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
我是個有古代情結(jié)的人,但我不喜歡皇宮,不喜歡王侯將相,只喜歡小門小戶的故事。我喜歡的古人的感情是淡淡的,無法言說的。因為太多傳統(tǒng)與禮教的束縛,可能沒辦法一起白首,卻也因此更深更重。人世間太多我們無法控制的轉(zhuǎn)折,縱使斗轉(zhuǎn)星移,縱使沒有開口說句道別,只要有心,便不會被任何世俗分離。
【流年轉(zhuǎn)】
蘇晌晴又見到沈淺生是在江南的煙雨時節(jié),青石板路又濕又滑,她撐著傘站在橋上。有腳步聲就停在她的身后,她隱隱有了預(yù)感,回過頭就看見那已有些滄桑,卻仍是爛熟于心的眉眼。
沈淺生說:“蘇晌晴,我就是來尋你的?!?/p>
離她與沈淺生的分別,已然過去十年。
“事到如今,你還回來做什么,我早已聽憑家里安排嫁予他人?!?/p>
“我知道,只是突然十分惦念你,只想來看你一眼。”
“看了又有何用?”蘇晌晴不禁輕笑,“淺生,回去吧。十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永別了,你該是知道的啊?!?/p>
纖細雨絲讓河面騰起一層微薄的霧,一葉孤舟??吭诎哆?。沈淺生的目光輾轉(zhuǎn)盤旋于河與船之間,許久才開口:“那日我就是這樣乘船離開的?!?/p>
“我知道?!碧K晌晴輕笑,“我就躲在后面,可你沒有回頭?!?/p>
“我打算回來再開一家藥鋪。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記掛的人,我只求能在你生活的地方了此余生。”
這一刻,蘇晌晴看著他的臉心中只剩下無盡的悲戚悵然,竟未讀懂他言語中的隱匿。
沈淺生已然時日無多了。
【憶初見】
在江南,提起蘇家的絲織繡品是有口皆碑的。在蘇晌晴出生的時候,“蘇式織繡”還只有總號一家,爹娘輪番照看作坊與鋪子,任何事都親力親為。可當她十六歲時,她家的分號已經(jīng)遍布江南各個小鎮(zhèn),別人談及蘇家滿是艷羨之情。
這其中最大的功勞,是蘇晌晴的哥哥。生在普通人家,卻自小志氣滿滿,做著精忠報國的夢。于是爹爹便將他送去京中習武,初成年他便拿了武狀元。哥哥騎著高頭大馬歸家那天,連爹娘都要給他行禮。哥哥留京任職,光耀門楣,蘇晌晴家的家業(yè)也得以壯大。
然而蘇晌晴是家中小女,始終不問世事,爹娘對她管教甚嚴,也溺愛。他們希望百年之后能將家業(yè)托付于蘇晌晴以及她的夫君??商K晌晴對這些絲毫沒興趣,也無心去聽他們所謂的經(jīng)驗之談,只是學會了娘的手藝。蘇晌晴想要的生活就是在這江南的河岸邊開一家小小的店,賣自己親手繡的圖案,日子安逸靜好。
第一次遇見沈淺生是在她家的一間店鋪。那天蘇晌晴隨娘一道去找爹,給他看她繡的新圖樣。剛剛邁進門檻就看見里面站著一個不像買主的年輕男子,蘇晌晴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看清了男子的正臉,不知怎的心下一驚??纱_實是個生面孔,與她不相上下的年紀,面容清瘦。
“你看你,大姑娘了,路都不會好好走?!钡重煿炙龥]有規(guī)矩,但臉上卻是笑著的,“這是咱家旁邊新開藥鋪的沈掌柜,特地過來見禮。”
“蘇小姐好,在下沈淺生?!彼⑽⒕狭藗€躬,聲音溫和。
“沈先生家在哪里?”
