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北京長大的孩子,“街坊”和“對門兒”是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兒。
我家對門兒住著兩家人。西院里住著董大爺,東院住著胡大爺。胡大爺和胡大媽家里有九個孩子,其中老五名叫胡德平,是男孩而且和我同歲。一起生一起長,我們倆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一直都叫他老德子!
那時候,北京市民的生活都不太富裕,甚至說有些困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各家互相借錢或者借糧食的情景,借也不多借,就是一兩塊錢或者一兩斤糧食的數(shù)量,甚至是一瓶醬油一瓶醋。這些柴米油鹽的拆借都是在母親們之間進(jìn)行的,因為家里實在是快沒有米下鍋了……有了錢趕快還上。就像老話說的,幫得了急幫不了窮!我的母親和胡大媽之間就經(jīng)常有這樣的來往。
我經(jīng)常到老德子家去玩,他也經(jīng)常到我家來玩。用大人的話來說,老德子整日泡在我們家里,只有到吃飯的時候才離開,那時候一頓飯可是大事情,因此孩子們都懂這個規(guī)矩,人家的飯再好,自己再饞再餓,也得離開,免得讓人家為難。
有一次我們家包了餃子,餃子已經(jīng)盛到盤子里了,老德子還沒有走。母親讓他吃,他就是不吃,我知道老德子很想吃但是不好意思,我年齡小不懂事,心里覺得老德子太沒有眼力見兒,不吃還不走。當(dāng)母親再次讓他吃的時候,老德子忍不住吃了一個,然后就看了我一眼,我沒有說話,老德子站起身來走了,望著他的背影我心里有點后悔……
老德子家因為孩子多,生活比我們家困難。他們家小屋的門口有個土灶臺,這種灶臺只有在農(nóng)村或者行軍打仗臨時埋鍋造飯時才能見到。那個灶臺上有口大鍋,比我們普通人家的鍋當(dāng)然大得多。他們一家人的飯菜基本是在那里做的。
家里孩子多,吃好吃壞吃多吃少經(jīng)常是大家爭吵的原因。胡大媽管理家庭的伙食有她獨特的辦法,她在家里采取分配的制度,每個人一份,就像食堂一樣。做熟的飯還好辦,有的時候干脆就發(fā)糧食,愿意做什么自己做。就一個灶,一個做完了另一個做。
那天中午我正好泡在他們家,胡大媽給每個人用秤稱了三兩棒子面。有的人圖省事就做棒子面粥,有的做疙瘩湯……老德子把那點棒子面用水和成了三個小餅子,然后把三個小餅子貼在鍋里,蓋上蓋。我驚訝地看著他問:“能行嗎?”他點點頭。過了大約20分鐘,我居然聞見了香味,他揭開鍋,拿個鐵鏟子把三個小餅子鏟下來,那餅子的背面已經(jīng)結(jié)了黃澄澄的饹馇。
“吃一個嗎?”他舉著一個小餅子?!笆炝藛??”我說。
“包熟!”老德子把餅子遞給了我。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沒有想到是那樣香甜。老德子說,大柴鍋貼的餅子就是香……
我和老德子常在一起,當(dāng)然就免不了說話聊天。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和老德子同時分別得到了外號,我姓張,外號叫張大聊,他姓胡,外號叫胡大吹。
開始得到這個外號的時候,我倆都不高興,我還好一點,“大聊”,就是聊天唄,“大吹”可就不同了,那就是吹牛的意思??墒堑鹊酱笕藗兡贸觥白C據(jù)”,我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大人們和孩子開玩笑,總愛問家里大人的事情,孩子很單純,就把家里的事情,有些是“隱私”也都跟人家說了,引得大人們經(jīng)常沒有惡意地訕笑。可我不愛說這些。我總告訴人家我的來歷。我的來歷有點離奇,我是和爸爸坐飛機從日本飛到這里來的,還帶著一條大黃狗,就是現(xiàn)在院子里的大奔兒。每次我說完,大人們便笑了。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坐過飛機。可我并不知道大人們在笑我胡說八道,因為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覺得自己在撒謊。我覺得我真的是這樣,于是得了個張大聊的外號。
而老德子總說自己家有個小花園還有座小橋,其實他家的院子就是一明一暗兩間北房和一個小南屋。胡大吹因此得名。
老德子的心思我不知道,可是我就是這樣想的,并沒有覺得自己瞎說。后來長大了,我看了一些兒童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書里說,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心智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有時候分不清自己的想象和現(xiàn)實的界限,他們有時候把想象當(dāng)成現(xiàn)實來說,其實真的沒有騙人的意思。因此當(dāng)我現(xiàn)在看待小小孩的時候,便多了一份寬容和體諒。
獲得“張大聊”和“胡大吹”外號的時候,我倆也就是五六歲的年齡。
張之路輕輕告訴你:我畢業(yè)于大學(xué)的物理系,后來成為作家有偶然的原因。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我寫了一首長詩悼念他。我當(dāng)時正在學(xué)校教書,我的同事們說,你這個學(xué)物理的,詩寫得還不錯,我的詩還在學(xué)校的廣播站廣播了,這對我的寫作是個鼓勵。我走上寫作道路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我從小喜歡讀書。讀書對人的作用是巨大的,但也是潛移默化的。開始寫稿子的時候“雄心勃勃”,我寫的話劇劇本給了人民藝術(shù)劇院,當(dāng)時還健在的于是之老師和許多演員與我座談,表揚我劇本寫得好。后來各種原因,劇本沒有能夠上演。我還給電影制片廠寫劇本,寫了兩個都沒有被采用……以后當(dāng)我有了些成績時,我沒有覺得以前的勞動是白費的,我把它當(dāng)成是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鍛煉和熱身賽!我和老德子是少年時代的伙伴,我們兩個考上了不同的大學(xué),他去了咸陽的紡織工學(xué)院,我去了北京的首都師范大學(xué)。我們都離開了家,從此聯(lián)系就少了。但是還通過信。后來就發(fā)生了“文化大革命”。我們斷了聯(lián)系。再后來我的家發(fā)生了變故,家也搬走了,離開了那個養(yǎng)育我的童年我的少年的院落和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