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捷
金凡,出生于新疆伊犁,畢業(yè)于西北民族大學美術學院油畫專業(yè)?,F(xiàn)為廣東省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珠海市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珠海古元美術館展覽陳列部主任。作品曾入選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美術作品展、第五屆廣東省體育美術作品展、廣東美術大展、廣東第三屆當代油畫藝術展、全國美術館畫家精品系列巡回展、韓中日美術協(xié)會國際交流展、廣州15屆國際藝術博覽會、第十二屆環(huán)太平洋國家藝術巡展。曾在珠海、深圳、中山、東莞、廈門、福州、上海及美國休斯頓舉辦個人畫展。出版有《金凡作品集》《畫布上的灰調(diào)——金凡油畫作品集》。
“蕭瑟的風景、寂寞的自己,反而讓我內(nèi)心漸漸深深地感受到某種充實的東西。”正是這種體驗驅(qū)動著東山魁夷,使作為畫家的她創(chuàng)作了由之走上事業(yè)成功道路的那幅《殘照》。而今,駐足在金凡的作品前,我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同樣的體驗。只是風景變成了畫面:金凡的作品就這樣地將我的精神誘向寂靜,一種純粹而又多樣的寂靜之中——
面對那《遠方的?!罚沂紫瓤吹降膮s是幾只形狀不同的瓶罐。它們靜靜地被置于地平線上,其中的兩只中還插著些干花。背景中遠方的海就像是睡著了,安詳?shù)眠B一絲波紋都沒有。這樣的寂靜只有在夢中才能夠?qū)ひ?,它是一種飄忽但卻又源自意識深處的感覺。我不由得想象:在一個午后,陽光透過窗戶,靜靜地照在了飄出茶香的杯子和一本打開的書上;我坐在書桌前,偶然抬起頭來看到這幅《遠方的海》,我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多么的寧靜而靈魂又是多么的自由。
接著我來到了那《永不拓寬的街道》前。這街道靜靜地坐落在那里,陽光在它的盡頭輕輕地灑落。這是一條古舊的巷子,斑駁的高墻背后藏匿有多少故事?我的想象就帶著這樣的疑問輕輕地走入了歷史。這巷子是那樣的切近,我仿佛可以觸摸到它。但它卻是那對于“不見今時月”的古人生活著的時代的記憶。這“永不拓寬的街道”如此超越了過去與當下的距離,是它的寂靜使我的精神超然物外,做著穿越時代的旅行。
繞過那條“街道”,我看到了南塘的雨荷(《南塘聽雨》)。那雨中的殘荷落寞于秋色之中……
為什么金凡那透著深深寂靜的畫面能夠有這樣的魅力,讓讀者的內(nèi)心充滿了審美的體驗?這是因為人的精神唯有在寂然寧靜的狀態(tài)下才能夠產(chǎn)生純粹的、從而也是最本質(zhì)的審美觀照?,F(xiàn)代社會中人類被無限的物欲所支配,更高層次上的精神欲求多被遮蔽,審美意識日趨凋萎。正是在金凡的畫作面前,我們得獲片刻的、難得的安寧,這時那昏迷已久的精神便隨即蘇醒,在心靈中開啟了一扇審美之窗:畫面上瓶中那些干枯的花葉成為通向過去的好時光的隧道;沿著晨曦中凄清的小巷,被無聲喚起的意念走入心底那純凈的庭院;面對著秋池中的殘荷思索人生的意義。就這樣,金凡的作品深深地打動了我們。
這些作品留在讀者心中的是美好的印象,而對于金凡,它們卻是只是表現(xiàn)。我愿將金凡的作品歸為表現(xiàn)主義一派。記得與金凡交談時,她曾回憶過那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如何在她獨自的旅途中因為那些意想不到的景觀的觸動而引發(fā)的。例如,《永不拓寬的街道》的母題就是在云南大理那座古鎮(zhèn)的漫游中產(chǎn)生的。金凡的這種創(chuàng)作實踐使我們清楚地看到了表現(xiàn)主義作品形成的原理:畫家在生活的情境中以敏銳的目光捕捉印象,然后(就架上繪畫來說)用他們的畫筆在畫布上表現(xiàn)這些印象所觸發(fā)的內(nèi)心的美妙感受。表現(xiàn)主義的最為本質(zhì)的特點——至少我以為——就是,他們不尋求在作品中再現(xiàn)印象,而是致力于表達內(nèi)心對印象的解讀。在這個意義上,表現(xiàn)主義無疑代表了當代造型藝術之超越傳統(tǒng)寫實主義藝術的共同身份。
