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一
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雷格先生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博士,現(xiàn)在是明尼蘇達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專業(yè)客座教授。他是一個盲人,永遠生活在黑暗中。
雷格先生性情溫和。對自己的失明他從未有過任何抱怨,更沒有因此而脾氣不好。
大家一定好奇,雷格先生是怎樣念書的。
上課的時候,他和其他同學一樣坐在下面。老師知道他是盲人,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總是特別為他講得清楚一點。在黑板上畫了圖,更要特別描述一番。如果他當時沒聽懂,下課后,同學們都會樂于幫忙。
考試則采取口試的方法。因為他念的是數學,老師一下子就能知道他的思路是否合乎邏輯,所以口試并非難事。
如何看書呢?雷格先生完全靠聽錄音帶。一個叫盲人錄音服務社的非營利性組織,會根據盲人的需求,找人替他念。這個組織中有很多義工,大多數義工要等很久才輪到念一本書。內行人都知道,現(xiàn)在做研究,最重要的還是看論文。雷格先生念博士的時候,就常常貼出布告,說他要看哪一篇論文,希望有人替他念。當時麻省理工學院的計算機專業(yè)研究生幾乎都替他念過。研究生念論文,除了奉獻愛心,還有一個好處——等于自己也學了一篇論文。
聯(lián)邦法案規(guī)定,郵寄這類錄音帶和書籍一概免費,否則他不可能念到這么多書。
懂得計算機科學的人,一定想知道盲人是如何寫計算機程序,如何從程序中尋找錯誤的。
雷格先生念書是30年前的事,當時計算機沒有任何一種替盲人著想的設備。他的方法是,先寫好程序,然后念給同學聽,總有人愿意替他打成卡片,然后替他送給計算機中心。他拿到計算機印出來的結果,再找同學念給他聽。他根據聽到的結果,決定如何改。也總有同學肯接受他的卡片,替他改卡片。
現(xiàn)在美國已有不少替盲人設計的終端機。盲人要修改程序,一點問題也沒有。雷格先生說,明尼蘇達大學有很多盲人學生,其中不少是學理工專業(yè)的,全部要用計算機的終端機。
二
雷格先生認為盲人應像平常人一樣生活,人們不該對盲人過分大驚小怪。兩年前,我送雷格先生到桃園機場搭機回美國,機場的華航辦事員發(fā)現(xiàn)他是盲人,大為緊張,問他在洛杉磯有沒有人接,因為他在洛杉磯機場要轉機。雷格先生說沒有人接,華航因此不肯讓他登機,說他們不敢負這個責任。最后還是我出面,讓他簽了一份文件,保證不會起訴華航,華航才肯讓他登機。
雷格先生說,他經常搭乘飛機旅行,卻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他說英國機場對盲人最好,他們看到盲人,就會立刻請他到貴賓室去,而且會有人帶他登機。華航雖然關心他的安全,卻沒有派人帶路。大概他們知道自己不會被起訴,也就不管他的安全了。
雷格先生說他什么交通工具都用過,從來不用別人接他。火車、地鐵他都是一個人坐,從來沒有人拒絕他上去。在他看來,這種所謂的關懷,其實根本是歧視。
我們中國人喜歡將盲人講得可憐兮兮的。我曾聽過一個來自香港的盲人青年合唱團演唱,演唱中一再強調他們多么令人同情,所唱的歌也都是《天倫淚》之類的歌,賺人熱淚。
可是我去美國碰到了雷格先生,之后又碰到了很多盲人學者,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盲人從來不爭取別人的同情。他們努力和平常人一起生活,不到萬不得已時,絕對不讓人感到他們是盲人。我想,這也是國外許多盲人在學術上有杰出表現(xiàn)的原因吧。
蘇聯(lián)的龐屈耳根博士就是一個例子。這位數學家在控制理論上的貢獻,可以說到了讓他永垂不朽的地步。他從小就失明,上課時帶著媽媽去,靠媽媽將黑板上的符號、圖例等等解釋給他聽。其實他媽媽根本不懂數學,有時候可能都給他講錯了。我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曾聽過這位大師演講,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這位大師的風采。
三
我發(fā)現(xiàn)我們整個社會都低估了殘疾人的能力。如果孩子是個盲人,其父母就會認為,如果他學到了一種謀生技藝就謝天謝地了。而我們負責這方面教育的啟聰、啟明學校也如此認為。所以,盲人學生是不可能念臺大電機系或信息系的。
如果我們要改革,首先要從觀念改起。我們一定要使失明的年輕人能和普通學生一起生活,學一樣的課程,將來一樣進入大學,一樣拿到學位。
可惜我們社會上有一批人死腦筋,認為誰只要有一點身體上的缺陷,就不能從事某種職業(yè)。比如有的師范學院拒收色盲的人,理由是小學老師要帶小孩子過馬路,如果色盲,就不能辨認紅綠燈。這種想法,使我們的殘疾同胞吃了大虧。
事實證明,盲人可以和我們一樣念大學。我們不該設置很多障礙,使他們根本就進不了中學,更不能進入大學。我們要掃除這些障礙,也不要對殘疾同胞表現(xiàn)出太多的同情,因為太同情等于歧視。我們應該鼓勵他們自行解決問題,這樣才是真正地幫助殘疾人士。
我希望各級學校能夠毫無保留地接受盲人學生,使他們能像普通學生一樣接受教育。我希望政府機關不僅不要對殘疾同胞的求職設限,而且要主動雇用殘疾同胞。至于他們在工作學習中可能遭遇的問題,大可不必擔心。因為我們應該有信心,會有善心的人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總之,記住一句話:過度的關心其實是一種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