“家在北方?!?/p>
“北方?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嗎?蘇晌晴還從未……”爹在旁邊開始咳嗽,蘇晌晴只好乖乖閉嘴。
但是說來奇怪,從那天起蘇晌晴就總想找機會去一次沈淺生的藥鋪。她很少見外人,更沒出過遠門。哥哥每每在書信里寫外面的風景,她都艷羨極了。可就算她生病,爹也會請常請的郎中上家里來,不會許她自己去見外面的男子的。蘇晌晴家家規(guī)很嚴,畢竟哥哥在京中,凡事要顧及哥哥的顏面。大概是老天幫忙,三個月后的一天,爹突然出遠門談生意,娘怕工人們偷懶出差池每日待在作坊中。于是她還是甩掉了傭人,避開管家的視線,溜進了淺生堂。
很小的廳堂,彌漫著中藥特有的香氣。往里看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小間,掛著布簾。沈淺生正背對著她拉開一個小抽屜,將里面的藥材掐出一小撮放在鼻下,聽見腳步聲連忙轉(zhuǎn)頭看向她。
“蘇小姐?”蘇晌晴驚異于他居然還記得自己。
“我這兩日總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正巧今日路過想找先生來看一下?!?/p>
“好,蘇小姐里面坐?!鄙驕\生將蘇晌晴讓入布簾內(nèi),吩咐一個小伙計在外照看。屋內(nèi)只有一張桌和兩把椅,看來是專為問診所用。與他面對面坐下慢慢將手臂放于桌上,心里竟忐忑難安,本就是胡亂找的借口,只要一診脈他就必定會明白,這樣一來豈不就意味著……蘇晌晴偷偷看他的臉,突然覺得自己有那么點心懷鬼胎。
“小姐?!边^了半晌沈淺生抬起頭謙恭地叫她,蘇晌晴卻發(fā)覺沈淺生將手從她腕上移開時竟微微紅了臉,“小姐只是體質(zhì)稍許寒涼,開些溫補的藥,每日煎一劑便可。”
“可是……我很怕苦?!?/p>
她才不要喝藥呢。這樣想著,自然而然就用上了平日里撒嬌的語氣。雖然話出口后就后了悔,怎么能這么失態(tài)呢。
“那我就盡量配一副不太苦的藥?!鄙驕\生一面抓藥一面與她講話,嘴角自然而然帶起淡淡的笑容,終是透露了他原本年紀應(yīng)有的靈動神態(tài),看得蘇晌晴微微發(fā)愣。
走出淺生堂之后,蘇晌晴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那燙金的兩個字:淺生,淺生。不知為何,這兩個字念起來如此熟稔,像是舊相識。
從那以后,蘇晌晴學會了各種甩開隨從的招數(shù),一有空當就跑去淺生堂。起初她只是坐在堂中看沈淺生問診抓藥從不出言驚擾,他忙起來時常會忘記蘇晌晴的存在。但是日子久了他開始會在每個間隙有意無意看向蘇晌晴,只是一個眼神蘇晌晴便覺得很滿足了。
蘇晌晴從未有過這種掛念著一個人的感覺,陌生又美好。她年紀已經(jīng)不算小,同齡的姑娘嫁作人婦,生兒育女的也有不少了??商K晌晴從未對誰鐘情過,爹娘也千挑萬選著想給她找個好人家,所以就耽擱到了現(xiàn)在。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蘇晌晴見都不愿見。
就在她思慮是否要向娘訴說一下自己的心意時,一日從后門溜回家竟看見爹坐在屋中等她,她吐了吐舌頭靠上前,爹倒沒生氣,只是讓她安分一點,準備東西上京。
“我們上京去做什么?”蘇晌晴先是開心。
“你不是一直鬧著要出去見見世面嗎?”爹爹拍了拍她的手,“我?guī)闵暇┮娔愀绺纾愀绺缭诰┲薪o你物色了一個好人家,是王爺家的公子呢,順道去見一見……”
“我不去!”蘇晌晴打斷了爹的話,“哥哥為了他的仕途,就要搭上我的幸福嗎?”
“你怎么說話?!我看我真是寵壞你了!”
這是從小到大爹第一次這么大聲對她說話,蘇晌晴委屈得很,眼淚立刻就涌了上來。沈淺生的臉在模糊中浮現(xiàn),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就往門口走,爹卻攔住了她。
“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郎中?!”
蘇晌晴鼓著腮不講話。
“你天天往那藥鋪里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讓別人看見這像什么話?!我讓下人給你收拾東西,明早我們就動身?!?/p>
“爹!”
