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春天一樣

熊菂

在春天，想起一部關(guān)于春天的老電影，王志文主演的《像春天一樣》。

如淺嘗輒止的小品、一段內(nèi)心獨白、一曲落寞的淺吟低唱，但我個人格外鐘愛這部電影。鐘愛是沒道理好講的，要追根溯源，只能說它恰好撥動了黑暗中的某根心弦，留下淡淡的回響。每當想起這部電影，我都想對一個人說：“像春天一樣?！蔽蚁衿型踔疚陌缪莸哪莻€靦腆內(nèi)省的上海男人肖亮一樣，在心中描摹期盼，有一天，一個人對我說：“像春天一樣?！?/p>

這部影片按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能算電影，最多算一部“電視電影”。它本身由上海電視臺投拍，參加的是電視節(jié)的競賽：王志文憑此片獲得1998年上海國際電視節(jié)白玉蘭最佳男演員獎，導(dǎo)演吳天戈獲最佳導(dǎo)演獎。而我最初邂逅此片，也是在電視上。我懷疑這是一部“為電視而生”的電影，根本從未有過機會在大銀幕上綻放。這樣一部散文般的電影，好象也只適合一方熒屏，最好還是小小的、黑白的、有雪花點干擾、聲音絲絲拉拉的那種效果。暗戀，就該這般模樣。

早在韓國電影還未興起的時候，我們就有了同樣含蓄、越清淡越雋永的《像春天一樣》。可惜這美好的開頭被我們輕易遺失，到頭來倒要在別人的影像里去尋覓，去迷惘，去淡淡地憂傷。

一部根本談不上情節(jié)的電影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竟然不讓觀眾感覺到沉悶，該歸功于演員流水無痕的表演功力，還是歸功于導(dǎo)演波瀾不興的敘述手法？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互相成全。王志文的演技沒得說，這位天資聰穎的上海男人雖然能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也曾一度以演“京痞”著稱，可他骨子里還是一個上海男人，沒有人比他更善于拿捏上海男人身上那種隱忍、謹慎、頹廢和怯懦的了。柔情是隱忍的柔情；敏感是謹慎的敏感；優(yōu)雅是頹廢的優(yōu)雅；以上所有，匯成一股云淡風清的惆悵，是怯懦的惆悵。

肖亮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上海男人，影片梗概這樣介紹他：“三十出頭，仍然單身。他的工作單位在浦東，每天乘輪渡過江。在輪渡上，他總會與一個女子相遇，雖然對她抱有好感，卻不敢和她打個招呼，只是始終投以默默的注視……”

平淡無奇的故事，出彩在于肖亮的內(nèi)心活動。他一遍遍在心中設(shè)想各種能跟女子打破沉默的場景，在想象中，與女子一天天熟悉起來。他想象自己會這樣開頭：“今天的天真好?！迸踊卮穑骸笆前?，像春天一樣！”想到這里，肖亮不禁笑了。

可實際上女子和他，始終形同陌路。每天例行公事的輪渡之旅，有人向他問時間，有人碰掉他手中的面包，有人幫女子解脫鞋跟被卡住的難堪，但都不是她和他。他一次次錯過跟女子自然相識的機會，一次次在心中彌補這些遺憾。詩意因此產(chǎn)生了。

影片中的肖亮自始至終在這種缺憾的想象中滿足。每天的盼望——失望——想象——再盼望，形成一個循環(huán)充實他的生活。這一系列的內(nèi)心活動全靠王志文一人絲絲入扣的表演展現(xiàn)出來，欲語還休。女子的形象相比之下就很平板，不過她本來就擔當“幻像”的角色，平面也是本份，太立體反有喧賓奪主之嫌。

如果說王志文是片中唯一的主角，那么還有一個重要的“配角”值得一提，那就是影片的音樂。想想也是，一部幾乎全由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組成的故事，對白寥寥，沒有音樂是不可想象的。音樂貫穿始終，成為肖亮在片中唯一的同盟：體恤地注視他、認真地聆聽他、溫柔地撫慰他、深切地應(yīng)答他……

音樂成就暗戀的完美，像一只無形的手，同時撩撥肖亮和觀眾的心，音樂的重要可見一斑。什么樣的音樂能擔此重任？考慮到小成本電影的捉襟見肘，絕不可能找譚盾之類的大家來量身定造，怎么辦呢？只好走拿來主義的老路，從現(xiàn)成的音樂里找。導(dǎo)演吳天戈還真找著了：美國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題音樂。

《編輯部的故事》里有位老奸巨滑的“文油子”張明高，跟葛玲這位打死也不承認自己是文學(xué)女青年的文學(xué)女青年談及此片，用了一個絕妙的形容，說它“極干脆地講了一個特啰嗦的故事”。每念及此我都會心一笑：啰嗦是指心境，脈脈無期，綿綿不絕；干脆是指敘述方式，不徐不急，一種簡單的明朗。這形容同樣適合《像春天一樣》。

全然不同的故事，擁有相同的精神內(nèi)質(zhì)，某個神秘通道出現(xiàn)了。音樂聲響起，時光從一部電影流淌至另一部電影。時光使我們失散，時光又使我們相逢，這舒緩的音符好似來自內(nèi)心的喟嘆：我們知道內(nèi)心熱愛著什么，但無法表達。

這就是在上海，在黃埔江上，縈繞在肖亮心頭、春天般的惆悵。片尾，長久的注視終于有了回應(yīng)，跟想象中一模一樣，女子對肖亮笑笑說：“今天的天真好?！?/p>

肖亮回答：“是啊，像春天一樣?！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