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秀麗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母親從來沒有對我們兄弟姐妹講過家風家規(guī)之類的話。
父親只讀了半年的私塾,大字識不了幾個,那年不顧爺爺?shù)淖钄r自己追趕部隊當了兵,在隊伍里靠著識字不多的輔導員,加上自學也多認了幾個字,但也不會寫個文章,寫個條條框框什么的。母親也是在解放后夜校掃盲班里識了幾個字,終年的操勞也早已忘完了。
父親抗美援朝參戰(zhàn)幸存。至今,中朝兩國頒發(fā)的獎章證章,他還用一個綢緞手帕包裹著,珍藏在箱子里。小時候,兄妹幾個總是愛纏著父親講他在戰(zhàn)斗中的故事,有些情節(jié)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那時,志愿軍沒有制空權,經(jīng)常遭美軍飛機的空襲。有一次,父親所在連隊正在吃飯,一顆炸彈落在附近,頃刻間桶里碗里都裝滿了沙土,哪里還有飯菜吃呢?聽到這里,我總是忍俊不禁。父親沒講慘烈的戰(zhàn)斗場面,也許是怕傷孩子們幼小脆弱的心靈?,F(xiàn)在想來,父親和他的志愿軍戰(zhàn)友們,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了多少生與死和艱苦卓絕的生活考驗啊!這些經(jīng)歷,父親是從來不對外講的,更沒有以抗美援朝英雄自居,向組織伸手要待遇,要生活照顧。他把過去的榮譽、對戰(zhàn)友的思念,連同獎章一起深深地珍藏了起來……
退伍后,父親被安排在木材公司工作。他愛工作如愛生命。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先進工作者的合影,整整壓滿了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父親60歲那年,我們第一次為他過生日,做好了飯菜卻不見父親。我詫異地向公司大院找去,那是他的工作崗位。偌大的場子,老遠只看見父親一個人在晾曬圓木。在烈日曝曬下,蒸騰的水汽扭曲了父親日漸蒼老的身軀。他頭戴草帽,身穿褪色的藍色上衣,吃力地搬動著木頭,我震驚了!跑過去拽他回家吃飯,他說:“你們先吃,我把這點活干完哦!”那一天是農(nóng)歷七月二十四日,那一刻起,這個畫面就定格在我的腦海里,以至于每到父親生日,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二十九年前烈日下的父親。
正因是軍人出身,鑄就了父親仗義的性格,路見不平定要挺身相助,雖耄耋老人了,但秉性不改。有一次,街頭上一群歹徒圍毆一女子,只打得她在地上翻滾,衣服綻開,頭發(fā)脫落,而圍觀者無人相助。父親看到后怒不可遏,撥開人群,大吼一聲:“住手,不準打人!”一根鋼筋棍打下來,父親頓時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當聞訊趕回的我看到躺在醫(yī)院的父親頭部裹著繃帶,臉部腫得變了形,眼淚止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下來。喪盡天良的狠心歹徒,面對一個白發(fā)蒼蒼的80歲老人,竟能下得了手,天理難容!
經(jīng)法醫(yī)鑒定,父親鼻骨骨折伴腦震蕩。最終,歹徒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父親的健康卻受到很大的傷害。事后,鄰里勸他:“你這么大年紀了,別管那閑事了,萬一有個好歹可咋辦?”父親卻倔強地說:“年紀大咋了,我就看不慣這不平事!再讓我看見,我還要管!”
母親是典型的農(nóng)家婦女。父親在城工作,只有她一人帶著我們兄妹幾個生活在村子里。嬸子死得早,叔叔又是聾啞人,奶奶年齡大了,母親還要照顧叔叔及三個沒娘的孩子,將她們拉扯長大、上學、成家。母親用她弱柔的肩膀挑起了這一切。白天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掙工分,晚上做我們這一大家子穿的衣服、鞋子。為了省油,母親把燈芯撥得很小,用一根長線把燈吊在房頂檁條上,說高燈下亮哦!于是,上下躥動的火苗映襯著母親的身影,在房屋的墻壁上高大活躍起來。每當我夜里醒來,就會看到母親坐在煤油燈下做針線活或紡線。我感覺那影像好神奇,時常想,母親咋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呢?
在村上,我們家鄰里及婆媳關系的融洽是出了名的。母親從沒有與奶奶拌過嘴、紅過臉,沒有和鄰里鬧過矛盾,與父親也沒有吵過架。每逢我家改善生活了,包個餃子或吃個肉菜什么的,都要先盛上幾碗分送給鄰家,而母親只站在灶臺后面吃些殘羹剩飯。逃荒要飯的來了,母親總會找些吃的穿的送給他們,有時甚至把剛盛好的,還沒來得及吃的飯菜給了他們。母親常說:“人家有難,幫幫人家,總會記你的好的?!?/p>
那年,82歲的奶奶得了中風,父親連夜從縣城趕回來給奶奶請來醫(yī)生,輸液十多天,但還是留下了偏癱失語的后遺癥。那時候缺醫(yī)少藥,都說奶奶能活下來是個奇跡。奶奶住在我家東廂房,每天夜里都是母親幫助大小便。奶奶的床頭常年放著零食,什么冰糖塊呀、山楂片呀、姜片呀,都是父親從城里買回來的,奶奶吃的時候總會分給孩子們嘗嘗。這個習慣一直傳了下來,參加工作后,我們都會給父母買些姜片、山楂片之類的,后來才漸漸被新鮮水果代替了。
奶奶生病期間,母親總是單獨做些細軟飯菜。每當我掀起鍋蓋,兩個白面饃饃在一鍋紅芋窩頭的映襯下格外扎眼,哥哥頑皮地揪一口嘗嘗,母親趕快拿起來放好,拿給奶奶吃。奶奶呢,也勤勞一生,病成那樣,只要看到我們在她面前干些活,比如擇個菜什么的,就立刻站起來幫忙,結(jié)果是摔得鼻青臉腫新傷摞舊傷,讓你哭笑不得。
不記得在學習方面父母給予多少指教,但再難也支撐我們兄妹幾個上學。曾記得,父親帶我去公社的朱營小學,報名上一年級,拿的是彩色的橡皮鉛筆,還有一個自動鉛筆刀,引來好多同學羨慕的眼光。在學習上,兄妹幾個都很給父母爭氣,全部讀完了高中,這在偏遠的小村子里,實屬罕見。高考恢復后,我們又都陸續(xù)地考上大學或中專,在十里八鄉(xiāng)傳為佳話。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我的父親母親已八十九歲高齡,身體康健,性格開朗,行動自如,思維敏捷。父親每天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拿著放大鏡看書報雜志,邊看還邊查字典。幾年下來,他看過的書報雜志堆放在一起足有一人多高。那認真勁兒,連他的重孫們都“夸贊”他:“太爺爺,你小時候沒好好學習嗎?”這時的父親移開鏡子,滿臉洋溢起慈祥的微笑。
如今,大哥大嫂、弟弟弟媳照顧著老人衣食住行,無微不至。侄兒侄女時常探望,陪老人聊聊天。他們在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在生活中勤儉持家,彼此和睦相處。在他們身上我仿佛看到了父輩年輕時的影子。
在古代,文人大家把家風家訓精煉成幾個字或幾句話寫在匾上,懸掛在高堂之上。尋常百姓家,就像我的父母大字不識幾個,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們卻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惡。他們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代一代人,這就叫傳承!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傳統(tǒng)美德不就是這樣傳下來的嗎?
這就是我們家的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