蘇晌晴不敢置信地看著平素最疼愛她的爹轉(zhuǎn)身離開,囑咐下人看好她。
所有的陽光被隔絕在外,陰影灌滿整間房間,每一件陳設(shè)都滲出涼氣,一直涼到她的心里。
【夢斷腸】
沈淺生出生在北方一個小而貧瘠的村子。他家不是什么書香門第,爹在鎮(zhèn)子上做些小生意僅夠維系家用,而他娘則因身體不好終日在家。沈淺生六歲的時候就被爹送到鎮(zhèn)上的一家藥鋪當學徒,十六歲才歸家。而等他回到家才知道爹已經(jīng)因為操勞過度,得癆病去世了。
從六歲到十六歲,從只能打打下手,到可以代替掌柜問診,過去整整十年光陰。最后的那一年老掌柜帶他到了南方,教他怎樣識別藥材的真假以及從哪里進藥最有保障。
那是沈淺生第一次到南方,他愛上了南方的溫潤,細水長流般的靜謐,在他回去之后他對娘說,要去南方開一家藥鋪。
讓沈淺生沒有料到的是,他已然年邁的娘沒有給他半點阻攔,而是拿出一個包袱,里面是數(shù)量不算少的銀兩:“這是你爹為你存的,他說你今后一定用得著?!?/p>
“娘,我在那邊一旦安穩(wěn)下來立刻接您過去。”
“淺生,娘這一生只想在你爹跟前終老了。我和你爹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一生平安,坦蕩做人?!?/p>
沈淺生對蘇晌晴說起這句話時,眼神之中滿含歉疚與自責。沒有能送父親最后一程,沒有盡到兒孫之孝,是他的心結(jié)。
后半夜,小丫鬟睡著了,蘇晌晴躡手躡腳開門出去。她的后園,不許男丁看守,有個小門通外面,一直掛著鎖??赡程焖蝗辉诜恐蟹隽艘话谚€匙,試了試竟是這把鎖的,她也不知道鑰匙是哪里來的。蘇晌晴偷溜出去,街上漆黑寂靜,她有些怕,一路奔到了淺生堂。砸了許久的門,沈淺生才來開。
“蘇小姐?”他見是蘇晌晴,趕忙整理衣衫,“這個時候你怎么跑來?”
“我爹要把我許配給別人了。”
蘇晌晴看見沈淺生的神情動了動,手指也僵住了,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瞬,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
“蘇老爺看中的人肯定是一表人才吧。”
“你!”蘇晌晴氣結(jié),即使是一瞬間,她已經(jīng)能確定沈淺生心中有她,可為何竟還能裝得如此淡然。
“蘇小姐請回吧,這夜深露重的,別著了涼?!?/p>
他依舊沒有看蘇晌晴,轉(zhuǎn)身便要進去。
“好,沈淺生,你是個懦夫,我不會再來了!”第一次感覺自己這么失敗,明明白白將心掏給人家看,什么規(guī)矩什么教養(yǎng)她都可以不管,可是人家卻連頭都不愿意抬,“明天一早,我就和父親進京,之后還會不會回來,都不一定。”
蘇晌晴靜靜地朝前走,小心聽著身后的動靜,直到聽到門嘎吱關(guān)上了,她的眼淚才終于掉下來。
回家的路上路過衙門,門口貼著布告,懸賞緝拿一個要犯。不知為何,蘇晌晴在告示前停了很久,也說不好正在想什么,可就是移不開步子。
第二天,蘇晌晴當真收拾了東西準備和爹進京,丫鬟突然跑進來,大叫著:“小姐、小姐……”
“爹催了?”
“不是不是,不急。”丫鬟帶著蘇晌晴偷跑到前堂,她詫異地看到沈淺生正和爹說話,趕忙躲在了屏風后面,“小姐,一大早就有人上門提親哦?!?/p>
蘇晌晴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她原以為事情已成定局,怎料竟峰回路轉(zhuǎn)。爹背對著她沒有發(fā)現(xiàn),相反倒是沈淺生看到了她,嘴角藏著笑容。
“沈公子,我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小女對你有愛慕之情我看得出來,按理說做父母的不該阻攔??墒悄阋部吹?,長子在京為官,為朝廷效力,家中只有這一個女兒,蘇家的家業(yè)只能由她來繼承??墒沁@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我怕我和她娘百年之后她撐不起這個家,所以我們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家世能夠與我們蘇家并肩的夫婿,這樣我們也才能放心?!?/p>
“我能夠明白您的考慮,但您有沒有想過假如她嫁給一個不甚了解的人,會不會幸福?”
