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紫荊
那天晚上,她被他接出去散步。兩個人慢慢地在夜空下走著。雖然是早春時節(jié),故鄉(xiāng)的樹上看不見一片嫩葉,然而馬路的兩邊卻顯得五光十色的——一些紅紅綠綠的燈被掛在了樹上,在夜空中遮掩了星星。繁華的商業(yè)街走過之后,眼前一下子變得灰暗和安靜起來。矮矮的圍墻里隱隱約約地透出老洋房里的燈光。路上的行人已不再是團團的涌來涌去,而只是一個兩個地默默而過了。
她知道從此天上少了一顆星。因為他在向她說著一個死去的人。一個當年大學里的美男子。有人甚至說,他是班里最漂亮的男孩。大大的眼睛,略微卷曲的黑發(fā),兩片薄薄的嘴唇,在笑起來的時候向兩邊幽幽地翹著。
三年前,當燕卿回故鄉(xiāng)時,和男孩在雨中的一個下午對坐著。喝的是什么已經忘記,沒有忘記的是他那副因年輪多了一圈胡碴而變得更加優(yōu)美的臉龐。
咖啡廳布置很是隨意。隨意得讓人有點覺得是坐在一個雅座的食堂里。然而他的笑容淺淺幽幽的,他的嗓音低低慢慢的。燕卿便像是坐在了一張唱片上。唱片在悠悠地不經意地轉著,播送著一段遙遠而又綿長的橫亙于星際間的詠嘆調。
通常,燕卿對故鄉(xiāng)的感覺是頗矛盾的。遠離故鄉(xiāng)時想回故鄉(xiāng),而真正置身于故鄉(xiāng)時,卻又發(fā)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已是個不屬故鄉(xiāng)的外星人。然而,在那一個雨中的下午,心情被蕩漾在那樣一張飽含回聲的唱片之上,燕卿的眼中出現了另一個和自己有著同感的外星人。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往玻璃上撲來,打濕了的卻是窗內的兩顆細數著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之情的癡心。點點嘆息如玻璃上的水珠在無聲中悄然而下。
還記得分手時他舉了把傘陪燕卿等車。燕卿問:“接下去想去哪里?”因為他說過自己的太太在美國。然而他卻輕輕地說:“我會留在這里?!毖嗲渫娝谡f這話時,瞳仁里透出了些許的迷茫和斷然。這種混合著痛苦和決然的表情,對燕卿來說是再熟悉和正常不過了。因為外星人理解外星人哪。于是,燕卿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同時把他所送的書在懷里往上顛了顛。燕卿看出他很累,然而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心想,在這個世上,有什么是能夠真正屬于一個人自己的呢?除了真心所付出過的感情,也許便再沒有什么了吧?
車來了,燕卿上車。旋即又立刻下了車。只見她慌張地對在傘下望著她的他說:“司機不知道我要去的路!說不去!而他卻鎮(zhèn)靜地向前走了兩步,拉開車門示意燕卿重新上車。只聽得他對司機說:“你會開車嗎?”司機說:“會呀!”“那就請你把車開起來吧!開!!向前開起來?。?!”
司機踩下了油門,車子猶猶豫豫地向前滑去。燕卿在車里愕然地透過玻璃望著他,只見他那薄薄的嘴唇向兩邊幽幽地翹起,給了燕卿一個無比優(yōu)雅的笑。點點頭的同時又向她揮了揮手。于是燕卿的一顆心便放回了肚里。直覺雖然司機和自己的臉都在呈著慘白狀,然而肯定是不必再為此操心的了。甚至聽他那語氣里所透出來的勇氣,讓燕卿都覺得對他那“我會留在這里”的凄迷也不必再擔心的。
當車子慢慢地轉出去后,燕卿的手機響了。她把耳朵湊上去一聽,是他打來的。只聽他對燕卿說應該告訴司機怎么走。一番詳細的叮囑傳進耳蝸,由不得燕卿在向司機鸚鵡學舌的同時笑出了聲。不久,車子便上了高速。燕卿和司機都松了口氣。手機卻又響起來了,燕卿把耳朵湊上去一聽,還是他打來的。他在手機里問:“一切正常嗎?”燕卿的心騰地飛出了窗外,告訴他:“一切正常!”就是這樣一個心系正常的人,當燕卿又飛回故鄉(xiāng)時,他,卻已在一場不正常的風暴下失去了勇氣,被卷走了……
腳下,是一條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馬路。頭上,是一個她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夜空。他和她在說著那個死去的人,如同是在說著一棵森林中被風刮倒的樹。輝煌的街燈,折射成點點星光,而迎面吹來的風,卻是涼涼的,令人感到又尖又利。有一天,自己會不會也倒在風下?
交通燈紅了。他和她停住腳步。一陣旋風從高樓的縫隙中撲來。她縮起脖子打了個哆嗦。而他則立刻向她靠近了一步,側過身去迎風而立。他用自己的背為她擋住了寒風,而她所感到的卻是,他在給她一個背的同時,也給了她這個外星人一個避風的故鄉(xiāng)。
【首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雙年獎(2012-2013)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