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炘
·1·
木子頭是一名消防兵,身材筆直修長,看起來成熟溫和。
第一次見到他,是十二歲那年暑假,大猛的父親帶我和大猛去部隊看他。那時候的我還比較沉默,帶著些許羞澀,微微低著頭,跟在他們后面。
對于我來說,周圍的一切都很新奇,卻不動聲色地坐在大猛旁邊。只見木子頭面帶微笑,給我們端茶倒水,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第一次見穿軍裝的小伙子,便看得有些入神,最后還是被大猛撞醒:“哪有不停盯著人家看的?沒禮貌!”
我瞬間臉紅,低下了頭。
“沒關(guān)系,小妹妹挺可愛的?!彼粗遥α诵?,“還喝水嗎?”
這笑,在我眼里,像寬容的嘲笑。
我惱羞成怒,搖搖頭,心里卻從此恨上了他。
·2·
次年勞動節(jié)放假,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我被送到了大猛家。
大猛比我大三歲,我們倆的父親是多年的同事,來往甚密。他父親為人正直寬厚,經(jīng)常帶我們出去玩,把我當(dāng)大半個女兒看。這一次,他父親不在家,只打電話讓大猛好好照顧我。
其實他母親也算不錯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不喜歡她。直到有一天,我中午睡醒之后,家里一片寂靜。我搖搖晃晃走到客廳,聽到廚房有動靜,仔細(xì)聽來,是他母親催他趕快吃雞腿。他問我吃了沒,他母親說他去打籃球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過了。
那一刻,我渾身發(fā)涼。
不知什么時候,木子頭冒了出來,輕手輕腳把我拉到房間。他說,聽你大猛哥說你喜歡吃草莓冰激凌,我下午給你買,好不好?
“不要!”我滿腹委屈,“我要回家!”
聽到聲音,大猛和他母親跑了過來,問怎么了。他說,他剛進來看到家里沒人,就來看我起來沒,沒想到把我給吵醒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撒謊,但我更討厭他了。
下午出去玩的時候,大猛碰到一個同學(xué),說一會兒就回來。我終于忍不住,大聲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撒謊。
他沒有回答,只是買了草莓冰激凌,想以此讓我開心起來??晌腋吲d不起來,我就是恨他,為什么要撒謊。見此,他便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墒?,沒有成功。
他跳上高高的石墩,嘆了一口氣。
“小睿,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了,不用說出來。你不說,可能還有一塊不錯的面包;你說出來,就什么都沒有了?!彼荒樐?,緊蹙眉心,“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p>
倚老賣老的家伙!
我最討厭有人一臉深沉,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跟我講那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面包,我不要了,我家又不是買不起。
他只是笑笑,讓我不要告訴大猛,他也是單純直率的孩子。
我去大猛家住過很多次,這是第一次碰到木子頭,也是第一次感到心寒。
后來,他妹妹叫他回去,說他母親找他。他讓大猛帶我回去,并告訴我,要學(xué)會理解一切,笑著生活。
·3·
大猛當(dāng)兵的第一年夏天,打電話問我要不要過去玩,我說要。到部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倆在同一個大隊,而且是木子頭幫我整理房間的。
我是個很挑剔的人,雖然他很賣力,我還是顛覆了他的成果。他打來熱水的時候,我正在努力改造著自己為期一周的生活環(huán)境,而且聲明我對他的勞動不甚滿意。他了解后,滿臉愧疚,急忙幫我整理。在他還沒來得及邁出腳步時,我的一句“不許動”,使他怔怔站在了那里。
“你沒聽過非禮勿動嗎?”
我瞥了他一眼,他跟站崗似的,筆直地站在床的另一邊。一切安靜,呼吸碰撞,我只好再殺出一句:“非禮勿視!”
他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雙手整了整帽子,直接撞了出去。
我第一次覺得他有意思。
雖然我和大猛親同兄妹,但因為性格都很強硬,經(jīng)常吵架。第一天晚上,我和他就開始戰(zhàn)斗,爭得面紅耳赤。
我能準(zhǔn)確判斷出他的下一步計劃,所以每次在進攻之前,我先反擊。他總在取勝的路上慘敗,卻為了所謂男人的尊嚴(yán)勇往直前,結(jié)果不得而知——
他摔得一次比一次慘痛。
在大猛即將失去理智的時候,木子頭便拉著他迅速撤離:“大男子漢不能欺負(fù)一個小姑娘嘛,對不對?”
