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德族：請走在我的頭上

Eric Lafforgue

伊朗是我此次行程的首發(fā)地，我直接來到了德黑蘭北部的大不里土。只要進入大不里土，就相當(dāng)于一腳已經(jīng)邁入庫爾德的門檻。向周遭望去，庫爾德人與周邊國家居民截然不同的服飾便已經(jīng)使我雙眼忙亂。當(dāng)?shù)啬腥藗兊难g緊緊束著一條寬絲綢長帶，鼓起長褲像大鳥一樣振翅欲飛。他們隨時都帶著祈禱用的念珠，哪怕年輕人也會穿著這種樣式的褲子，不過上半身他們更樂意套上足球隊服或者T恤衫。這里的女性衣裙更是造型別致，這讓在德黑蘭總是被黑色服飾包圍的我大感賞心悅目。

一進城里，我便新奇地發(fā)現(xiàn)很多年輕人的鼻梁都被纏上了繃帶，原來很多小伙子會在即將結(jié)婚之際去隆鼻，而且他們走在大街上并不感覺難為情，在公眾場合更是毫不遮掩。城內(nèi)人聚會的主要場所是大集市。這條長達六千米的27公頃地面上人群稠密，來往之客比肩接踵，揮汗如雨，高處纖薄的光線通過磚墻縫隙慢慢爬進來，感覺就像是神秘東方的童話故事一角。這里是全中東在絲綢之路上最古老的集市之一，集市內(nèi)商品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除了地毯、黃金、香料，還有各式衣服，以及誘人的食物。人們熱情地用端著沸騰熱茶的手一次又一次攔住我的去路，在這里，拒絕好意便等同于冒犯，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接下他們的茶，幾乎寸步難行。

四處游走之際，我發(fā)現(xiàn)商店里展示服裝的模特們竟然都只有半個腦袋，看上去就像被人切掉了大腦右葉一樣怪異悚然。經(jīng)詢問，一位商人解釋給我聽，原是因為那些虔誠的教徒覺得假人模特有損視聽，強烈要求去掉模特的整個腦袋，而經(jīng)過商家與他們漫長而艱難的協(xié)商談判，教徒們終于妥協(xié)，于是商人們終于可以留下模特的一半腦袋。

日逢當(dāng)午，饑腸轆轆的我準(zhǔn)備大啖當(dāng)?shù)靥厣恕狣izi。當(dāng)?shù)厝顺Ｈサ淖詈玫牟宛^就位于集市入口處的地下，我們通過一扇小小的活板門進入地下，雖然在伊朗根本沒有任何酒精飲料，但是我仍然覺得這個活板門要是用來運送啤酒倒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餐廳內(nèi)擺了幾張大桌，人們滿滿圍坐在桌邊，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筒，手里把玩著多米諾牌。店主是一名退役的舉重冠軍，他端上來的特色菜Dizi原來是用小罐盛的燉羊肉塊，這道菜需要用面包蘸著燉肉的湯汁一起吃。味道的確不壞，可我還是沒法吃掉一整罐。

饕餮之后我離開集市，準(zhǔn)備打的回酒店。在下車時我向司機詢問車費，而司機卻將手放在心口，對我說不用付錢。詫異之余，我堅持要付錢，而司機在重復(fù)了三次不用之后，終于收下了我的錢。而事后我才知道這原是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如果我真的在第一次被拒之后就天真地以為不用付錢，那我可就犯了大錯，成為人人眼中不懂禮數(shù)的傻瓜了。

周五是庫爾德人的休息日，我準(zhǔn)備去坎多萬村?？捕嗳f村是一個穴居人村落，房子、糧倉和谷倉都修筑在石灰?guī)r洞穴內(nèi)，這讓我不禁想起了位于土耳其以洞穴風(fēng)光著稱的卡帕多奇亞?？捕嗳f村的村民們依舊延守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他們在農(nóng)田耕作，焚燒干牛糞取暖，畜養(yǎng)綿羊，并且采集蜂蜜。自從旅游業(yè)成為這里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之后，各個村民都成了買賣紀念品的小商販，招攬商客各有一手。

