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雕塑家諾特·維塔爾(Not Vital)在他長達30余年的藝術生涯中,像一個孜孜不倦的煉金士,堅持著自己的美學觀念。他把眾多材料——常見的或不可思議的——金屬、石膏、玻璃纖維、茶葉、煤塊、動物遺骸、融化的肥皂等溶于作品中,再把自己的好奇、愛好、情緒從作品中提煉出來,并拒絕重復。維塔爾認為的美,是單純、直白、敏感、抽象的,他通過平凡存在的、最為簡單的因素來表達永恒。維塔爾習慣于凝望時尚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景觀和讓人驚嘆的自然美景,他把它們稱之為“家”,不斷地從這些環(huán)境中汲取靈感,并將這些靈感運用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從他的家鄉(xiāng)——層巒疊嶂的瑞士恩格丁峽谷到20世紀末充滿工業(yè)氣息的紐約、喧囂的開羅、遙遠而孤獨的智利巴塔哥尼亞高原,到現(xiàn)在的發(fā)展迅速到讓人目眩的北京,他完全沉浸在這些多彩而極端的生活環(huán)境里。對維塔爾來說,任何一場偶遇都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他能利用各種機會發(fā)現(xiàn)合作的可能,并將其它新文化中的成功貫穿于他的整個藝術生涯。
冥想的空間
剛剛結束的展覽“Guarda看”是諾特·維塔爾在北京麥勒畫廊的第二個個展。通過對人造材料和天然材料的融合,維塔爾在畫廊的四個展廳里構筑了多層次的景觀,他對諸多兩極之間的交集予以探索,進而喚醒人的外在和內在自我,讓心靈得以憩息,與此同時又對都市現(xiàn)代性提出警醒。展覽包括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不銹鋼頭部肖像、一片烏黑的煤山、零散分布著的大理石、里程碑式的不銹鋼樓梯,還有斜倚著的蓮藕雕塑——這是一系列強有力、獨立而又存在內在關聯(lián)的裝置作品。
在畫廊最大的展廳中,是維塔爾用煤炭創(chuàng)作的《黑山》(Piz Nair,2013年)系列作品。十件不同的雕塑以他家鄉(xiāng)的黑山為原型,展現(xiàn)著“閃閃發(fā)光卻不耀眼,鋒利而不失平衡,陡峭而不失緩和”的美學邏輯,每一件作品都是那么的與眾不同。維塔爾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旅行,但每年他都會回到故鄉(xiāng)——瑞士恩格丁峽谷并住上一段時間,故鄉(xiāng)的山巒深深地烙入了他的視覺記憶。尼采曾如此形容恩格丁峽谷的美景:“…那么超塵脫俗,那么讓人浮想翩翩”。面對環(huán)繞著層巒疊嶂的山峰和不屬于塵世的幽深峽谷,神話與現(xiàn)實在這片美不勝收的風景里似乎神奇地相互交織。在恩格丁,關于山,流傳下來的最為常見的說法是——山是神靈之家。這些雕塑無疑也打造出了禪修的意境。
當然,這些作品也象征著中國當代社會核心的二元性。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之迅速讓人驚訝,但同時它依然固守著過去的歷史傳統(tǒng),文化、社會和政治中的方方面面都與它的歷史密不可分。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炭生產國,這些煤炭歷經千百萬年沉積而成,粗糙而烏黑,代表著人民的勤勞和工業(yè)的進步。這些經過切割的、獨特的石化燃料被置于閃閃發(fā)亮的不銹鋼底座上,而這些底座象征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強大力量。同時,煤山又隱含著強烈的精神層面的象征意義——中國的圣山自古以來便是帝王朝圣之地,這些煤山超越了其實體和存在,被賦予了強烈的意義。
在第二個展廳中的大理石系列作品則更為寧靜,維塔爾也再次融入了他對故鄉(xiāng)恩格丁峽谷的記憶,在那里每年有長達幾個月的時間,山頂被冰雪覆蓋,仿佛大理石般光滑且冰冷。2012年,藝術家發(fā)現(xiàn)中國的大理石品質卓越,此后,他便開始用大理石進行切割創(chuàng)作,打造出獨特而非傳統(tǒng)的裝置作品。這些大理石表面紋理精美,波狀線條洋溢著詩意,勾勒出大自然的渾然天成,這些作品就像是一片風景中各種不同的元素,比如《冰》(2013年)的細膩潔白,又或是《山》(2013年)的精致紋理。每一件作品都用加以雕刻過的、形態(tài)介于規(guī)則和不規(guī)則之間的石膏作為基底,這些大理石鑲嵌于造型獨特的石膏上,擺放的形式也突破常規(guī),有的置于地面,有的高掛于墻壁之上,打造出的卻是一個和諧的整體。