“怎么是我欺負(fù)她???明明是她欺負(fù)我!”大猛滿腹委屈。
木子頭根本不聽他的辯白,只一邊走一邊回頭,囑咐我一定要把門反鎖好。不料,我在身后狠狠回了一句:“我已經(jīng)長大了!”
他再次回頭,笑了笑,消失在夜色中。
·4·
次日清晨,我在訓(xùn)練的口號中蘇醒,早點已經(jīng)放在門口。早點旁邊是一把小提琴,并且在下面的紙條上說,覺得無聊就練練琴。
我心中飄過絲絲暖意,比起強硬的大猛,他顯得溫柔細(xì)致很多。不但知道我不喜歡擠食堂,而且連我的興趣愛好都了解,并時不時從外面進來夸我拉得好棒。
其實我根本沒有進過什么培訓(xùn)班學(xué)過音樂,只是從小受爺爺耳濡目染,并了解一些樂理知識而已。之所以會喜歡小提琴,是因為它方便攜帶,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坐在荒草萋萋的山頭瘋狂演奏。因為太投入,經(jīng)常忘記了一切,仿佛獨居了整個世界。
可是,我沒想到,這是個深深的陷阱。
就在建軍節(jié)晚會上,木子頭突然跑過來,說他們班有人突然生病了,要我?guī)兔斕嬉粋€節(jié)目。他還真想得出來,我拉琴的水平只能哄哄小孩,這不是存心讓我出丑嗎?就算我可以拉一首完整的曲目,我也不敢上臺,因為我害怕習(xí)慣性的嘲笑聲。
我再三拒絕,他卻拿出不把我置于死地絕不甘心的態(tài)度,軟磨硬泡堅持到底??磥硭怯袀涠鴣淼?,并不斷提醒我,我已經(jīng)無處可逃。我被硬推著走向舞臺,垂頭漲紅著臉,不自在地站在臺上,多想這是一場夢。
那一刻,我恨他到了谷底,明明知道舞臺的光鮮并不屬于我,卻硬把我孤單地丟在這里。恨、生氣、委屈瞬間洶涌在心頭,無處可逃,連哭泣都忘記了。endprint
“啪!”
燈光暗得只剩下夜空,全場靜坐,我更不知所措。是,不知所措,沒想到他是個記仇并且立刻報仇的人。
“在我心里,你是潔白美麗的天鵝,要抬起頭,看那么多人羨慕的眼神。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走出對自己的懷疑,你已經(jīng)長大了,能擔(dān)任好每個屬于你的角色?!?/p>
當(dāng)這句話輕輕流入耳鼓,我并沒有覺得好受,感覺他跟捅了人一刀又趕緊為其包扎一樣。臺下開始騷動,越來越大聲,我已經(jīng)木訥。
“如果你覺得害怕,就轉(zhuǎn)過身;如果還是害怕,就閉上眼睛,像你一個人在房間那樣?!?/p>
在他手臂的運作下,我背對觀眾,聽到他吹起的口琴聲。音樂對人的影響,就是它可以把人帶入一種情緒,不知不覺隨之撥弄手中的樂器。當(dāng)掌聲將我驚醒,我才睜開眼睛,看到他明朗的微笑。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拉了什么,但我知道成功了,世界仿佛從此不同。
·5·
有些話就像魔咒,聽一遍,仿佛就永久性地把控了神經(jīng)。就像從那以后,我真的感覺自己是天鵝,抬起頭就能看到羨慕的目光。我不再走墻角,不再怕與別人眼神相撞,不再討厭公眾發(fā)言,甚至愛上光鮮靚麗的舞臺。
那天之后,我仿佛不再那么討厭他了,反而覺得他可愛起來。
后來,因為大猛把我惹怒了,又放不下所謂男人的尊嚴(yán),所以讓他寫信替大猛向我道歉。從此,與他通信,就成為一種習(xí)慣。一年之后,他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受傷,大猛帶我去醫(yī)院看他。他坐在輪椅上,沖我微笑,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像一個犯錯誤的小學(xué)生,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就像面對心靈的一塊綠地,不希望他出任何差錯。
他是最明白我的,便笑著說,傻瓜,只是現(xiàn)在要休息幾天,又不是癱瘓了,不信我給你走走看。
我笑出了淚光。
那天,他給我唱了一首歌,說那是最能表達他心靈的歌。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音樂天才,每個音都唱得很準(zhǔn)。是,沒有經(jīng)歷過深刻的人,怎么會把憂傷唱得那么蕩氣回腸?