看完村落后我隨即南下伊朗庫爾德斯坦，來到薩南達，在街上閑逛之時有一對夫婦走近我，操著流利的英語與我攀談起來，不過兩分鐘，他們便邀請我去家里吃飯。很快我就明白，伊朗政府對于千方百計想要造反的進步分子監(jiān)視甚嚴，城內(nèi)禁止酒精飲料，于是人們就在可樂瓶子里裝伏特加；紅酒被禁，但是家家都可以自己用葡萄釀酒。雖然網(wǎng)站已經(jīng)被封鎖，但是只要買得到VPN，就沒有什么辦不到的事情！不過本地錢幣的購買力實在衰弱，這讓出國旅游對本地人來說遙不可及。匯率算是最令人們沮喪的事情了。用餐完畢后我必須偷偷溜出他們家，因為在家中宴請外國人是件敏感的事，在當(dāng)?shù)睾芸赡軙庵铝R名，更有可能被警察找上麻煩。

我住的旅店老板建議我去五十公里之遠的帕拉桿轉(zhuǎn)轉(zhuǎn)，他說那里還存留著庫爾德人最純粹的靈魂。這個村子緊貼著山腳，已然融成與土地一般的渾然之色。低平的房檐之下是磚塊與石頭混建的房子。這個村子就如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般天然質(zhì)樸，由于這里并未被常規(guī)旅游線路規(guī)劃進去，所以幾乎沒有什么游客到訪，于是不論我走到哪里，好奇的孩子們總是能呼啦一下把我圍個嚴嚴實實。

夜幕悄然低垂，穆安津的聲音在逝去的暮色中回傳，催促著人們進行禱告。家家戶戶中透出的星點燈光讓整個村子看起來太不真實。就和紙做的模型一般。這里沒有旅店，但是村長熱情地給我提供了住所。晚餐是當(dāng)天早晨才從山谷河澗釣起的鱒魚，用甜品時我還有幸看了一場庫爾德婚禮的錄像?；槎Y現(xiàn)場匯聚著成千的人，兩組樂隊盡情表演，所有受邀的人們都以歡快的節(jié)奏瘋狂起舞。

飯飽之際月色已闌珊，蕩漾如水的夜色中，羊兒在山間巖壁上咿喃，回音一圈連一圈，時間仿佛在這個庫爾德村莊停了下來，不再動了。

待到東方漸白，瑣碎的生活又敲響了固有的節(jié)奏，女人們在屋內(nèi)走廊處的烤箱邊忙碌，或是烘烤早餐面包，或是忙著攪拌牛奶制作黃油。一群山羊擠擠攘攘地走在村里窄窄的小路上，村民們手中端著大碗，邁著懶散的步子走向羊群，隨便抓住一只，將其奶汁擠在碗內(nèi)，再轉(zhuǎn)身回屋。

老人們聚集在一起，告訴我為了逃避首都的動蕩和污染，他們便來到這里定居了。如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樣，冬天人們離開村子去為牛羊?qū)ふ易詈玫哪翀?，春天再如候鳥般陸續(xù)回來。這里，女人們可以不戴面紗就出來散步，大膽地穿色彩絢麗的衣衫。不過按傳統(tǒng)習(xí)俗還是要求女性在背心外穿一種帶有美麗刺繡的文胸，真不愧是伊斯蘭智者毛拉（伊斯蘭國家中對人的一種敬稱）云集的地方。

若想對當(dāng)?shù)嘏缘拿朗煲暉o睹更是難上加難。很多女孩子都有著碧綠色或是寶石藍色的眼睛，20世紀俄國人很可能曾定居于此。一位年邁的婦女一直沖我打招呼，艱苦的勞作與生活的壓迫將皺紋一道一道深深刻在她的臉上，她對我毫不間斷地說了五分鐘，像是在道歉一樣。人們翻譯她的話給我聽，她的孩子們都去外地打工了，這位空巢老人孤零零地住在屋里，她只是想謝謝我來她的村子參觀，并陪她聊天。在離開的時候，她將手捂住眼睛說道，您就是我的雙眼（這是當(dāng)?shù)赜脕硇稳輰Ψ綄ψ约汉苤匾谋磉_方式）。隨后她用手拍著腦袋對我說，“請走在我的頭上”。這是庫爾德人表示“我愿為你奉獻一切”的意思。這使我非常動容。