“幸福?”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么說,沈公子是確定可以給小女幸福。那好,我倒想問一問你因何如此肯定。”
沈淺生突然緘默。
“據(jù)我所知,你家中還有一個有病在身的老母,你開藥鋪所賺的錢每個月要托人給你娘送去一半。小女嫁了你之后,你是想讓她做你的藥鋪老板娘,還是你想當我們蘇家的……”
“爹!夠了!”猜想到他后面還要說什么,蘇晌晴跑出來攔住他的話。趁爹發(fā)愣之際她拉起沈淺生的手向門口走:“淺生,我們走?!?/p>
“來人,送沈先生。扶小姐回房?!?/p>
從門口進來三個仆人拉住了蘇晌晴,蘇晌晴握著沈淺生的手不放開。這樣的對峙中,她看見爹的臉色從一開始的微慍到后來的惱羞成怒,親自走過來扯她的胳膊。
“不要!我再也不要回去!”蘇晌晴對沈淺生說,“你帶我走吧,隨便去哪兒。”
可是話剛剛出口,她就感覺到沈淺生慢慢松開了她的手,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末了,沉默地將視線轉(zhuǎn)到了門外。
“你先和你爹回去吧。”
他低沉的聲音像是一聲嘆息,更像是一把刀深深插進蘇晌晴的心里,一陣麻木之后是難以抵制的劇痛。她明明早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可為什么心口會痛到難以呼吸……蘇晌晴看著沈淺生消失在視線中,突然失去了意識。
因為蘇晌晴突然暈倒,她還是沒有去成京城。那天晚上開始下起連綿不斷的雨,將人世蒙上一層淡淡的灰。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將門從反鎖起來,任憑誰來敲門都不出聲音?;璧剐褋砗?,她記起了一些奇怪的片段,仿佛不屬于自己,卻又歷歷在目。
她要去找真相,在這些突然回來的記憶里,仍舊有沈淺生的存在,可為何她竟以為是初初見他呢。
蘇晌晴趁門外沒了動靜,再度溜了出去。雨還沒徹底停,淅淅瀝瀝的,她舉著傘又一次經(jīng)過衙門口,那張布告已經(jīng)沒了。一轉(zhuǎn)身,撞到了一個戴著斗笠的人,陌生人呵斥了她一句便離開了。她卻望著陌生人的背影突然蹲下去,丟了傘,痛哭失聲。
沈淺生騙了她。幾年前他們便相識。幾年前她還是頑皮好動的小女子,哥哥剛剛在朝為官,家中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蘇晌晴便總是女扮男裝出門玩,每天過得好不快活。直到某日,衙門前好多人圍著,新貼了一張懸賞令,蘇晌晴只晃了一眼,一轉(zhuǎn)身竟看見那犯人掩面匆匆而過。
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蘇晌晴在后面緊跟著他。她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其實早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犯人將她引到了偏僻的角落,不打算放過她,就在亮兵刃的那一刻,一個男子出現(xiàn),舉起路邊的酒壇砸暈了犯人。
那一幕觸目驚心,四目相對的一刻仿佛已成注定。
那才是蘇晌晴和沈淺生的初遇。那年她是女扮男裝的頑劣少女,他是初到南方的懵懂少年。他們倆結(jié)伴同游,這江南溫潤的和風細雨讓他們倆的情意滋長得迅速且綿長。
可蘇晌晴怎的竟將他忘了個干凈,一臉無知地向他問好。他若不是同樣忘了她,這段日子以來,他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面對她的。
“你在這里做什么?都淋濕了?!?/p>
蘇晌晴聞聲抬頭,沈淺生撐著傘站在她面前,蘇晌晴淚眼蒙眬地望他,片刻他旋開視線。
“沈淺生啊,忘記一個人當真那么容易嗎?”
