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
“野菜薅不完,兔子可會打絕的!”臨出門,老杜的老婆搖晃著花白頭發(fā),滿臉菜色勸他別再打兔子了。“兔子叫你快打光了,積點德吧,薅一籃野菜照樣下鍋吃?!?/p>
“你懂個屁,婦女家嘴巴長心腸軟,那野菜能比兔肉好吃?”老杜不以為然,訓(xùn)斥著老婆,戴上草帽,獵槍上挑著一個酒葫蘆,抬腿就出了大門,氣宇軒昂地像《水滸傳》中的林教頭。
“咔嚓──”一聲,大風(fēng)掃過,門前大桐樹一根大樹枝被刮落,摔在地上,攔住他的去路,把他嚇了一跳,倒退了幾步。
“啥響?”老婆聽到響聲,追了出來,看到樹枝,忙叫住老杜,“快別去了,今天秋高風(fēng)大,怕不好!”
“盡說些喪氣話,秋高草長兔子肥,正是打獵的好季節(jié),讓開──”老杜一把推開老婆,跨過那攔路的粗樹枝,依然奔向那草深葉黃的荒原。
老杜是當(dāng)?shù)赜忻墨C戶,幾代人行獵,獸皮、鳥羽掛的滿院子都是,隔一段兒賣一次,連最兇猛的野獸嗅到他的氣味,都會嚇跑三十里。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別人餓得肚皮貼脊梁,他卻吃得肚兒滾圓,虎背熊腰。
“這野物都叫你打光了,還空跑啥?”
他吆喝道:“回去,回去……”
“打不著兔子早點回家?!崩掀旁诤筮叴舐暫?。
老兩口膝下無子,抱養(yǎng)過別人的孩子,幾次都夭折了,有人勸他別殺生,他不聽?!叭M孫吧,打不著兔子我就不回來!”他扭頭甩了一句,大踏步地上路了。
老杜迎著刺眼的朝陽,在齊腰深的草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小心翼翼地搜索,找到中午,也沒找到兔子,這是他行獵幾十年沒有過的現(xiàn)象。按往常,這時候已肩扛槍挑一身野兔子凱旋而歸了。
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吃了幾個玉米餅,又喝了一會兒自家釀的燒酒,他年過花甲,體力不支,于是找了個兔子出沒的小路邊,選一個草深的地方和衣躺在地上小睡一會,變黃的草給他作了最好的掩護(hù),幾步之外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噌──”的一聲,有個東西在晃動,他警覺地豎起耳朵,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兔子,定睛一看,“呀,是個大馬兔!”他幾乎驚叫起來,這個大馬兔長得肥碩,靚麗,雪白的毛皮比他身上穿的豹皮馬甲漂亮得多。是一只母兔,是罕見的兔中公主、貴妃!
他悄悄地爬起來,抓起獵槍瞄準(zhǔn)目標(biāo),那雪白的大馬兔一邊吃草,一邊不時抬頭張望,警惕性很高,身影也不?;蝿樱鴺尶诘囊粫菏穷^,一會兒是圓滾滾的屁股,一會兒又是雪白的貴族身子,讓他瞄不準(zhǔn)最佳位置。
可能是酒勁上來了,他有些頭昏眼花,心軟手軟,也可能是異性相吸吧,幾次扣扳機(jī)都扣不下去,只要“砰”的一聲槍響,他就能吃到這又肥又鮮的馬兔肉了,肉細(xì)又香,是上等山珍。
轉(zhuǎn)瞬間,那白兔就“噌、噌”地蹦遠(yuǎn)了。
“媽的,怪機(jī)靈,不打死你,老子要活捉你?!彼s快爬起來,掂著槍追趕這夢中的尤物,酒葫蘆滾到地上,酒流了出來,他顧不上撿,箭也似的追趕目標(biāo)?!斑@么好的兔子,肉能吃三五天,毛皮能賣上好價錢,比我以前打死的金錢豹還要值錢,絕不能放走它?!?/p>
