的“爾酒既旨，爾肴既嘉……爾酒既旨，爾肴既時……爾酒既旨，爾肴既阜……樂酒今夕，君子維宴”，《詩經(jīng)·小雅·魚藻》中的“豈樂飲酒……飲酒樂豈”這些詩句均體現(xiàn)了周王朝統(tǒng)治者的宴飲活動中酒所扮演的凝聚宗族、溝通君臣的獨特作用。

其次是貴族之間的宴飲活動。這類多是針對燕禮的?！缎⊙拧ぢ锅Q》云: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尚有爭議?；蛘f在周成王時，或說在周康王時，或以為是西周末年所作?？偟膩碚f，《毛詩序》“燕群臣嘉賓也”的說法是沒有問題的。在《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儀禮·燕禮》《儀禮·大射禮》《左傳·襄公四年》《國語·魯語下》《大戴禮記·投壺》中均有涉及。這是一首典型的宴饗詩，敘述了在宴飲儀式中的場景。在禮典中，主、賓各安其位，遵循秩序，鼓瑟吹笙，禮與樂相與交融。其中“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說的正是主人以美酒酬嘉賓，酒在這里成為溝通主賓的工具，升華了宴飲的和諧氣氛。

《小雅·南有嘉魚》云: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翩翩者鵻，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通過重章疊唱的手法，強調(diào)酒之美、宴飲之樂。

《小雅·瓠葉》云:

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瓠葉》與《南有嘉魚》相似，重章反復(fù)，并敘述了一系列飲酒活動:嘗、獻、酢、酬?！矮I”指主人進賓客之酒，“酢”指賓客回報主人之酒，“酬”指主人先自飲，再勸賓客之酒，三者合稱“一獻”。

此外，《小雅》中，《伐木》“伐木于阪，釃酒有衍?；e豆有踐，兄弟無遠。民之失德，干餱以愆。有酒湑我，無酒酤我”，《魚麗》“君子有酒，旨且多”等詩句，均通過美酒渲染酒宴的美好、主人的熱情，折射出宴飲禮上揖讓周旋的禮樂風(fēng)貌，展示了周人所推崇的親親之誼、人倫孝悌及內(nèi)在的德性規(guī)范。值得一提的是，《魚麗》一詩據(jù)《儀禮》記載，在鄉(xiāng)飲酒和燕禮中都有演奏。綜觀上述，酒在宴飲中成為強化親緣宗族關(guān)系的紐帶。

(二)酒作為祭祀祖先神靈的媒介

這類詩主要是為饗神靈、祖先而作，酒在祭典中扮演者溝通人、神的角色，以臻于神人相和。此類詩歌，主要針對饗禮中的饗神靈，《大雅》《小雅》均有出現(xiàn)，見表2:

表2

《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奔漓胧嵌Y樂文明的重要方面，其中酒是溝通人、神的媒介，是祭祀神靈與祖先的祭品。據(jù)《周禮·天官》所載，周人設(shè)有完善的酒政，包括酒正、酒人和漿人等各級吏員。其中酒正的一項職責(zé)就是:“凡祭祀，以法共五祭三酒，以實八尊，大祭三貳，中祭再貳，小祭壹貳，皆有酌數(shù)?！本圃诩漓胫衅鹬e足輕重的作用。

《大雅·既醉》云: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

既醉以酒，爾殽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維何?籩豆靜嘉。朋友攸攝，攝以威儀。

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其類維何?室家之壺。君子萬年，永錫祚胤。

其胤維何?天被爾祿。君子萬年，景命有仆。

其仆維何?厘爾女士。厘爾女士，從以孫子。

該詩的內(nèi)容是周王祭祀祖先，祝官代表神主(尸)對主祭者周王的祝詞。“既醉以酒，既飽以德”，酒在整個儀式中具有媒介的作用?！洞笱拧D鹥》的內(nèi)容與《既醉》相近，內(nèi)容是周王祭祀祖先的第二天，為酬謝公尸請其赴宴(古稱“賓尸”)。其中“爾酒既清，爾殽既馨。公尸燕飲，福祿來成”“旨酒欣欣，燔炙芬芬”等句子，均稱頌酒之美好?！都茸怼泛汀而D鹥》都編入《大雅》，體現(xiàn)出祭祀典禮中的肅穆，洋溢著吉祥的氣氛。

此外，《大雅·旱麓》“清酒既載，骍牡既備。以享以祀，以介景?！薄ⅰ缎⊙拧こ摹贰耙詾榫剖?，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既醉既飽，小大稽首。神嗜飲食，使君壽考”、《小雅·信南山》“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等詩句，均體現(xiàn)出酒在祭典中的重要意義。周人希望通過對祖先的酒祭活動，能得到賜福和佑護，同時希望凝聚宗族、和諧人倫。酒作為祭祀祖先神靈的媒介，溝通神、人，具有獨特作用。無論是哪一種功能，均體現(xiàn)“和”的要求，前者是人人之和，后者則是神人之和。

