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夏不綠

美編約圖：少年少女圍著一鍋羊肉湯……

作者有話說：世界是吃貨的。想知道如何用一碗羊肉湯俘獲男主的心，就一定要看這篇文！過稿后不夏悠悠發(fā)來一句“又過稿了，快給我買好吃的！”……大大你是個吃貨，而且這么厚臉皮問寫手要吃的的事情，你的粉絲知道嗎？！

1.羊肉湯要用小火慢燉

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加上兩天兩夜的徒步，我終于到達西藏一個偏遠的山村。劇烈的高原反應(yīng)讓我的耳朵和頭產(chǎn)生劇烈疼痛，我大口喘氣，覺得胸口壓抑著一塊大石，腳步越來越笨重，我終于還是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夢里我看到外公在廚房里用紫砂鍋煨鯽魚湯，奶白色的湯汁鼓著泡，香味溢出來，他則叼著一根葉子煙，悠哉地拿一把蒲扇，不住往灶里扇火。外公說煲湯的秘訣在于火候，火候好了，不用放多余的材料，煲出來的湯也能美味得讓人喝個底朝天。就在我沉浸于美味的魚湯時，嘴里卻被一股溫?zé)峁之惖奈兜勒碱I(lǐng)，我掙扎著睜開眼睛，一張小麥膚色、張著一雙烏黑大眼睛的男生的臉在我的眼前放大。

“你是誰？”我一個翻身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藏族裝飾的小木屋里。

“你醒啦。”男生的普通話聽上去怪怪的，他的笑容里帶著點羞澀。

我咂咂嘴巴，怒目瞪他：“你給我喝什么了？”

男生見我這么兇，有點被嚇到，縮了縮脖子把手里的碗端過來給我看：“是酥油茶。”

一碗奶白色的液體，上面浮著一層油，看上去毫無食欲。我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說：“難怪那么難喝?！?/p>

那時我尚是渾身帶刺、目中無人的女生，自從外公去世后，我寄人籬下，看多了大人們?yōu)榱死娴檬C關(guān)算盡，對人與人之間便也充滿猜忌。這個藏族男生叫波瓦，他說他在回家的路上發(fā)現(xiàn)我倒在地上，就把我救回了家。

我摸了摸衣服的口袋，我所有的錢都在里面，幸好沒丟，但我仍轉(zhuǎn)頭兇巴巴地對波瓦說：“我可沒有多余的錢給你！”

波瓦先是一愣，隨即一臉憨厚地對我笑道：“我救你不是為了要你的錢?！眲傉f完他便想起了什么，匆匆轉(zhuǎn)身跑到另一個屋子里去。

我好奇，下床跟去看，撩開臟兮兮的簾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個簡陋的廚房。一個灶臺，屋檐上掛著熏干的臘肉、香腸，還在往下滴油。波瓦揭開鍋蓋，拿著勺子正在攪著什么。我走過去往鍋里掃了一眼。

“你在燉羊肉？”看著那鍋灰糊糊的東西，我瞬間覺得火從心起，“羊肉怎么可以這么燉！簡直暴殄天物！”說著我已經(jīng)搶過他手里的勺子，把他推到一邊。

“你去弄點蘿卜，還有蔥姜來?！蔽叶紫律戆言钆_里的柴火抽出一些。

波瓦拿來我要的東西放在一旁，兩只手放在前面握著，站得離我遠遠的，一副不敢打擾的模樣。

“燉羊肉要用小火慢燉，你用這么大的火會讓羊肉的鮮味流失?！闭f到這里我不忘瞪他一眼，“真是笨死了。”

我把蘿卜切好放進鍋里，燉了二十分鐘，看羊肉燉得差不多了，再加入蔥姜，蓋上鍋蓋繼續(xù)悶了十分鐘，然后起鍋，一大碗香氣騰騰的羊肉湯就好了。

波瓦在一旁看得眼珠都快掉進去，他咽了咽口水說：“好香?！?/p>

我“切”了一聲，心想著一看就沒吃過好東西。

2.我其實是個廚子

波瓦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父母因為去山上挖蟲草遭遇雪崩，雙雙遇難。所以他和妹妹相依為命，他妹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四川上大學(xué)。