·6·
再次去部隊,他依舊健步如飛,在我和大猛之間調(diào)和。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會主動請假,陪我出去玩。說是出去玩,不如說是巡邏執(zhí)勤,他看到需要幫助的事情總會毫不停頓地走過去。
每次看到小孩,他都會笑瞇瞇地多看兩眼,甚至和人家玩幾下。我問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小孩,他說,你不覺得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嗎?
他眼神中并不只是快樂,還有一種比其更深的東西,只是我說不出來到底是什么。
有一次,我們走了很遠(yuǎn),發(fā)現(xiàn)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在路邊哭泣。蹲下身問了半天,女孩都報以愈來愈烈的哭聲,他便抱起她要去買糖。沒走幾步,一個中年婦女就沖過來,一副孩子被拐的態(tài)度。
這是他唯一一次沒穿軍裝。
經(jīng)過這件事,我問他是否還會像以前一樣,毫無防備地去幫助別人。他輕松地笑著,反問我,你是否會因為跌倒一次就放棄走路?
·7·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歡他,還是那個年紀(jì)本身就有的悸動,或者他的的確確打動我了。
我喜歡他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
他可以忘記休息,忘記自己的利害,去執(zhí)行本能的善良。我做不到,因為我怕,那個叫做受傷的詞。當(dāng)他為了送一個小孩去醫(yī)院,讓我一個人走丟時,我竟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買了一把天藍色的傘,牽著我過馬路,焦急與自責(zé)已經(jīng)平息。他不住回頭,一遍又一遍保證,以后絕不會把我弄丟了。我想他會做到的,可是,我卻把他弄丟了。
汶川地震第四天,他寫下請戰(zhàn)書,和大猛奔赴四川。沒等我發(fā)表完意見,他就離開了,我對著他孤注一擲的背影發(fā)誓,此生不再見他。
等一切都恢復(fù)平靜,我在雜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和事跡。雖然他不是地震中最有名的戰(zhàn)士,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還有他說的,每個孩子都應(yīng)該被寵愛。
·8·
他父親和大猛的父親是戰(zhàn)友,后來他父親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受傷,喪失了行走能力。當(dāng)時他和妹妹還小,母親變得格外辛勞,大猛的父親給了他們家很多幫助。再后來家里發(fā)生水災(zāi),父親就去世了,他們家才搬到陜西。
那一年,他十八歲。
我在那條路上,反復(fù)聽那首歌,終于明白他為什么那么會照顧別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擔(dān)當(dāng)起了照顧父親的任務(wù),和一個家庭的責(zé)任。面對別人的幫助,他心懷感恩,又多了一份理智。那不錯的面包,對我來說不稀罕,可對他來說,很重要。
有些懷念每次一起出門,他總是回頭看我,然后微笑:“小尾巴,跟緊哦,別走丟了!”
比他小六歲的我,在他心里或許只是個孩子,需要被寵愛著。而當(dāng)我長到他當(dāng)年的年紀(jì),是坐在臺下微笑鼓掌,為他和新娘祝福。
很感謝十八歲的自己,那么固執(zhí)地拋棄了安靜的幸福,否則我永遠(yuǎn)不懂得珍惜。
再次經(jīng)過那個一起奔跑過無數(shù)次的廣場,陽光依舊燦爛,孩子們歡鬧嬉戲,一切都已釋懷。仿佛我也變得和他一樣,兒時失去的寵愛和勇敢,長大后就想在別人身上補回來。
我也想如他那般,柔和地跟那些孩子說,我愿意寵你一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