綜上所述，酒是宴饗禮的中介物，也是宴饗詩的關(guān)鍵意象，它是為禮樂文明服務(wù)的。它是宗族血緣網(wǎng)絡(luò)的紐帶，也是祭祀祖先神靈的媒介。

二、清華簡《耆夜》逸詩與酒

清華簡《耆夜》記載了武王八年之際，周人出兵討伐耆國，結(jié)果“大戡之”。耆國即黎國，《尚書》有《西伯勘黎》一篇，過去多將“西伯”解釋作周文王，但《耆夜》的出現(xiàn)使不少學(xué)者相信“西伯”實際上是周武王。在伐耆凱旋之后，周武王及眾功臣在祭祀文王的太室舉行飲至禮。所謂“飲至”，《左傳》隱公五年杜注云:“飲于廟?！被腹昕资柙?“飲至者，嘉其行至，故因在廟中飲酒為樂也?！边@是一種在宗廟進行的慰勞功臣、祭告祖先并飲酒賦詩的禮典。前面提到，酒在宴饗詩中是宗族血緣網(wǎng)絡(luò)的紐帶，也是祭祀祖先神靈的媒介，這可以在飲至禮中得到體現(xiàn)?！蛾纫埂匪姷囊菰?，實際上便屬于宴饗詩的范圍。

周武王先舉杯酬功臣畢公，作歌曰《樂樂旨酒》:

武王繼而舉杯酬周公，作《輶乘》:

這首詩繼承上一首詩的主旨，仍是在強調(diào)周人的克敵之功，強調(diào)“方壯方武，克燮仇讎”，頌揚周人之師的威武，表現(xiàn)將士的英勇。

周公又舉杯酬武王，作《明明上帝》:

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歆厥禋盟。于□月有成轍(?)，歲有臬(?)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

此詩主要在于歌功頌德，強調(diào)天佑周王室，世代無窮。

就在此時，周公尚未將酒下咽，有“蟋蟀趯陞于堂”，這一不速之客再度觸發(fā)了周公的文思，這可以說是最早的“比興”創(chuàng)作實例，周公創(chuàng)作了《蟋蟀》一詩:

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忘。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

蟋蟀在席，歲聿云暮。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禈范慊模俏┝际恐畱謶?。

蟋蟀在序，歲聿云□?！酢酢酢?，□□□□。□□□□，〔從冬〕及夏。毋已大康，則終以祜(?)?？禈范慊模俏┝际恐畱謶?。

這首詩與今本《詩經(jīng)·唐風(fēng)》中的《蟋蟀》極為相似，不少學(xué)者將二者進行比較研究，并探討周公作《蟋蟀》一事與毛詩序的沖突，如李學(xué)勤《論清華簡＜耆夜＞的＜蟋蟀＞詩》(《中國文化》2011年第33 期)、曹建國《論清華簡中的＜蟋蟀＞》(《江漢考古》2011年第2 期)、劉成群《清華簡＜夜＞＜蟋蟀＞詩獻疑》(《學(xué)術(shù)論壇》2010年第6 期)、劉光勝《清華簡＜耆夜＞考論》(《中州學(xué)刊》2011年第1 期)、陳民鎮(zhèn)《＜蟋蟀＞之“志”及其詩學(xué)闡釋——兼論清華簡＜耆夜＞周公作＜蟋蟀＞本事》(《中國詩歌研究》第9 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等論述。如果承認《耆夜》的記載可信，那么無疑便否定了毛詩序關(guān)于《蟋蟀》刺晉僖公儉不中禮的說法，可與上博簡《孔子詩論》“知難”的記載合觀。事實上，這首《蟋蟀》與前文的《》相聯(lián)系，它們同樣都是在告誡不要縱樂過度。理解《蟋蟀》的關(guān)鍵，在于“康樂而毋荒”，以及“良士之懼懼”，即享樂而不要過度，要隨時保持戒懼的狀態(tài)，這是與周公“無逸”的思想相一致的。這也就不難理解《耆夜》的開端交代姜太公擔(dān)任“司正”了，“司正”正是監(jiān)督飲酒的。

《耆夜》所見逸詩對于進一步認識宴饗詩提供了珍貴的材料:

其一，過去只能看到宴饗詩的文本，卻很難了解相關(guān)的禮典儀式以及具體的賦詩、作詩過程，《耆夜》展現(xiàn)了周初飲至禮及周王室飲酒賦詩的具體過程，彌足珍貴;

其二，《耆夜》所見逸詩的內(nèi)容可與“二雅”宴饗詩的內(nèi)容相對照，無論是語辭還是主旨，都具有一致性;