吃完三大碗羊肉湯后，波瓦打了個嗝，意識到我還在對面坐著，不由得紅了紅臉，眼里也起了層羞澀。

“那你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溫暖的羊肉湯入胃，我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挖蟲草和草藥啊?！辈ㄍ卟缓靡馑嫉孛亲?，“每個月月初外面都有人專門開車來收，一根蟲草可以賺八十塊呢?！?/p>

“八十塊？”我一聽睜大了眼睛，而波瓦還以為我是驚訝于價格的高昂。看他一臉單純的模樣，我便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要是告訴他外面市場上一根蟲草的真實價格，只怕他要傷心得把剛才的羊肉湯都哭出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辈ㄍ邌栁?，“你怎么會一個人來這里？”

“我叫謝囡囡?！蔽艺f，“我過來找羊肚菌的。”

“羊肚菌？”波瓦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那可是很珍貴的野山菌啊，好幾年都沒人挖到了。你找那個干什么？”

我想波瓦一定誤會我了，我對他說：“放心，我不是來跟你們搶生意的，我只是需要新鮮的羊肚菌參加料理比賽?！?/p>

“你是廚師？“波瓦吃驚道。

我捋了捋耳邊的頭發(fā)：“我是大二在讀學(xué)生，學(xué)的西餐料理。上個月我們學(xué)校和法國一所著名的烹飪學(xué)校聯(lián)合舉辦了一個大賽，第一名可以獲得全額獎學(xué)金去法國留學(xué)。我可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才殺進了決賽，現(xiàn)在就剩我和另一個選手了。過兩周決賽，我的烹飪食材準(zhǔn)備用新鮮的羊肚菌，可外面全是人工培植的，我在網(wǎng)上查到這里盛產(chǎn)羊肚菌，所以才千里迢迢過來。”

“難怪你這么會做飯?！辈ㄍ咭桓被腥淮笪虻臉幼樱劾锍錆M了對我的崇拜。

我趁熱打鐵道：“那你能幫我弄點羊肚菌嗎？”

波瓦一聽眉頭又擰緊：“以前這里的確有很多羊肚菌，但前幾年外面有很多人來收，當(dāng)?shù)厝吮惴鋼磉M山把能挖的羊肚菌都挖光了，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羊肚菌。”

“沒有羊肚菌了？”我立馬泄氣，眼見著連日來的辛苦跋涉白白化作泡影，心里不由得一酸，臉也耷拉下來。

波瓦見我這樣，急忙說：“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找起來費勁些。要去深山里面找，很危險。”

聽到還有希望，我的眼睛又放出光來：“多危險我都不怕！要是能找到羊肚菌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波瓦撓撓頭，臉又紅了：“不用啦，幫助朋友是應(yīng)該的嘛?！?/p>

“朋友？”我疑惑道，“我們才認識不到十個小時，你不怕我是壞人騙你的嗎？”

波瓦很鄭重其事地盯著我說：“我們藏族人交朋友講的是緣分，我喝了你燉的羊肉湯，你喝了我的酥油茶，你就是我的朋友了?！?/p>

我被他古怪的邏輯弄得莫名其妙，但只要他愿意幫我找羊肚菌，朋友不朋友都隨他去了。

3.他像是從天而降的神佛

晚上我睡波瓦的床，他則拿著我的睡袋擠在廚房里。高原的夜晚冷得刺骨，我蓋了厚厚的三床棉被仍覺得冷，想到波瓦裹在單薄的睡袋里便心生愧疚，但我轉(zhuǎn)念一想，等他幫我找到羊肚菌贏得比賽后，我再好好報答他也不遲。

夜里我又噩夢連連，夢到自己站在外公的靈堂外，親戚們不準(zhǔn)我進去，我哭喊著求他們讓我見外公最后一面，他們卻說我只是外公的外孫女，沒有資格進去。他們關(guān)上大門，我跪在外面一邊敲門一邊大哭，我覺得身上冷極了，連著心里的涼意一點點滲入骨髓。這時一雙溫?zé)岬拇笫謸嵘衔业念~頭，一個沙啞的嗓音在低聲喚我的名字。

“囡囡，囡囡……”