他愕然。蘇晌晴苦笑。倘若遺忘那么容易,為何偏偏又讓她記起。
【莫相離】
淋了雨還是生病了,且這一場病久久不愈。蘇晌晴的身體如同天氣陰晴不定,來了多少郎中也無濟于事,她娘日日坐她床邊落淚。
這期間,蘇晌晴的哥哥回來了。近來外患不斷,她哥哥剛剛討伐了邊緣一個部落,立了大功,正好爹的大壽要到了,特準他回來探望。蘇晌晴知道哥哥生她的氣,因為她沒有去京中,爽約于王爺家。
哥哥比她年長得多,他們之間不像其他兄妹那么親近,可蘇晌晴其實都懂,哥哥和爹娘希望她嫁個好人家,也是想讓她衣食無憂。
可是……可是……
沈淺生來的時候蘇晌晴還在沉睡,醒來看見他的臉還以為仍在夢中??墒撬直迟N近她額頭的溫度那么熟悉,以至于她猛地坐起來。
“你是怎么進來的?”
“你爹找我來幫你看病的,你這是何苦呢?”沈淺生的聲音中有些隱忍的嘶啞。
“對啊,如果不是我爹同意,你怎么敢來。我沒事,你走吧。走?。 碧K晌晴用力推他,卻仍舊軟綿綿的,輕而易舉被他的手臂環(huán)進懷里。
“是我的錯,是我一直沒有勇氣,覺得自己無法承擔……我原以為,就讓我守著你就好,怎么你會記起來……”
蘇晌晴原本以為再流不出淚的眼睛,頃刻涌出滾燙的淚水。那一刻蘇晌晴的心里反復出現(xiàn)的只有一句話——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沈淺生被安排住在客房里,那屋子離蘇晌晴的房間隔了半個院子。除了看病和送藥,他不能在蘇晌晴房間里久留。這樣的日子蘇晌晴已經(jīng)想都不敢想,只是她打探不到沈淺生心里的想法,隨著身體一日一日好轉(zhuǎn),失去的記憶回來的越來越多,她的心更加空落落的。
終于有一日來給蘇晌晴送藥的換成了一個仆人,她慌亂地跑到沈淺生的房間,發(fā)現(xiàn)爹正坐在屋內(nèi)與他說話。蘇晌晴看著沈淺生,企圖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爹又對他說了什么,可是蘇晌晴看不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層霜霧,拒絕看穿。
爹說:“我只是邀請沈公子留下參加我的生日宴?!?/p>
蘇晌晴心下一沉,沈淺生不能和哥哥碰面。
“爹,他……”
“我和沈公子還有事談,你先回去乖乖喝藥。
“晌晴——”沈淺生起身拿了一件單衣走過來,披到她的肩上,“你穿得太少了,快點回去?!本驮谔K晌晴剛要點頭的時候,突然聽見小聲耳語:“相信我?!?/p>
蘇晌晴在心底長嘆了一口氣,如果此刻她連沈淺生都不能相信,她還在堅持什么。而且如果他們要走下去,往日必定要重提。
生日喜宴的那天,蘇晌晴爹當真請了沈淺生,并且與她坐在一桌。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人,還有些為了和哥哥攀關(guān)系不請自來的人,說著千篇一律的客套話,吵得很。蘇晌晴偏頭看沈淺生,他的尷尬無措寫在臉上,而且哥哥時不時看過來的目光,像把刀。
“娘,我有點不舒服,能先回房嗎?”
她看了一眼蘇晌晴,又看了一眼沈淺生,清楚蘇晌晴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還是趁爹不注意囑咐讓沈淺生陪蘇晌晴進去,在桌下握了女兒的手。
出了廳堂,走到安靜的后院,蘇晌晴對沈淺生說:“假如你在這里真的覺得難以忍受,你可以走的?!?/p>
“你還不明白嗎?你現(xiàn)在的一切是許多人一生都得不到的,假如你為了我而舍掉,我怕你總有一天會后悔?!?/p>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p>
“那好,后天三更天河畔等你。”
說完沈淺生先行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蘇晌晴一個人傻傻站在原地,半天才醒悟過來。這次,他是真的要帶她走了!