展覽中唯一具象的作品是一件特大號的、威風的頭部肖像,這件作品被單獨、直接地置于地面,沒有任何底座。它描繪的是維塔爾的自畫像,臉部的特征隱約可見,卻不夠細致入微,而細節(jié)的缺乏呼應著早期抽象雕塑作品的藝術表達。作品的形態(tài)類似雞蛋,柔和而有光澤,但是其堅硬程度和金屬質感會給觀者帶來強烈的怪異和疏離感——孤立著、散發(fā)出深重的孤獨。盡管他的這件作品從前輩藝術家那獲取了靈感,但是也賦予了這極具藝術張力的作品更多的美學意味,而這無疑來自維塔爾自己所處的時代,他對材料的選擇也推翻了該藝術流派具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
在這里,我們不得不提到維塔爾的一個特點,無論是他的頭像雕塑,還是油畫作品,他都堅持使用正面的姿勢,這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刻意的、明顯的二維空間特征,他用同一視角而非同一方式來探索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維塔爾把力道、平衡、和諧、結構技巧和即興發(fā)揮融入其對于形式的把握和闡釋中。頭像作品的造型方式強調了藝術家和肖像之間身體的對峙和接近。在這件作品中不包括脖子和手臂,因此他描繪的并是不連貫的身體。獨立出部分身體這一點在維塔爾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很常見,他以前的作品中就曾摒棄了手指、鼻子、耳朵、手臂和腿的藝術形象。這表明維塔爾是在生理解剖和對心理產生的特殊影響兩個方面探索獨立身體部分的意義。
充滿里程碑意義的不銹鋼樓梯是這次展覽的最大亮點。樓梯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占據(jù)了整個展廳,上升的樓梯影射著一種儀式感。這個樓梯其實也與維塔爾在尼日利亞阿加德茲創(chuàng)作的《看日落的房子》(2005年)遙相呼應。在那座錯落三層的房子里,每個樓梯的盡頭都是其中一層的房間,在房間里人們能欣賞到美妙的日落。雖然展廳里的這座樓梯盡頭并沒有美妙的風景,但它開啟的卻是一段蘊含象征意義的旅程。藝術家的親身經歷便是例子——出發(fā)旅行然后回到故鄉(xiāng)是恩格丁人的傳統(tǒng),維塔爾一直遵循著這個傳統(tǒng),他的一生在不斷旅行,然后回來。在維塔爾所打造的這些景觀里,未曾出現(xiàn)過具體的人,觀者恰恰成為被暗指的參與者?!俺錆M想象的旅程和體驗才是最有力的”——或許這正是藝術家所要傳達的。這種“上升之旅”曾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從《Boots for Climbing Piz Ajuz》(1991年)里的腳印到突顯垂直型的作品如《領路》(2013年)。這些作品始于2000年尼日爾阿加德茲,并陸續(xù)在世界各地如印度尼西亞弗洛里斯、中國上海落地;它們的形態(tài)、結構和功能都極為簡潔。他的作品似乎屬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卻又與任何地方都不同;似乎像任何一個人,卻又和任何人都不同。然而在這次展覽中稍令人沮喪的是,觀者無法攀登這些梯子。
整個畫廊都被變成了冥思的空間,當然也包括展廳外的院子。院子里展示的是維塔爾一組名為《藕》(2013年)的不銹鋼雕塑。這個層疊著的蓮藕雕塑,刻畫出蓮花錯綜復雜的根莖的橫切面。中國自古以來便有蓮花,蓮花隨處可見,卻極具宗教等象征意義。在佛教里,蓮花意味著心靈的圣潔和意念的清靜,是佛教的“吉祥八寶”之一。蓮花根植于泥土,在枝頭綻放出純凈的白花,這一生長形態(tài)也象征著從原初到啟蒙的哲學路徑。
Guarda,在羅曼什語(瑞士的第四官方語言,使用人數(shù)極少)里,意指“看”。維塔爾邀請觀者走入并徜徉于他所打造的靜謐而又極具震撼力的風景里。在東西方藝術傳統(tǒng)里,風景的展示從不僅僅是直觀的刻畫,還包括對藝術家個人和更為廣泛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暗指。風景能讓人的身心得以憩息,能讓人沉思、冥想。這些精心打造的雕塑作品為觀者開啟了一段豐富的旅程,并讓他們沉浸其中。
漂泊的生命之旅