我抬起笨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卻是波瓦的臉。

“你發(fā)燒了?！彼谖掖睬埃瑪Q干一塊濕毛巾放上我的額頭。

我意識模糊地喊了聲“外公“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次醒來窗外的陽光刺得我瞇縫起眼睛。我坐起身，喊了聲波瓦的名字，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我就下床穿上鞋子走去開門。外面太陽很大，紫外線強烈得像是撒了把辣椒在皮膚上。我用披肩裹住自己的臉走了出去，路兩邊都是些賣各種零碎商品的藏民，他們見到我這個外地人就全都過來向我兜售商品，我一邊搖頭一邊說：“謝謝了，我不買?！碑?dāng)我正愁著要怎么擺脫他們才好時，前面突然傳來波瓦的聲音，“囡囡！”

抬眼望去，遠處的波瓦手里正提著一袋子蔬果，舉起空著的手沖我揮舞，陽光灑在他身上，把小麥膚色的他照得通體發(fā)亮，那一霎他像是從天而降的神佛。我怔在原地，直到他跑過來，露出一口潔白的齒貝：“你看我買了什么。”說著他獻寶似的打開袋子，里面有西紅柿、土豆還有蘋果。這些東西在高原上都很難買到，他一定費了不少力氣。

“你病好些沒？“說著他很自然地伸手想探我的額頭，卻被我躲過。我嫌他手臟，更討厭他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他的手滯在空中，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然后轉(zhuǎn)移話題道，“這蘋果特別新鮮，你生病多吃點水果，好得快些?！?/p>

“謝謝了?！蔽腋砂桶偷恼f，心里卻急著想要找到羊肚菌然后快點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們什么時候去挖羊肚菌？”

波瓦說：“不急不急，再過幾天。”

聽他這樣說，我立馬生氣道：“怎么不急了？你要是不想幫我，我自己去就是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波瓦卻拉住我。

“囡囡。”他叫我囡囡發(fā)音又標(biāo)準(zhǔn)，“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現(xiàn)在去沒用，要等下過雨才好找那些野山菌?！?/p>

“那什么時候才下雨？”我望了望刺眼的太陽，覺得它都快要吞噬掉我了。

“天氣預(yù)報說后天就有大雨，下完雨我們就去?！辈ㄍ咝攀牡┑┑叵蛭冶ＷC，我只好嘆口氣暫時妥協(xié)。

4.她是個小偷

波瓦說我生病了，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廚房幫忙。我坐在椅子上閑來無事地剝瓜子，這時門響了，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扎著兩條麻花辮的藏族姑娘。她的臉黑黝黝的，帶著兩抹高原紅。

還沒待我開口，她先問起我來：“波瓦呢？我找波瓦?！?/p>

這時候波瓦從廚房出來，身上帶著柴火的味道，對著女生喊了聲：“卓瑪。”

叫卓瑪?shù)呐劬υ诓ㄍ呱砩峡戳丝?，又在我身上掃了掃，看上去對我并不友好，她從衣服里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波瓦，語氣不耐煩地說：“你妹給你寄的信。”

波瓦接過信，露出笑容：“謝謝了，你還沒吃晚飯吧，要不要吃了再回去？”

卓瑪卻酸溜溜的說：“你家里有客人，我怎么好意思?！?/p>

“哈哈，你今天怎么這么客氣。”波瓦木頭木腦，看不出對方小姑娘這是在吃醋，還說，“平常你不是經(jīng)常來我家蹭飯嗎，今天倒講起理來了?！?/p>

卓瑪?shù)哪樢魂嚰t一陣白，頗為不自然地瞪了眼波瓦。我見了，插嘴道：“我只是在波瓦家借宿幾天，我叫謝囡囡?！?/p>

可卓瑪并沒理會我的好意，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進了屋子。波瓦進了廚房，她也緊隨其后地跟進去。我繼續(xù)坐在凳子上剝瓜子，這時我聽到廚房傳來波瓦的聲音：“囡囡不是那樣的人！你別說了！”

然后廚房的簾子被掀開，卓瑪氣呼呼地走出來，狠狠瞪了我一眼，沖我說了聲：“小偷！”

這兩個字瞬間在我心里“炸”起一層漣漪，我全身都顫了下，睜大眼睛錯愕地望著卓瑪。

“沒有證據(jù)你別亂鬧。”波瓦沖出來拉住卓瑪?shù)母觳?，使勁把她往外拉，可依然遲了一步，那句“我明明看到她偷了蟲草”就這樣如一聲驚雷跳入了我的耳朵里。

波瓦回過身來看我，眼里有歉意也有慌亂，向我解釋著：“囡囡，你別聽她亂說。”