那兩日蘇晌晴緊張極了,食不下咽又睡不安穩(wěn),總是小心翼翼盯著爹娘的表情,生怕露了馬腳。終于熬到了那天夜里,蘇晌晴一直乖乖待在房中。娘來看過她,她一直裝睡。可是她起身后,卻發(fā)現(xiàn)床尾放了一個收拾好的包袱,里面有衣裳和不少銀票。想到娘的苦心,蘇晌晴泣不成聲。將事先寫好的兩封信放在桌上,二更剛剛打過她便偷偷溜出門去。
所幸的是沒有碰到什么人,很順利地到了河畔。遠遠就看見一條船靠在岸邊,黃色的油燈將周圍染得生動。蘇晌晴奔過去卻沒有看到沈淺生,只看到掌船人躺在船中小憩。
該怎么去形容那一夜呢,蘇晌晴等到四更鼓響起沈淺生終是沒有來。滿懷著不解不甘,她一個人上了離開的船。船在江南的水中一飄一搖,水波映花了她的眼睛。突然又想起那句話,在嘴中輕輕地念,念到自嘲地笑起來。
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或許人輸就輸在一個“愿”字。
【兩相忘】
蘇晌晴回到家是在一年多之后,依然是和沈淺生一起,來為她娘送葬。
那一夜沈淺生并非沒來,只是他們倆走了不同的路,兩艘船就隔著一座橋,卻都沒有看見對方。沈淺生一直等到天明,也顧不上許多,焦急地去蘇家詢問,正巧遇到蘇晌晴盛怒之下的爹。雙方意識到事情變成這樣之后都不知道該怎么辦,蘇晌晴的娘更是嚇得險些暈過去。沈淺生去租船的地方一個一個地問,終于問到了載蘇晌晴的船家。
蘇晌晴只覺悲涼,她不懂自己丟失了又找回,等了那么多年,究竟為了什么。毫無目的地在沿途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下了船,只是因為乘了太久十分不適。身上帶的銀兩是足夠多的,于是先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了下來,晚上睡不安穩(wěn),將行囊藏于枕下。想起沈淺生的臉,強迫自己不要落淚。
然而僅僅是第二天,蘇晌晴在街上看見了他的身影。
“你是想嚇死我嗎?!”他沖蘇晌晴大喊,手上青筋分明。
那是蘇晌晴第一次看見沈淺生情緒失控。他一直隱忍,喜怒不形于色,他們倆在一起的時間,處處替她著想,可蘇晌晴卻只覺他懦弱。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沈淺生捧起她的臉,望進她的瞳仁深處:“蘇晌晴,我終于清楚我是多么在乎你?!?/p>
蘇晌晴和沈淺生在那個陌生的小鎮(zhèn)生活了一年。他依舊行醫(yī),而蘇晌晴幫人刺繡。這樣的日子才更像是細水長流,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小鎮(zhèn)上有許許多多的花樹,總是有若有若無的香氣漂浮,是個安穩(wěn)避世的好地方。
可是她時常想她的爹娘,尤其想到那夜娘親故意放她走時的心情,便深覺自己不孝。有的時候她會去下船的那個河岸坐上一會兒,一直望著河流盡頭發(fā)呆。時間久了,沈淺生總會來尋她,問她:“你想家了吧?”
蘇晌晴搖頭,卻瞞不過他的眼睛。蘇晌晴知道他們家世的差距讓沈淺生有很大的負擔,如今他們終于過上這樣平靜的日子,是在拋棄了她的身份之后才獲得的。
“回去了這一切就都沒有了?!?/p>
“那這樣,我?guī)湍慊厝タ匆谎?,看看你爹娘還好不好,然后回來告訴你,好嗎?”