其三，《耆夜》進一步豐富了宴饗詩所蘊含的酒德觀念。

三、宴饗詩與酒德

宴饗詩中的“酒”，與周人推崇的“德”密不可分，酒德的觀念，更是與周人的治國理念一脈相承。

宴饗詩是宴饗禮的表現(xiàn)，而“德”與禮樂密切相關(guān)，宴饗禮中的酒也便被賦予了“德”?！渡袝ぞ普a》對酒德有較全面的敘述。周代成立之初，記取前朝之鑒，有感于殷人“荒靦于酒”，“故天將降喪于殷”，認為酒與國家興亡密切相關(guān)。因此周公特制定《酒誥》警戒群臣，并借以鞏固政權(quán)，維護宗周新秩序。關(guān)于“德”字，《酒誥》中凡八見，是周人比較集中論述“德”字的篇章之一。《酒誥》對酒德的敘述有三個層次:

其一，酒能敗德亂政。它把政權(quán)交替放在天命轉(zhuǎn)移中，闡述以周代商的合理性，并認為與酒德密切相關(guān):殷之滅亡，在于殷人崇飲、群飲，導(dǎo)致“天降喪于殷”;周之代興，在于周人“?？擞梦耐踅蹋惶笥诰?，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從而把飲酒與天命結(jié)合了起來

其二，加強自身道德修養(yǎng)，以德自我約束，將“酒德”抬升到倫理層面。在《尚書·酒誥》中，周公將“酒德”概念引入道德修養(yǎng)，如“克爾觀省，作稽中德”。并從飲時、飲量上加以規(guī)范:“惟己德將，無醉。”從而提倡“溫柔敦厚”的行為舉止，以求潛移默化的“移風(fēng)俗”，守禮教。

其三，引入懲罰機制，將“酒德”納入法制化軌道。“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周人為防止重蹈覆轍，對“群飲”的縱酒行為，除“殷之迪諸臣百工”加強教化，其余皆從嚴懲處，“盡執(zhí)拘以歸周，予其殺”，希望以法令震懾人心。

在“二雅”的宴饗詩中，寫到“德”的語句有: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小雅·鹿鳴》)

民之失德，干餱以愆。(《小雅·伐木》)

顯允君子，莫不令德。(《小雅·湛露》)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大雅·既醉》)

在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宴饗詩中“德”的重要地位。有學(xué)者指出《詩經(jīng)》的酒德體現(xiàn)出神人合一的感性認同、睦親敬老的人倫追求［6］?！岸拧敝械难琊嬙娛侵苋硕Y樂文明的一個側(cè)面，“德”是“禮”的內(nèi)化，宴饗詩中的“酒”，同樣浸潤著“德”的觀念。

眾所周知，周人鑒于商人沉湎酒色的教訓(xùn)，頒布了禁酒令，這在《尚書·酒誥》中有充分體現(xiàn)。在《酒誥》中，周公先是引文王告誡各屬國及官吏之語:“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蔽耐醺嬲]大家禁止過度飲酒，喪德、喪邦的覆轍，多因沉湎于酒。周公在文王訓(xùn)誡的基礎(chǔ)之上反復(fù)申說過度飲酒的弊端，告誡第一要務(wù)是“勿辯乃司民湎于酒”。同時，對周人縱酒務(wù)嚴，對商遺民縱酒務(wù)寬，這一方面是尊重商人傳統(tǒng)，另一方面恐怕是為了腐蝕商遺民的意志。因為殷商正是“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酒誥》)，“率肆于酒”(大盂鼎銘)，遂致滅亡。周人要汲取“殷鑒”的教訓(xùn)，免于重蹈覆轍。

一方面，酒是宗周禮樂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另一方面，周人強調(diào)“無逸”，避免縱樂無度。因此在宴饗的儀式上，周人有專門監(jiān)督飲酒的官職，如善夫山鼎(《集成》)所見“命女司飲”，清華簡《耆夜》則記載“呂尚父命為司正，監(jiān)飲酒”，《國語·晉語一》韋注云:“司正，正賓主之禮者。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shè)之。”《小雅·賓之初筵》展現(xiàn)了貴族醉酒的丑態(tài)，詩中提到“立酒之監(jiān)，佐酒之史”，“監(jiān)”便指典禮中監(jiān)督飲酒的角色，與《耆夜》所見飲至禮上有司正(姜太公)、有史官(作冊佚)的情形是一致的。《賓之初筵》所反映的丑態(tài)，實際上反映了西周禮樂文明的衰落。從某種程度上說，宴饗詩是周人禮樂制度嬗變的鏡子。此外，《大雅·湛露》云:“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顯允君子，莫不令德……豈弟君子，莫不令儀?！薄缎⊙拧ば⊥稹吩?“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薄洞笱拧ひ帧吩?“顛覆厥德，荒湛于酒?！倍际窃趶娬{(diào)合乎禮法的飲酒，警惕過于放縱而無節(jié)制。周人飲酒是為禮樂文明服務(wù)的，德是禮的內(nèi)化，酒德是周人對酒的態(tài)度的表現(xiàn)。周人不杜絕飲酒，但反對縱酒失德。無論是“二雅”宴饗詩，還是清華簡《耆夜》的逸詩，都可以看出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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