“我沒亂說！”卓瑪徹底掙脫波瓦，幾乎是跳著腳沖到我面前來，然后指著我的鼻子質(zhì)問道，“你敢說你沒有偷拉姆家的蟲草？我今天早上明明就親眼看到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那些蟲草現(xiàn)在一定還藏在你包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因為卓瑪沒有說錯。今天早上出門去找波瓦的時候，我路過一戶人家的院子，看到有許多晾曬著的蟲草，見四下沒人，我便偷偷拿了一些塞進衣服口袋。因為我太需要錢了，我之所以長途跋涉到這里來找野生羊肚菌，美其名說是野生的新鮮，其實還有個原因是我根本買不起人工培植的羊肚菌，四千多塊錢一斤的羊肚菌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天價。

自從外公去世后，我輪番在各個親戚家借宿，他們之所以愿意收留我，不過是盯著那一筆遺產(chǎn)。父母生下我沒多久就出了意外，所以我一直由外公撫養(yǎng)。外公年輕的時候是個廚師，在一家星級酒店工作，老了他就回到了老家，一個人拉扯我長大。我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竟被這個叫卓瑪?shù)呐吹健?/p>

但我怎么可能承認：“你憑什么說我偷了東西？既然你當(dāng)時看到了，為什么不當(dāng)場捉住我，來個人贓并獲？”

卓瑪頓時噎住，她的臉因為著急變得更紅了：“我……我是因為，你管那么多干嗎，如果你是清白的就把包拿出來讓我們檢查！“

“別鬧了，卓瑪?！辈ㄍ叽舐曋浦顾?，“如果你再這樣，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波瓦這句話比什么都有用，原本情緒激動的卓瑪立刻安靜下來，她雖有不甘，但嘴上卻沒再與我較勁。波瓦留她吃飯，土豆炒得半生不熟，我就吃了點米飯，沒碰菜。卓瑪卻將盤子里剩的菜吃得一干二凈，還一直咂著嘴說真好吃。我真懷疑她會不會拉肚子。

可波瓦似乎并不開心，他的眼睛在我身上看了幾眼，有些頹喪道：“囡囡都沒怎么吃，一定是我做得不好?！?/p>

我怔住，臉紅起來，急忙解釋道：“剛才吃了很多瓜子，所以還不餓。”

卓瑪在一旁酸溜溜道：“她一看就是嬌生慣養(yǎng)，怎么吃得慣這些粗茶淡飯?！?/p>

我心里真是討厭死這個卓瑪了，她嘴真碎。我害怕波瓦會因此討厭起我，那誰還能帶我去找羊肚菌。于是為了表現(xiàn)出我對波瓦的關(guān)心和友好，我頭一次搶著去廚房洗碗。

可麻煩的事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

5.我是個自私鬼

“看吧！我就說她是個小偷！”廚房外響起卓瑪尖利的聲音，“都人贓并獲了！你為什么還要偏袒她！”

我走出去，看到卓瑪手里拿著我的背包，那些被我藏好的蟲草就那么面目可憎地攤在地上。波瓦一臉錯愕地看著我，眼里有疑惑也有失望，他頓了頓，張嘴小聲問我：“囡囡，這些蟲草……”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舌頭仿佛被打了結(jié)，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堪。而卓瑪正得意地盯著我，并大聲說：“我要去告訴拉姆家，他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蟲草被人偷了呢?！?/p>

“卓瑪！別這樣！”波瓦拉住她，然后轉(zhuǎn)頭看我，“我相信囡囡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對不對囡囡？”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边@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沒有可信力。但我知道波瓦一定會幫我。

卓瑪?shù)蓤A了眼睛看著我和波瓦，被氣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她大聲沖波瓦說：“我真是討厭死你了！”然后把我的背包朝波瓦扔去，氣呼呼地轉(zhuǎn)身離開。

“波瓦?！蔽易哌^去，小心翼翼地撿起自己的背包，試探性地對他說，“對不起，我——”

“今晚我們偷偷把這些蟲草放回去吧?！?/p>

“啊，好?！蔽伊⒖檀饝?yīng)道。

“還有……”波瓦抬起眼看了看我，聲音啞啞的，“以后別這樣了，如果你需要蟲草我可以上山幫你挖。拉姆一家都靠這些蟲草生活?！?/p>

“嗯?！蔽抑刂氐攸c了點頭。

拉姆家離波瓦家不遠，我們走了五分鐘就到。我把那些蟲草用一個小袋子裝著，還沒走到院子里就聽見前面?zhèn)鱽砜尢鞊尩氐穆曇簟?/p>

我看到波瓦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我害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問：“是不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們要不要回去？”