蘇晌晴頓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是這樣美好的一年,如同一個春暖花開的夢境??墒切腋μK晌晴似乎永遠短暫脆弱,三日天之后沈淺生回來,握著蘇晌晴的手欲言又止。
“晌晴,你娘……過世了?!?/p>
再次走進曾經(jīng)的家,看見的是滿目慘白,正中央的靈位上清清楚楚寫著娘的名字。蘇晌晴爹突然一巴掌打過來,沈淺生從后面扶住看上去像是失去魂魄的她。
“爹……是我害死娘的,對不對……”
她走的時候娘的身體還很好,僅僅一年多,竟過世于心疾。
蘇晌晴和沈淺生在靈堂里守了七天七夜,跪到膝蓋沒有知覺。在這期間爹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只是每天拿一碗飯沉默地放到她的面前。
“爹,我會把‘蘇式織繡經(jīng)營下去,也許我比不上娘,但是我不會讓這份家業(yè)無人繼承。”
蘇晌晴爹突然止不住地笑起來,眼淚隨著笑從滿是溝壑的臉上淌下來:“你現(xiàn)在說還有什么用……”
那是蘇晌晴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爹流淚,她想站起來去抱他,膝蓋一軟又重重地跪到地上。沈淺生趕忙過來扶她,卻被她推開了。
“淺生……對不起,我必須這樣做,如果你不愿意……”
命運的戲弄讓蘇晌晴對于今后的日子開始充滿恐懼,她多么想和他長相廝守,就有多么畏懼他會離去。
沈淺生把一根手指放在蘇晌晴的唇上,轉(zhuǎn)頭對蘇晌晴爹鄭重其事地磕頭:“我可以娶晌晴嗎?”
爹的心大概已隨著娘的死蒼老了下去,蘇晌晴終是看見他在轉(zhuǎn)身之前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但是他們都清楚這喜事要辦至少要在娘入土一年之后,于是第二天沈淺生就托人將這消息帶給了他的娘。而蘇晌晴正式接起了家業(yè),她變得不再像孩子,綰起了長發(fā),每日淡妝素裹,像極了她的娘親。
沈淺生有時候也會幫蘇晌晴打理一些事,同時他的藥鋪又重新開了起來。蘇晌晴原本以為不會再有什么曲折,他們就會這樣下去。只是就在他們就快能相守終生的時候,他突然對蘇晌晴說——
“對不起,我要回北方了?!?/p>
“你娘……”蘇晌晴看著他竭力壓抑情緒的神情,心里已然料到發(fā)生了什么,“去吧,快點回去。淺生,或許我們的緣分真的太薄,我們都不要再強求什么了,不用抱歉?!?/p>
“對不起……我愛你。”
沈淺生走的那天蘇晌晴告訴他要去作坊,不去送他了。而事實上蘇晌晴就站在他不遠處的陰影里看著他提著碩大的包袱上船,然后船家將船撐離岸邊。這樣的情景那么似曾相識,蘇晌晴突然醒悟,他們的人生注定是一段段錯過。比如這一次,他始終都沒有回頭。
蘇晌晴一個人走回家,路過那個很快就會易主的淺生堂,恍惚間像是提前看到了一生的終了。
那之后,沈淺生真的沒有再回來。而蘇晌晴也終生未嫁,一個人打理家業(yè)。人人都在贊頌著蘇家女子的傳奇,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為了什么。
【永不悔】
沈淺生將淺生堂重新開起來的三個月后離開了人世,是他店里的伙計將遺書送到了蘇家老宅。他當真無親無故,只有蘇晌晴將他安葬。
在最后的信中蘇晌晴知曉了他這些年的近況,他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臨死之前要他一定要娶一個姑娘。那姑娘是沈淺生兒時的玩伴,在他走后的那些年一直盡心盡力照顧著他的母親。沈淺生答應(yīng)了。
他們過了十年相敬如賓的日子,育有一子,直到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病,他坦然的向姑娘訴說情由,只想最后再來看一看蘇晌晴。姑娘便也真的放他去了。
蘇晌晴看著遺書,突然有那么一點后悔,為什么最后的日子沒有陪伴在他身旁,為什么沒有告訴他自己終生未嫁。為什么沒有告訴他,她對他的愛永遠都沒有后悔過。
她親自將沈淺生的靈柩運回了家鄉(xiāng),交給了他的妻兒。非??蓯鄣哪泻⒆樱砩嫌猩驕\生的影子,蘇晌晴抱了抱他,竟突然覺得安慰。她對沈淺生的妻子說:“若是今后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
這是蘇晌晴第一次來北方,也是最后一次。此一生她終也沒負沈淺生,而沈淺生終也還了她一個從一而終,如此便也足夠了。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