帶著些許不舍，我離開伊朗的庫爾德人，來到了伊拉克邊境，只為與他們的鄰居來場邂逅。由于伊朗和伊拉克戰(zhàn)火，一道隱形的邊境線將兩地的庫爾德族人生生分開了八年之久。我選擇從伊拉克的庫爾德人來了解詳情。

伊拉克庫爾德斯坦這片以詳和著稱的土地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迎接游客潮了，而看著路邊的指示牌我的后背冷汗層出，牌子上分別指出去往摩蘇爾和基爾庫克的高速公路方向，毋庸置疑，這兩個城市與索馬里的摩加迪沙是一同問鼎世界的最危險的城市。興許只能自求多福，暗暗祈禱千萬不要走錯路了！

蘇萊曼尼亞是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我在這里的紅安大廈參觀了博物館。在這里，薩達姆和他的心腹們曾折磨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當(dāng)?shù)厝藢τ谶^去政權(quán)的仇恨仍然鮮活。值得欣慰的是如今城市經(jīng)濟繁榮，我還在城里見到了中國龍的雕塑。這些中國人定居于此，用他們精明的頭腦開展了很多好生意。

緣由偶然，我遇見了一位名叫“幸運”的前庫爾德老兵，他非常愿意當(dāng)我的向?qū)А＿@個正值不惑之年的軍人因為戰(zhàn)爭受傷而提前退伍。他的一條手臂上還留有三處彈痕。他拒絕了任何賠償，對于庫爾德人來說，接受這種賠償無異于對自己人格的侮辱。而我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如何努力爭取到可以請他吃飯！

幸運并不欣賞他祖國的變化，對于錢幣的貶值程度更是痛心疾首。他想帶我看看他夢中的庫爾德斯坦，那個應(yīng)該成為眾人趨之若鶩的庫爾德斯坦。我注意到他右手有一個上弦月的紋樣，這是庫爾德人的圖騰。他帶我去了杜坎湖，湖面壯闊寧靜，些許漁船的引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沖撞著周遭的悄然。恰逢休息日，人們紛紛浸入到碧藍的湖水中，湖周圍的房屋建筑與自然相得益彰。

令人扼腕的是，在這個國家，最便宜的一塊地也要一百萬美元一公頃，我反復(fù)重復(fù)了兩次才確保我沒有聽錯。庫爾德斯坦被宣揚為新迪拜，價格也隨著腐敗的日益嚴重而飆升。農(nóng)民們還都居住在郊外，他們對曾經(jīng)受制于薩達姆壓迫的生活仍感到苦不堪言。一位老婦人在她的小屋中接待了我。這個簡樸的小屋里沒有暖氣，老人道歉說并不能和我回憶過去的日子?！耙幌氲竭^去我眼淚就會涌上來”她說。而這間破舊的小屋子周圍全都被燒毀了。

幸運提議去高野山，于是我們踏進了一個罩有大棚的集市。里面悶熱異常，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只有零星幾家攤位販?zhǔn)劾滹嫼蜕忱髦?，而上了年紀的人則在一旁玩多米諾牌。有一條小路盡頭是一扇沉重的木門，我以為是個死胡同正欲放棄，而幸運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門拉開，看上去這扇門就像關(guān)了幾個世紀一樣。當(dāng)木門吱吱呀呀打開時，我發(fā)現(xiàn)里面是曾經(jīng)供商隊歇腳的庭院，雖然如今已經(jīng)幾乎被毀了，但是依稀可辨得和好萊塢電影場景一模一樣的裝潢和雕花木窗，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見了運載香料的駱駝那沉重綿軟的腳步，緩緩地由遠及近。在這里，想象力可以猖獗到泛濫，任你天馬行空。可惜只有兩家商鋪還茍延殘喘，店主分別是兩位老者，一位制造馬鞍具，另一位專做水煙筒。庭院的地面是光亮可鑒的大理石地板，我任憑想象力在鏡面般的石板上滑翔，努力還原著在遠古繁榮的商路時代，所有的商隊都在這里整裝儲糧，人群熙熙攘攘。