在諾特·維塔爾的幼年時期,家人已連續(xù)五代從事木材業(yè)。他的父親認為“一門生意不能做的太久,否則就會越做越窄”,所以他并不希望讓孩子們參與到生意里去,而是應當做些新的事情。在當時,當?shù)厝藶榱松妫艽笠徊糠謺x擇離開恩加丁前往意大利或其他國家謀求工作。維塔爾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要走出家鄉(xiāng)到外面去,很幸運地,他遇到了家里的一位朋友——藝術史家馬克思·赫格勒(Max Huggler),他曾是伯爾尼當代藝術館(Gallery of Contemporary Art, Bern)館長和伯爾尼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 Bern)館長。他搬來恩加丁地區(qū)景色非常美麗的森特居住,也帶來了一流的藝術收藏??死?、科特·施維特斯、蒙德里安、畢加索,還有博伊斯、曼佐尼的作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維塔爾去拜訪他,看那些藝術作品,身處其中耳濡目染——這是很好的藝術啟蒙,不是在博物館里、而是直面私人收藏。所以當要到選擇自己職業(yè)的時候,維塔爾跟父親說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并征求了馬克思·赫格勒的意見。他建議讓維塔爾去巴黎,那兒便是他后來去的地方。
維塔爾去了巴黎第八大學。這是所實驗類的學校,但由于1968年5月的學生運動,導致學生們無法正常上課。當他4月到達那里時正是革命氣氛很濃的時候,在開始讀大學那會兒,大家卻主要都在參加一些政治會議。在那時大約有13個不同的左派政治團體——左派支持者們對革命感興趣,而不是藝術。維塔爾回憶說:“作為一個來自沒有共產主義政治團體的資本主義國家瑞士,到巴黎畢竟是去學習藝術的,而不是去鬧革命。我雖然對革命是有些興趣的,但沒法在不同的政治團體中做出選擇?!?/p>
離開巴黎之后維塔爾去了意大利。原本他想繼續(xù)學習,但在那兒也沒有學很多—做一名有抱負有理想的畫家也很困難。他住在離圣路易教堂很近的地方,那里藏有著名藝術家卡拉瓦喬的三幅名作。他經常去觀看那里的藝術作品。同時,他還組織了一個非盈利的馬戲團。維塔爾對馬戲團很感興趣,他曾在采訪中說“如果你去法國南部,可以見到很多家庭馬戲團。在意大利,我會在一些很危險的地方做表演,比如在賈尼科羅(Gianicolo)山區(qū)的一個大彎道處表演。在羅馬很容易找到你的觀眾。在那佛納廣場(Piazzo Navona),不管你干什么,都會有大量觀眾圍觀。我還希望周圍的交通能被我影響到,諸如交通堵塞、事故等等。馬戲表演就是一項公眾表演,把人群、駕車的人甚至警察都吸引進來。”再后來維塔爾去了紐約。因為他覺得那時在意大利機會不是很多。一些朋友搬去了阿姆斯特丹,還有一些去德國的藝術學院學習。而他卻覺得自己應該去紐約,“去那里正是時候,那時的紐約就像今天的北京一樣,同樣的活力十足,一樣的生動有趣,處在同樣的發(fā)展速度。我很喜歡?!?/p>
起初,維塔爾在紐約找了一處工作室,那時他主要在畫畫,但也經常想著雕塑。他想要做雕塑是因為他對它知之甚少。他認為應該從零開始,這樣便能實際評價自己的能力,也會更努力。70年代末,維塔爾在他30歲的時候才創(chuàng)作了第一件雕塑作品——一個動物托舉著另一個動物的石膏雕塑。這次創(chuàng)作,也是基于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在恩加丁偏僻的村莊,動物作為當?shù)厝藗兩钪械闹匾M成部分,十分常見。也因此,當?shù)氐慕ㄖO計通常把動物的作用考慮在內。它們與人為鄰,住在房屋的下面,在日常生活中、在狩獵時都有很重要的作用,所以他根據(jù)自己成長的環(huán)境創(chuàng)作了第一件作品。
剛開始做雕塑時,是石膏雕塑,這又和維塔爾在山區(qū)的成長生活有關。“如果你在一個一年中有6個月都被大雪覆蓋的地方長大,你的眼睛就會對白色特別敏感。雪化了以后,大山褪去雪白的外衣變成了灰色。我所居住的行政區(qū)叫格里桑斯(Grisons)詞義就是‘與灰色相關的意思。我熟稔于灰色和白色的種種細節(jié)和微妙之處。即便是現(xiàn)在我最鐘愛的材料依然是石膏,不光因為它的顏色,也因為速度,石膏水分干的很快,所以你的動作也要很快?!?/p>