可波瓦卻說：“不，做錯了事就要主動承認。”然后拉著我繼續(xù)往前走。

果不其然，拉姆大娘發(fā)現(xiàn)蟲草少了，坐在院子里大聲哭訴著：“我們孤兒寡母的就靠著這些蟲草活命！是哪個殺千刀的這么沒有良心……”

周圍聚集了許多人，大家都議論紛紛，有人上前勸拉姆大娘想開一點，可越是有人上前勸慰她就越是哭得大聲。

我哪里見過這個場面，嚇得腿都快軟了，要不是波瓦一直拉著我，我肯定早就溜掉。

“拉姆大娘?！辈ㄍ咦呱锨叭λf，“那個，蟲草其實是被我拿了?！?/p>

波瓦一說完這話，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住了，拉姆大娘一臉驚愕地抬起頭來：“怎么可能，波瓦你別騙我了，我從小看你長大，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最清楚?！?/p>

“你看?！辈ㄍ吣贸瞿谴x草，“這是不是你家的？我不是有心的，因為我妹妹那邊需要用錢，所以我才——”

“別相信他！”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里發(fā)出來，卓瑪穿著一身紅衣，跑到前面來，眼睛盯向我。我心想這下死定了，她一定是來當(dāng)面拆穿我的，想著我要被所有人大罵小偷，心跳便不自覺加快起來。可卓瑪卻說出一句令我萬萬沒料到的話，“蟲草是我偷的，對不起拉姆大娘，我見到你把蟲草曬在院子里就起了歹意，我一時貪錢，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p>

最后卓瑪被她父母帶回家，據(jù)說她被狠狠揍了一頓，聽到這個消息波瓦半晌都沒說話。大半夜醒來我去廚房找水喝，發(fā)現(xiàn)睡袋里空空的，出去看到波瓦搬了個板凳坐在院子里，他瘦削的背影看上去落寞而孤獨，我心里涌起一陣愧疚，我知道他一定是為卓瑪?shù)氖露载?zé)，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卻全然無事地站在這里。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卓瑪被她父母從我身邊擰走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那種仿佛能看進人骨子里的眼神，她說：“別誤會，我非常討厭你，只是想幫波瓦而已?！?/p>

我真是個自私鬼，我那么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和羈絆，因為從小我就知道要想擺脫自己寄人籬下的命運，只能狠著心一步步走下去。

6.一個秘密

這次決賽我的對手是陸美知，我的表妹，和我同級同系。我住在她家的時候我倆關(guān)系就不好，后來她父母聽說我為了出國留學(xué)要參加這個比賽，眼看外公的遺產(chǎn)就跟煮熟的鴨子即將飛走似的。外公生前曾立下過遺囑，誰能照顧我到二十歲就把家里的餐廳繼承權(quán)留給誰。外公那時擔(dān)心我自己的能力不夠養(yǎng)活自己，可沒想到在十九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獨當(dāng)一面，如果這次我能夠順利出國留學(xué)，那么回來后餐廳的繼承權(quán)就會落在我的頭上。

陸美知的父母當(dāng)然會百般阻撓，于是攛掇陸美知一定要在比賽中贏過我，但是說實話，陸美知雖然擁有烹飪天賦，但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根本無法參透食物對人的真正意義。她做出來的菜大多華而不實，所以這次比賽我是勢在必得。

屋外終于下起了大雨，我一連多日的陰郁情緒也被這場雨一掃而光。我開心地叫波瓦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他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盯著手中的信。

“你怎么了？”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這才恍過神來，“ 你妹妹信上都說什么了？”

“沒、沒什么。”他傻兮兮地笑笑，“就是抱怨生活費不夠，小女生嘛，到了外面什么都覺得新鮮，什么都想要買?！彼f這話的樣子倒像個三四十歲的大人。

“那等雨停了，我們就進森林里去，多挖些羊肚菌，我倆平分?！?/p>

波瓦笑笑，臉色卻不太自然，而我正沉浸在即將找到羊肚菌的喜悅中，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來。

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和卓瑪之間的小秘密。那天早上我醒來，發(fā)現(xiàn)波瓦不在屋里，便出門去找他，結(jié)果剛走到拐角處，就看見他和卓瑪鬼鬼祟祟地站在一起說著什么。

