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恕我總想攀高枝拿莫言說事,但因為實在太巧了,不得不說,不得不攀。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講故事的人》中講了許多故事,媽媽的故事、姑姑的故事、單干戶“藍臉”的故事、同學沒哭的故事和自己告狀的故事……最后講的是他爺爺給他講的故事:為逃避一場暴風雨,外出打工的八個泥瓦匠躲進一座破廟。雷聲一陣緊似一陣在廟外炸響,火球一個接一個在門外滾動,大家嚇得面如土色。其中一個人開口說:“我們八人中,必有一人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干過壞事,誰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牽連。”自然沒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議:“既然沒人出去,那么就讓我們朝門口扔草帽,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干了壞事,誰就必須出去接受懲罰?!贝蠹艺兆隽?,結(jié)果,七個人的草帽被刮回廟內(nèi),只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刮出門去,于是大家把不愿意出去的他扔出了廟門。而就在那一瞬間,破廟轟然倒塌。不用說,廟里的七個人死了,活下來的只有那個被扔出廟的人。
讀完莫言爺爺給莫言講的這個故事,我倏然記起我爺爺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一條船在湖上航行時,突然狂風大作,巨浪滔天,船劇烈地上下顛簸,左右搖晃,眼看就要沉沒。眾人驚慌失措之際,但見湖心出現(xiàn)一把壺、一只手、一個盅——壺、手、盅。于是船老大高聲喊道:“船上有叫胡守忠的嗎?”有人應道:“我叫胡守忠?!贝洗笾钢牡膲?、手、盅說:“天意如此,莫怪我等無情?!闭f罷讓大家把胡守忠扔下水去。就在那一瞬間,一個大浪打上船來,船整個翻了。不用說,除了胡守忠,船上其他人全部葬身湖底。
顯然,除了人物和背景,兩個故事的情節(jié)和主題如出一轍,就好像兩位爺爺商量過似的。莫言聽他爺爺講這個故事是什么時候我不知道,我聽的時候大約剛上初一。上初一的我也聽明白了:滿船人里邊,只有胡守忠一個好人,其他人全是壞蛋——天要懲罰的肯定是壞蛋。所以自己要當好人,不當壞蛋,并且要跟壞蛋做斗爭!
此后不到一年,“文革”風暴刮來了。又過兩年,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了,作為回鄉(xiāng)知青在務農(nóng)過程中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霸俳逃钡牡谝惶谜n就是參加生產(chǎn)隊貧下中農(nóng)批斗“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大會。長長的大筒屋子,南北兩鋪大炕,貧下中農(nóng)盤腿坐在炕上,爺爺對著一個大電燈泡站在地中央,胸前掛一塊木板,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打倒地主還鄉(xiāng)團團長林忠顯”,名字被打了個大大的紅叉。政治隊長宣布批斗大會開始,貧協(xié)主任開第一炮。有人按爺爺?shù)念^,叫他低頭認罪。爺爺不肯低,按一下,挺一下;挺一下,按一下。這么著,住在我家后院的一個縣一中的高中畢業(yè)生忽然舉起拳頭高呼,要打倒我爺爺,大家就跟著喊。我躲在大人背后,沒舉拳,也沒喊。大家一連喊了三四遍,最后喊的是:“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不由得,我想起爺爺講的那個故事——大家要把一個人扔下水了,船要翻了不成?
爺爺當然不是“地主還鄉(xiāng)團團長”,后來事情不了了之,爺爺除了被勒令去公社所在的小鎮(zhèn)掃了一冬天雪,倒也沒受更多的懲罰,但這件事對自尊心極強的爺爺造成了不一般的傷害。據(jù)我所知,爺爺至死都沒饒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批斗過他并且欺負他的孫子,甚至不讓他的孫子吹笛子的貧協(xié)主任,一個是帶頭喊打倒他的后院那個高中生?!扒昂笤鹤≈?,平時一口一個林大爺,怎么就忽然喊打倒我了呢?喊得出口嗎?小子忒不像話!”這意味著,于1993年去世的爺爺至死都沒能理解“文革”。
話說回來,莫言的爺爺和我的爺爺對作為孫子的他和我講這個故事倒也罷了,其用意也不難明白??赡詾槭裁匆谌鸬湮膶W院那么莊嚴鄭重的場合中講這個故事呢?就個人而言,無論如何他都不是被扔出去的人——盡管得獎后“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相反,他是被選中穿上燕尾服領(lǐng)取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任何故事都是隱喻。那么,莫言借此隱喻什么呢?人性的弱點?多數(shù)人的暴政或集體無意識?天理昭昭、天意的公正?抑或以公正、公眾的名義排除異己的結(jié)果?有一點可以斷定,莫言作為講故事和會講故事的人,在那樣的場合是不會隨便講故事的。
(婉 君摘自《齊魯晚報》2013年12月18日,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