維塔爾從來都不僅僅使用一種材料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他運用各種各樣的材料包括現(xiàn)成品來創(chuàng)造藝術作品。他認為用這些不同的材料也可能和他使用不同的語言有關。他的母語是羅曼什語(Romansh),大約只有36000人使用這種語言,它還有5種不同的方言。而其中的分支瓦拉德爾語(Vallader)估計只有5000人會說。如果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朝這個方向走20分鐘,人們說一種語言;朝另外一個方向走18分鐘,人們就說的就是另一種語言了,并且在這樣的多語種環(huán)境里長大―在高中階段要學7種語言,只有十分之一的時間用母語交流,其他時間都在使用別的語言。這也許就是他為什么在作品中用到這么多材料的原因。這就像是一種長期的冶煉之術,要一直不斷地從一種材料用到另一種材料。維塔爾的專注力不強,這很像注意力缺乏癥(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或者打個比喻,思維狀態(tài)就像航天飛機在太空漫漫飛行,很少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另外他也很難想象自己一直只用一種媒介來創(chuàng)作,用一陣兒就會覺得厭倦了。
從居住地尼日爾的阿加德茲到智利巴塔哥尼亞諾圖納、美國紐約,再到位于出生地的小村森特,這就是瑞士藝術家諾特·維塔爾漂泊的生命之旅?,F(xiàn)在他在北京擁有一個建立了兩年的工作室,用他自己的話說:“十多年后終于又有了一個雕塑工作室”。這個工作室有時會制作一些形體很大的作品,維塔爾作品的核心是對他各個居住和工作地域的空間語境、經濟語境以及文化語境的討論,他現(xiàn)在稱自己“著迷于中國對藝術的熱情”。各種有趣的創(chuàng)作可能性、巨大舒適的空間、活力充沛的藝術氛圍和熔爐般充滿張力的社會大環(huán)境讓這位瑞士藝術家興奮不已。
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
在北京的草場地藝術區(qū)內,諾特·維塔爾的工作室就在喧鬧的街道盡頭,隱匿在灰塵覆蓋的石頭后。這個工作室是自然采光,光線從距離水泥地面8米高的玻璃天窗照射進來。在這座高高的、沒有窗戶、私密性很好的建筑物里,他精力充沛地進行著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工作。
維塔爾位于每個地方的工作室都很不同。在瑞士森特那里,風景異常美麗;在智利,任何多余的建筑都會破壞它完美的景色,因此他在山里建了一個從外面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洞穴當作工作室;而在北京草場地,不得不承認——一點兒想要出去看看的意愿都沒有,所以在設計這個工作室的過程中,窗戶這部分便最先被排除在外了。
在這個甚至沒有視角看到外面的工作室中,維塔爾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創(chuàng)作中,讓他感覺很棒的是即便待在工作室里,也依然能感受到外面的活力和能量。在這里,他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以煤炭、不銹鋼、石膏、甚至以中國的茶葉為媒材的雕塑作品。他喜歡材料的制造工藝(創(chuàng)造豐富的材料資源)而不是簡單地用材料去制造或鑄造。他認為在中國,這方面有著很好的傳統(tǒng)。中國也許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地方,在這兒人們很擅長材料的工藝,這絕不是簡單的、機械的壓制鑄造,盡管他不太懂技術細節(jié),但不妨礙他很喜歡那東西。維塔爾對各地特產的材料尤其感興趣,他用這些材料進行藝術形式和結構的創(chuàng)造。比如不銹鋼就是他在中國發(fā)現(xiàn)并且讓他印象深刻的工藝。他說:“目前沒人能像中國藝術家那樣做不銹鋼雕塑。想想還能在哪里做出7米長的不銹鋼舌頭雕塑?這兒是絕好的機會?!?/p>
維塔爾以往的工作重點是親近大自然和動物。然而在北京,沒有鄉(xiāng)村生活或是野生動物,因此相較于城市風景,在這里他對“人”構成的景象更感興趣,確實——至少在外國人眼中,數(shù)量之大、范圍之廣的高密度人口是北京最地道的風景。作為走遍全球的流浪藝術家,維塔爾總是被那些異于自己文化背景的文明和傳統(tǒng)所吸引。維塔爾把這些“人”當作創(chuàng)作材料,將他們賦予藝術的形式。(撰文:張思 圖片提供:麥勒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