是時候探訪拉里什山間神秘的雅茲迪部落了。雅茲迪部落是庫爾德人的一組分支，他們尊崇的雅茲迪教結(jié)合多個宗教信仰應(yīng)運而生，是一種古老而獨特的宗教，崇拜以孔雀形象現(xiàn)身的大天使。雅茲迪教共有一萬信徒，大都居住在伊拉克的摩蘇爾、敘利亞的阿勒頗、土耳其、伊朗、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生活往往貧苦而與世隔絕。這種社會體系共有四個階層，幸好有位魔法師和王子樂意做我的向?qū)?。但是在踏上雅茲迪部落的土地之前，我必須脫掉鞋子，赤腳前行。我不能殺死任何生命，這里到處都是不同的金字塔形廟宇和石窖庇護所。

王子帶我參觀了石窖，我見到數(shù)百個大壇排得整整齊齊，壇內(nèi)盛著橄欖油，每晚虔誠的信徒都會在廟宇廣場上點燃三百六十五根蠟燭，所以儲備神圣的橄欖油是非常必要的。在黑暗中，我試著向稍遠處望去，發(fā)現(xiàn)廟內(nèi)的柱子上都被綁了百余條絲巾，朝圣者們來到這里發(fā)誓許愿，系下絲巾后，將誓言打成絲巾上的結(jié)。隨后而至的朝圣者將解開這些結(jié)，表示守護這些誓言。和平的橄欖枝一直眷顧這片土地，然而近期各宗教派別之間關(guān)系日益惡化，2007年8月14日，雅茲迪教因卷入四起自殺式炸彈襲擊而造成超過四百人的死亡，這是自2001年的9·11事件后第二件震驚世界的消息。雖然當(dāng)?shù)厝藗冊敢鉃槲姨峁┞稜I地和被子以供留宿，但是我堅持到達航行的終點埃爾比勒。

路過在埃爾比勒郊區(qū)正在修建的百棟房屋時，我還看到了堡壘。這處遺跡已經(jīng)淪為廢墟，但是地方當(dāng)局還是希望能夠?qū)⒅畵尵妊a修起來，作為景點吸引游客。亞述人、阿卡德人、巴比倫人、波斯人及希臘人等已經(jīng)在此有過定居的痕跡，從今以后只有一家住戶留在這里，只為證明這里具有連續(xù)八千年不間斷的人類定居歷史。

埃爾比勒也是眾多敘利亞庫爾德人逃避戰(zhàn)亂的港灣。庫爾德人之間的熱情與團結(jié)歷久彌新，因為幾個世紀以來，每個地區(qū)的庫爾德人與他們的家庭都遭受過同樣的打擊與痛苦。

我來到最大的難民營，12萬人住在那里。這些人一無所有，而他們卻友善地邀請我分享一杯茶或者一份飯，感動從心底深處搖曳而生。一位女子擁抱了我，并且領(lǐng)我進了聯(lián)合國難民署提供給她的帳篷，一張床上睡著兩個孩子，是一對才出生幾周的雙胞胎。她是懷著孕逃離敘利亞的。當(dāng)她傷心地敘述起她的往事時，她的鄰居，一位敘利亞難民滿面憂傷地強調(diào)她所說的過往，表示認同。從今以后，她的希望就是庫爾德斯坦國的成立。就像所有的庫爾德人一樣，她非常想要世界了解她的國家，這片稚嫩的土地?zé)崆械却切┖闷娴挠慰?，急迫地想要認識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優(yōu)秀分子。

庫爾德族人現(xiàn)分布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敘利亞等地，至今族內(nèi)仍持續(xù)著無政府的狀態(tài)。由于一直缺乏準(zhǔn)確無誤的考察，保守估計庫爾德人口為兩千萬至四千萬人。百分之七十的庫爾德族人屬伊斯蘭教遜尼派，其余一些信奉基督教及猶太教。自1949年來，所有信奉猶太教的庫爾德人都遷往以色列、澳大利亞或者美國。

雖然大部分庫爾德人渴求獨立，但是由于他們本身居住在山間，又為游牧民族，將人們相聚團結(jié)起來實屬不易。更何況當(dāng)?shù)夭孔宸置?，部落酋長們的強烈反對成為該族群獨立最大的絆腳石。

翻譯/李冀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