“你確定明天一早要帶她去森林找羊肚菌？”卓瑪背對著我，但聲音很大，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能清楚聽到，“那個人的話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有足足一萬塊的報酬?。∧忝妹矛F(xiàn)在生病住院正急需用錢。”

“我妹妹的事我會另想辦法?！?/p>

“那個謝囡囡有什么好，你對一個小偷干嘛這么掏心掏肺！”卓瑪激動起來，“明天你只要帶她去森林隨便晃一圈，假裝找不到羊肚菌，再趁她不注意失手弄傷她的手，那個姓陸的人就可以給你錢了，你這么固執(zhí)真是蠢死了！”

聽到這里，我的腦子立馬嗡嗡作響，頭像被人狠狠用木棍重擊了一般。我不由得往后退了步，卻踩到一個塑料瓶上發(fā)出了聲響，波瓦的頭便朝這邊看來。幸好我躲得快，沒被發(fā)現(xiàn)，但我卻聽到波瓦那句低聲沉悶的“好，我盡量試試”。

“這樣才對啊。”卓瑪拿出一把彎刀遞給波瓦，“這刀很鋒利，到時你拿出來假裝不注意劃傷她的手就成?！?/p>

我忘了我是怎么一路走回去的，在高原上待了這么多天，我依然無法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始終處于缺氧狀態(tài)，現(xiàn)在心里難受，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連波瓦也要拋棄我了，我不知道我還可以相信誰。

7.豆皮煮軟包牛肉吃可是人間美味

第二天早上我和波瓦背著事先準(zhǔn)備好的背包，穿上雨靴朝森林出發(fā)。走進森林深處，我便完全摸不著方向，高原反應(yīng)讓我步履笨重，每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

“你是怎么分辨方向的？”我問波瓦，“四周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啊。”

波瓦伸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座雪山說：“你看到那座山了嗎，那是我們當(dāng)?shù)氐氖ド剑總€進入森林里迷路的人只要一直看著那座雪山往前走就能走出去?！?/p>

我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我實在走不動了，要不我們休息下？”沒等波瓦說完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包里的水壺咕嚕咕嚕喝起水來。

波瓦卻面有難色道：“我們還是盡快趕路吧，爭取天黑前出去，晚上這里很危險?！?/p>

我擺擺手，喘著粗氣說：“真不行了，就休息一小會兒。”

波瓦只好坐下，他從包里拿出兩個青稞饅頭，遞給我一個：“還沒吃早飯呢，吃點補充補充體力。”

我接過啃了一口，想起寄居人下的那段日子，我正值青春期長身體，每天的飯都不夠吃，有次大半夜我被餓醒，就偷偷去廚房找吃的，最后只找到一個冷饅頭，可是人在饑餓的情況下哪里還會顧那么多，我兩三口就吃完了整個饅頭。我太需要這個機會了，我不想再過從前那種生活，不想一無所有，所以任何阻擋我腳步的人我都不能原諒。

“喝點水吧?！蔽野阉畨剡f給波瓦，“光吃饅頭太難以下咽了?！?/p>

波瓦有些猶豫：“你不介意我和你同喝一壺水嗎？”

我搖頭：“有什么好介意的。”

波瓦顯得很開心，接過水壺喝了一大口。他的話匣子也跟著打開：“其實我還從來沒有吃過羊肚菌，那東西有那么好吃嗎？”

“羊肚菌本身并沒那么美味，可是作為一個廚師，我們的責(zé)任就是把現(xiàn)有的食材拼湊在一起，讓它們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成為美味。”我說，“你知道嗎，把豆皮煮軟包著牛肉吃可是人間美味，在白米飯里加一點牛油拌著吃能好吃到一口氣吃完三大碗米飯，醬油拌面里要加一個蛋黃還沒合在一起的煎蛋，用筷子弄破和著面條吃……”

我一口氣說了許多食物的吃法，波瓦的眼睛睜得老大，我看到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沒想到有這么多簡單又好吃的東西，我從小就吃青稞面、玉米面和酥油長大，不曉得還存在這么多美味?！?/p>

“那個?！辈ㄍ呙媛丢q豫，眼里又起了羞澀，小聲問我，“囡囡，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你說。”

“有機會的話，能帶我去吃這些好吃的嗎？”

