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一年四季里,秋天是莊稼人最忙碌最充實(shí)的季節(jié)。有什么能比得上收獲的激動與喜悅呢?
隨著夏季一陣陣轟隆隆的雷聲遠(yuǎn)去,鄉(xiāng)村的天,一天天變得湛藍(lán)高遠(yuǎn),鄉(xiāng)村的大地,也一天天由翠綠變成五彩。潮濕悶熱的空氣淡了,風(fēng)中泛起秋天的香。地里的花生,玉米,大豆,高粱,棉花,谷子,紅薯,都趕著趟兒熟了。它們的主人卻并不著忙,收完花生,掰玉米,玉米運(yùn)回家,找個濕漉漉的早晨,去收大豆。成熟的大豆太調(diào)皮,陽光底下一碰,那些黃燦燦的豆粒就要從豆莢里蹦出來。去拾棉花,卻剛好相反,陽光燦爛的晌午最好,那時節(jié),花朵上的露水都被太陽曬干,拾回來的棉花又白又干凈……
秋天莊里沒閑人,小孩兒也不例外。大人們用粗粗的牛皮繩,光亮亮的長扁擔(dān)。小孩子用兩只小小的籃子,一根一米多長的小扁擔(dān)。大人們挑著百十斤的擔(dān)子在前面“咚咚”有聲地走,肩上的擔(dān)子隨著有力的腳步有節(jié)奏地上下顫動,小孩子挑著兩只小籃子,里面盛放著幾穗玉米或者幾塊紅薯,一扭三晃。緊緊跟在大人后邊。
干活兒是累的,苦的。扁擔(dān)再小,籃子再輕,壓在肩膀上從山上一直挑到山下家里。嫩嫩的肩膀也給壓紅了,不敢碰,稍一碰就鉆心地疼。大人們看在眼里,再往籃里拾,總是一個勁兒說,行了行了,別壓著。他們很知足。我卻是不知足的。恨不得多裝一點(diǎn)再多裝一點(diǎn)。父親的肩膀都壓成鐵銹的顏色了,多疼啊。
干活兒的苦累,卻常常被媽媽從山下帶來的一頓飯就沖得無影無蹤。秋天山上活兒多,為了省掉來來回回在路上的時間,午飯常常是在地里吃?;丶易鲲埥o我們送飯的自然是媽媽。她在地里跟我們忙碌到一半,看看快到吃飯的時候了,就提前下山。我們的小腦袋便開始頻頻轉(zhuǎn)向山下的路。一個點(diǎn),兩個點(diǎn),山下的小路上終于出現(xiàn)了媽媽的身影,一根擔(dān)子,前面是一只大鐵水壺,后面是一個竹籃子。那會兒的肚子里早就餓得咕咕亂叫了,看著媽媽的身影,手里倒是干得越發(fā)利索有勁。趕緊收尾,要開飯了。
我到現(xiàn)在都懷念媽媽竹籃子里的飯菜香,覺得此后走過的幾十年,再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飯菜了。不過是尋常的農(nóng)家菜,不知道媽媽為何可以將它們做得那樣香甜。黃燦燦的蔥花油餅,幾根洗得干干凈凈的嫩黃瓜,一小瓶媽媽做的醬菜,咬一口餅,再蘸著醬菜汁,咬一口嫩黃瓜,舌頭都想咽下去。媽媽不吃。她笑吟吟地坐在地頭兒上看著我們爺兒幾個吃。
頭頂上的天藍(lán)得人想流下眼淚來。
吃飽了么?
吃飽了。
還累么?
不累了。
來喝點(diǎn)水。
不,去喝泉子里的水。
地頭上有常年不干的泉,清清的,淺淺的,趴下去,“咕咚咕咚”牛飲一氣,那股子甜涼一下子就散至人的五臟六腑,哪里還有半點(diǎn)累呵。
秋天的田野里,到處都是那樣在山上吃飯的人家。地與地挨著,到了歇晌開飯的時間,地頭兒上一坐,大人們也會互相謙讓一下,卻沒人真的去吃。各家的籃子里,飯菜都夠豐盛。小孩子卻是不在乎的,在自家籃子面前吃個半飽,肚里的饞蟲已經(jīng)給喂得差不多了,人有了精神。蹦跳著跑到鄰家地頭,鄰家大媽拿出半塊白花花的饅頭塞過來,毫不客氣地就接了。
人家的飯,更香。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似乎是很遙遠(yuǎn)的古時候的事。細(xì)想,也不是。不過數(shù)十年前,在我們的鄉(xiāng)下即是如此。地里的莊稼收了,隨便在地里放著,一直放到曬干才往家里收。運(yùn)回家的那些,就隨便在場院里堆著,一垛一垛的玉米,一堆一堆摘好的花生,把小小的場院堆滿了。夜里蓋一下,防露水。白天去攤開,繼續(xù)晾曬。一直放到秋末冬初。不少一只棒子不短一斤花生。
記憶里最難忘的秋天,是我十三歲那年,一個多事之秋。正是秋忙時節(jié),弟弟一場大病,差點(diǎn)丟了小命。兩個大人是顧不得家了。清清楚楚記得,媽媽從醫(yī)院回來籌錢,坐在地頭兒上嚶嚶地哭。那年地里的莊稼長瘋了,玉米棒子長得一尺多長,花生從地里拔出來一棵竟然掛果近一百顆。
她頭一回覺得那些痛收的莊稼是一種累贅。她無力將它們收回家里,只能任其在地里自生自滅了。
那年的莊稼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是村上的叔父、大爺們幫收的。沒有誰發(fā)動,也沒有誰倡議,卻是齊齊商量好了一樣。收割季節(jié),都放了自己手里的活兒,先奔到了我家的地里。
那年,我家破天荒成了村里秋收結(jié)束最早的一家。被弟弟的病折騰得憔悴不堪的我爸,站在收獲之后的秋野上,淚流滿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