他一邊嘟嚕,一邊撥開雜亂無章的草和樹追趕,有幾次,他已經(jīng)接近目標(biāo)了,嗅到香噴噴的兔肉,他只要舉槍射擊,按老獵人百步穿楊的槍法,霰彈會把雪兔打成篩子,一槍斃命,但那樣的話,毛皮就一文不值了。
人兔賽跑,追風(fēng)趕月,生死沖刺,跑跑停停,人喊兔叫,風(fēng)大草響,曲里拐彎,好多次就要追上了,他一槍托就可砸翻兔子,但機(jī)靈的兔子猛一轉(zhuǎn)彎,就把他甩到后邊,他剎不住腳,還摔了幾個跟斗。漸漸地,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最后,他和兔都累得筋疲力盡,腳步蹣跚。
“咕嚕嚕──”肚子開始鳴叫,那燒酒和玉米餅提供的動力就要耗盡了,他和回眸用哀求的目光與他對視的雪兔站定時,他幾次舉槍,槍卻顫抖不已。他用余光掃視腳下的干柴干草,幾乎想要吃烤全兔了。但為了那上等的毛皮,他強(qiáng)忍住不開槍?!巴冕套樱鬯览献永?,天黑前抓不到你,就開槍了?!彼麑ν米雍颓镲L(fēng)大聲喊叫。
不料,兔子聽到這恐怖的叫聲,喘了口氣,一扭頭又沒入草叢中,他急忙提槍再追,累得頭昏眼花,快要絕望了。忽然,他聽到“咚──”的一聲,有東西掉落,他沖上去一看,發(fā)現(xiàn)這馬兔慌不擇路,竟一頭掉進(jìn)一口枯井里!
“哈哈哈──我看你小東西往哪里跑?”他高興地一屁股坐到井邊放聲大笑,大口喘氣?!疤熘乙玻献哟颢C幾十年從來都沒有空手回家過,老虎、豹子、狼、大蟒蛇都打過,一身獵裝全都是動物毛皮做的,還收拾不了一只兔子?笑話──”他對著井底之兔調(diào)侃著,一邊看著驚恐萬狀的兔子拼命向上跳躍。
“撲騰、撲騰──”雪兔吱吱著,越跳越低,最后眼睛流出了淚,下身累得出血了。
老杜看得清楚,耐著性子不理它,坐在井沿上抽著煙鍋,“兔崽子,快累死老子了,等你小子累趴下去了再收拾你,活剝了你,媽的!”
等那貴妃兔累得跳不起來時,天色已暗了下來,老杜也抽完了一袋煙,用手抓不著,他想了想,就把槍管朝上,槍托朝下,用槍背帶套那精盡疲力竭、眼淚汪汪、坐以待斃的貴妃兔的脖子。他掛著,套著,它躲閃著,幾個回合后,兔脖終于被槍帶掛住了,他急忙用力一提,把那香噴噴的獵物用力提出地面,他仿佛嘗到了最美的山珍了,勝利在望了!
“砰──”的一聲,多時未響的槍終于恐懼地打響了,張著大嘴、流著瀑布般的口水的、滿臉笑成老菊花的老杜一個倒栽蔥,仰倒在地上。原來是做垂死掙扎的兔子后腿拼命彈蹬,蹬響了扳機(jī),槍口正對著老杜那不斷分泌口水的喉結(jié),噴火的鐵砂把老獵人打扮成了五花臉!
天呀,兔子竟打死了獵人!
借著槍機(jī)的反彈力,貴妃兔“騰──”的一聲,像一顆鋼球射出井口,落地而逃。
等了一天,也沒等回老伴兒。老婆叫上幾個鄰居,打著火把,找了大半夜終于在井邊找到早已冰冷的老杜。不遠(yuǎn)處,是力竭膽裂、失血過多而死的貴妃兔,還有兩只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兔崽。
“天呀,我早就說不要再打了,老頭子,你死活不聽,這不,遭報應(yīng)了吧……”老婆和鄰居們哭著喊著抬走了老杜的尸體。
有人對老杜的老婆說:“踢死這兩個小兔崽,都是它們害死了老杜!”“不──”她喊道。她脫下布衫把那兩只小兔包住抱回家,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養(yǎng)起來。
“野菜薅不完,兔子會打絕的。”這句話流傳下來,傳遍了整個原野,此后,這一帶再沒有人打獵了。
多年以后這里便成了野兔成群、虎豹出沒的國家級天然野生動物保護(hù)區(qū)。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