正因為如此,當代造型藝術在創(chuàng)作上對于藝術家就有了兩方面的要求,即一顆對于自然的、生活的美的敏感之心和與自身審美特性相匹配的從母題的確定到造型的技法等諸種能力。
金凡的心無疑是敏感的,這也許是一種生就的潛質(zhì)。但這顆敏感的心若想對于美的事物有一種特異性,那卻是需要生活的造就的。我愿意將這種特異性稱為審美情趣。金凡的審美情趣中有一種十分可貴的東西,那就是對形與色的瞬間的敏感(它屬于感知)與對存在的底蘊執(zhí)著的洞察(它屬于意念)的對立統(tǒng)一。對于形與色的敏感是她與生俱來的稟賦,而對于存在的、生命的底蘊的執(zhí)著的洞察卻是西北高原的風土哺育的結果。前者使得她有幸考上專業(yè)院校,走上了繪畫專業(yè)道路,后者則成為她內(nèi)心中尋找和孕育審美母題的原始契機。這兩種對立力量之間的沖突與纏繞在她成為一名南國海濱城市的市民后變得更加激烈。這激烈中必定迸發(fā)出奇異的力量,通過她的畫筆成為那一幅幅美妙而感人的作品。僅由我們剛才所提及的幾幅油畫,就已經(jīng)能夠看清金凡的審美情趣中這一特質(zhì)是如何在無形中決定著這些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的。南國的秋雨是輕盈的,秋風是溫暖的,但卻激發(fā)了金凡心底的那一份來自西北高原的蒼涼,這蒼涼最終化作了那雨中的殘荷。南國的花朵是爛漫的,海水是歡快的,但卻喚起了金凡靈魂中那一種單純與寧靜,這單純與寧靜便表現(xiàn)為光影中的干花與它背后那靜穆的海?!兄c意念的沖突在作品中達到了統(tǒng)一。很難說清,是這對立的統(tǒng)一成就了作品的深刻,還是作品的深刻實現(xiàn)了這對立的統(tǒng)一。這也是為什么這些作品的讀者常常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或者因為畫面看似的沉寂、單調(diào)而不快,或者被作品所傳達出的意境深深地打動——的原因。我想說,前一種讀者顯然僅僅覺察到了沖突的表面,只有后一種讀者才感受到了這表面的沖突背后幾乎可說是純美的、雋永的情調(diào)。
金凡的作品向我們表明,對于蘊含著這樣一種因為審美情趣中感知與意念的對立統(tǒng)一而構成的母題,她已經(jīng)找到了與之相匹配的表現(xiàn)手法。首先,誠如我們所說,寂靜是金凡作品母題中所包含的基調(diào)。為了表現(xiàn)這種情調(diào)并使之滲透在整個作品中,除了在畫面中景物的選取上——如靜物、空巷等等——有所考慮,構形的簡要看來也是必須的。為此,金凡簡化了物象表面光線的效果,并不細致地表現(xiàn)光與影的構成,同時較多地使用大的色塊的平涂法。其次,為了體現(xiàn)對生命在宇宙中的偉大與渺小的辯證法,她不僅選擇了干花、古街、殘荷與止水作為描畫的對象,更有意在筆觸上表達出流動與斷裂的對立統(tǒng)一,對于后者,她甚至借用了中國畫的“留白”手法。再次,作為表現(xiàn)主義風格的一種實踐,金凡自然而機巧地利用了景物刻畫上模糊與變形的手法中那些花的色彩構成與盛花的瓶或罐扭曲的外形上能夠看到的、所表現(xiàn)的是色彩印象的不確定與空間中靜與動的沖突與和諧。從中,我們看到了對塞尚與凡高關于色彩和空間的教諭的一種繼承。最后,金凡的畫就色彩而言,具有突出的灰色調(diào)。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喜歡灰調(diào)子,它比較抒情,有一種詩意?!边@種灰調(diào)子對于金凡作品中寂靜氣象的產(chǎn)生,對于啟發(fā)讀者的滄桑感、歷史感,顯然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由此可見,無論是由于先天的稟賦還是由于后天的歷練,命運不僅使金凡走上了專業(yè)畫家的道路,而且使她踏上了當代油畫主流的節(jié)拍。這對于一位年輕的畫家來說,無疑是十分的幸運。我想,這也是欣賞她的作品的讀者的幸運,因為這些作品中那深沉而又明澈的寂靜打動了身處當今這樣一個拜物的、精神渙散的時代的我們,通過這份寂靜,我們透視到人類心底尚且存活著的本性。
(作者系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