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四月初的一個早上,養(yǎng)蜂人姜大成再次出現(xiàn)在十八盤嶺下的那塊空地中。此時十八盤嶺上的刺槐樹正花開如雪,山谷中到處彌漫著濃郁的刺槐花香。每年這個時候,姜大成都會帶著他的蜜蜂來到這里,今年也不例外。
對這個養(yǎng)蜂人,我并不陌生。我小的時候,他在我們村旁的部隊里當(dāng)班長。都說姜大成在部隊上干的不錯,馬上就要提排長了。但在一年秋后,他卻突然退役回鄉(xiāng)了。我還記得姜大成離開部隊那天,他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黃軍裝站在送行的軍用卡車上,深情地望著十八盤嶺上郁郁蔥蔥的刺槐林,然后大喊一聲:“我會回來的!”讓我們驚奇的是,樹影婆娑中,真有人影閃過的樣子。
第二年春天刺槐花開的時候,姜大成真的回來了。跟他一同到來的還有十多個黑乎乎的木箱子,當(dāng)箱子蓋打開的時候,我才想起姜大成有一手養(yǎng)蜂的好手藝。當(dāng)年,他曾在一上午的時間摘了十多個馬蜂窩送給我姐補身子。那時我姐柳小蕙和張成林剛結(jié)婚,但兩人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滿,三天兩日不打即吵。有一次,柳小蕙竟然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才救了過來。出院后,我媽把虛弱的柳小蕙接回了娘家。兩天后,姜大成把十多個馬蜂窩送到我們家。我記得那些蜂窩上星落棋布的蜂房內(nèi)藏著許多又白又胖的大蜂蛹,事實證明,那是補身子的好東西。因為一個多月后,柳小蕙的身子就復(fù)原了,坐上張成林的自行車回家了。
張成林來接柳小蕙那天,正是姜大成離開部隊的日子。姜大成來我們家跟我爸我媽告別,我爸正喝著小酒教訓(xùn)張成林??匆娊蟪?,我爸說:“姜大成,你也喝點酒。”
姜大成沒有客氣,拿起兩個大海碗,把一瓶白酒分開,但他沒有給我爸,卻端一碗給張成林,說:“來,干杯?!闭f著一仰脖,一碗白酒一滴不剩。
張成林卻瞧著酒碗不敢下口,這時柳小蕙從里屋出來了,說:“不就是一碗酒嗎,有什么?藥我都喝過。”說著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柳小蕙的舉動驚呆了所有的人,姜大成臉色尷尬地站在那里,突然一股淚水奪眶而出,一句話不說跌跌撞撞地走了。
但第二年春天,刺槐花開的時候,姜大成還是回來了。每年如此,從無例外。
姜大成來的那天早上,我和柳小蕙正在給張成林燒紙錢。張成林是一個星期前剛?cè)ナ赖模婀值氖?,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昏迷了多天的他竟清楚地說了一句詩意十足的話:“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p>
果然,在他死后的第二天,十八盤嶺上的刺槐花就開了。
張成林被葬在了十八盤嶺上的一棵刺槐樹下。從這里往前望,隔著中間的那塊空地,就是他們家的蘋果園。張成林活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柳小蕙呆在那塊蘋果園里。
而現(xiàn)在中間的那塊空地上站著的是養(yǎng)蜂人姜大成,他正在空地中將蜂箱有條不紊地擺成一個半圓狀,蜂箱里裝滿了饑餓的蜜蜂們。姜大成將箱蓋掀開,急不可耐的蜜蜂們成群結(jié)隊沖上山來,張成林墳旁的那棵刺槐樹上,一會的工夫就爬滿了嗡嗡叫的蜜蜂。
我咂咂嘴,今年又能吃上香甜的蜂蜜了。
但幾天后的一個早上,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養(yǎng)蜂人姜大成和他的蜂箱不見了,那塊空地又如當(dāng)初般平整而空曠。
柳小蕙看了一下,就走到自家的蘋果園里去了。我剛爬上山,來到張成林的墳前。張成林的墳頭上擺著兩瓶金黃色的蜂蜜,墳旁的刺槐樹上還聚集著沒來得及撤走的蜜蜂。我對張成林說,這回你錯了,柳小蕙和姜大成一句話都沒說,柳小蕙上蘋果園時天天從姜大成身邊過,但兩人卻都低著頭不說話,像個陌生人。
但我沒告訴張成林,在姜大成來之前的一天,柳小蕙對我說,弟,幫姐個忙,去把那塊空地收拾干凈了,姐看著心煩。
當(dāng)然,我也沒告訴柳小蕙,去年刺槐花開的時候,張成林對我說,看著吧,你姐和那個姜大成有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
我轉(zhuǎn)身向遠處望去,此時十八盤嶺上的刺槐樹正花開如雪,山谷中到處彌漫著濃郁的誘人的花香,但在這個時候,養(yǎng)蜂人走了。
我不知道,明年他還會不會來。
選自《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