我愣了愣，隨口答應(yīng)道：“好啊?！?/p>

待我再轉(zhuǎn)過頭時波瓦已經(jīng)靠在大樹下睡著了，他的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我從他身上找出那把彎刀放進自己包里。

那壺水我喝完一半后就偷偷在里面放了藥，波瓦太大意了。我沒有拿走他的背包，想著他醒來可以靠著里面的東西走出森林，而那時我已經(jīng)找到羊肚菌離開這個小山村，再也不會回來。

8.歲月忽已晚

此時此刻我正坐在巴黎的米其林餐廳，享用著面前精致可口的菜肴。

我并沒有成為一個廚師，五年前離開那個小山村、贏得比賽后我便在外公墓前發(fā)誓今生不再下廚。我靠贏得那次比賽的機會出國留學(xué)，但我到了大學(xué)里就轉(zhuǎn)了專業(yè)。我現(xiàn)在是一名美食作家，每天都要品嘗無數(shù)昂貴又精致的食物，但于我而言沒有哪一道菜比得過記憶深處，那個藏族少年那碗溫?zé)岬乃钟筒韬湍且粋€干癟卻情深意重的青稞饅頭。

五年前那次深山之行我并沒有找到羊肚菌，而天色越來越暗，我只好沮喪地回到小山村里，想著也許是宿命。可是我看到了卓瑪，我懷疑她一直在村口站著，因為她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塑。她看見我后，臉上露出驚異的神情。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卓瑪問我。

我心里煩悶，瞪了她一眼，說：“怎么，我的手完好無損是不是很讓你們失望?。　?/p>

卓瑪一愣：“你……都知道了？“

“我早知道了?！蔽覐陌锾统瞿前褟澋度拥降厣?，大聲沖她說，“你們那點勾當(dāng)我早就知道了！不過我沒你們那么卑鄙，我沒對波瓦做什么，他一會兒就會回來。”

可是波瓦沒有再回來。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離開時，看到卓瑪眼睛紅紅地站在門外。她手里拿著一袋野生菌，走到我面前說：“這是波瓦給你的?！?/p>

我一看，不正是我千辛萬苦要找的羊肚菌嗎！

可卓瑪?shù)南乱痪湓捔钗掖胧植患埃骸安ㄍ咚懒??！?/p>

“什么？”我張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么？”

波瓦死了，被森林里的野獸襲擊，失血過多而死，當(dāng)大家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咽了氣，可手里卻死死護著那些挖到的羊肚菌。卓瑪說他護著它們的樣子就像在護著珍奇寶藏似的，不知情的人說波瓦為了賺錢連命都不要了。只有我清楚，那些羊肚菌是他留給我的，他答應(yīng)過要幫我找到，就一定要找到。

后來我從一本書上看到，“波瓦”在藏文里是英雄的意思。我的波瓦，我的英雄波瓦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可他到死都沒有嘗到我口里說的那些美食。

然而我不知道的事是，那天我偷聽他和卓瑪?shù)恼勗捘_踩到塑料瓶，其實早被他看見了，可是他卻將計就計，因為他知道羊肚菌生長的地方十分危險，他早有打算孤身犯險，我在水里放藥的事他也知道，他故意等我離開自己又重新去找羊肚菌，他要讓我好好的，他到死也希望我能夠好好的。

我?guī)е且恍“蜒蚨蔷氐綄W(xué)校，比賽上我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菜式贏得了評委的青睞，獲得了去法國留學(xué)的機會?？晌覅s一點也不開心，陸美知過來跟我道歉，她說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盯著她那張好看的臉蛋，冷笑了一聲：“你知道你為什么贏不過我嗎？”

陸美知搖頭。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嘗過饑餓的滋味，你根本不明白食物對人的真正意義。而做人跟做菜一樣，一步錯，便步步錯，滿盤皆輸?！?/p>

陸美知輸了比賽，拉瑪輸了愛情，而我則輸了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情感。因為我的猜忌與不信任，讓那個笑起來眉眼如五月高原上開放的格?；ㄒ粯拥纳倌?，永遠埋在了那片冷寂而荒涼的土地上。

可當(dāng)我真正明白過來時，歲月卻并不再等我。

猶記得少年時讀過一首古人的詩詞，那是婦女思戀離家遠行的丈夫，萬千愁緒與離苦，最后化作一首《行行重行行》。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