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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廄之夜

      2014-05-07 20:42:14張慶國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桃花村陳醫(yī)生馬廄

      張慶國

      我母親六歲那年,被趙木匠從緬甸領(lǐng)回來。原來她有一個印度人的名字,趙木匠喜歡她漂亮的長睫毛,就把村里最多的一種水果的名字送給她,叫她小桃子。我們村的桃子是七月熟的那種脆桃,個小水少,脆甜。我母親真有些像脆桃,結(jié)實,顏色深,長得好看。她跟著趙木匠走進(jìn)桃花村時,連中國話也不會說,對趙木匠要把自己養(yǎng)大做兒媳的事不懂,也沒有興趣搞懂,只想再活幾年,活厭煩了就上吊,去找早就死去的印度父親。

      她的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死后,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在緬甸的南坎替人洗衣。趙木匠心生同情,把她領(lǐng)走,帶回了桃縣。桃縣靠近緬甸,本地人經(jīng)常出境謀生,趙木匠每年幾個月去緬甸,給人家蓋房子和打家具。像趙木匠這樣的桃縣男人,出境謀生常年不歸,很多在境外另找女人,生出孩子,中國的老婆忍氣吞聲,趙木匠的老婆卻不認(rèn)命。每次趙木匠從緬甸回來,她都要反復(fù)追問,嘮叨抱怨。趙木匠罵她瘋婆娘,她跳得更高,哭喊著滿地打滾。

      趙木匠從緬甸領(lǐng)回一個六歲的姑娘,對老婆是致命打擊,她認(rèn)為我的母親小桃子是趙木匠跟印度女人生的野種,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娃娃領(lǐng)回了家,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她只有認(rèn)命。直到小桃子十四歲,村里出現(xiàn)一場事變。

      現(xiàn)在我要講的就是那場事變。

      那場事變跟陳胖子有關(guān)。

      陳胖子就是陳醫(yī)生。我母親小桃子的那段經(jīng)歷,六十年無人知曉。我曾經(jīng)沿著母親破碎的敘述前往桃縣,在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桃花村里穿行,搜羅有關(guān)陳醫(yī)生的傳聞,為此結(jié)識了一個叫做苦菜的男人。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單身,瘦得像老鐘生銹的指針。他在桃花村的李家巷巷口,開了個門面狹窄的旅游用品商店,專賣帽子、雨傘、明信片、鑰匙扣等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我拜訪苦菜是因為他相當(dāng)窮,租店賣東西賺來的錢只夠勉強吃飯,可是他懷有狂妄計劃,四處搜集本地的抗日戰(zhàn)爭遺物,準(zhǔn)備開辦一家個人的抗戰(zhàn)紀(jì)念博物館。他把我?guī)нM(jìn)一個空蕩蕩的破舊農(nóng)家小院,打開院里的一個狹窄房間,我看到房間里丟著兩個日本鋼盔、一個生銹的美國炮彈殼和一堆朽爛的軍衣碎片,另有一只爬滿霉斑的土黃色舊皮箱。

      他把皮箱打開時,用力過大,弄斷了鐵扣。

      小心劃了手,我叫道。

      他把折斷的鐵扣小心裝進(jìn)衣袋,從皮箱中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遞給我。

      就是這個陳胖子,他退到房間的小窗戶邊,眼里露出鋼針般的兇光,憤憤地說,他是一個漢奸,我要殺了他!

      苦菜說他是陳醫(yī)生的兒子,我大為吃驚,有些腦袋混亂。陳醫(yī)生早已死去,站在發(fā)硬的褪色相紙上的男人,圓臉、頭發(fā)左右分開,梳得很整齊,穿一身淺色西裝,戴細(xì)邊的金屬圓眼鏡,嘴角掛著略顯拘謹(jǐn)?shù)奈⑿Γ磉呑┢炫鄣钠拮雍鸵荒幸慌畠蓚€孩子。這個時光固定下來的化學(xué)影子,肯定想不到死后會被兒子詛咒。

      陳醫(yī)生的儒雅,出自本地風(fēng)習(xí)的養(yǎng)育。桃縣山高路遠(yuǎn),卻有儒教古風(fēng),這里的人口,以明代屯邊的南京漢人為主,背井離鄉(xiāng)幾百年的祖輩,始終固守傳統(tǒng),重學(xué)好詩。陳醫(yī)生不是桃花村人,老家在半山腰的陳家村,距離桃花村五公里。他的祖父考舉人未中,寫下“書為天,詩為地”兩句話,拓裱后懸掛在后院閣樓上,再不出門。那個古怪的男人每天揮毫寫詩,與“一床書卷萬首詩”為伴,五十二歲去世。去世前三年,送到縣城讀書的孫子,也就是苦菜的父親,跟著做生意的舅舅去了上海,在上海讀完中學(xué),去日本學(xué)醫(yī),畢業(yè)后回到中國天津,在一家德國人開的醫(yī)院里做醫(yī)生。

      戰(zhàn)爭粉碎了一切,1939年,天津的德國醫(yī)院關(guān)門,陳醫(yī)生失業(yè),帶著妻兒,從中國北方失血的天空下撤離。他們經(jīng)德國同事幫助,輾轉(zhuǎn)上海,繞道香港和越南,進(jìn)入云南,回到了靠近緬甸的故鄉(xiāng)桃縣,在縣城租幾間房,開了本地的第一家西醫(yī)診所。

      他在桃縣的迅速出名與醫(yī)術(shù)無關(guān),那年,日本人侵入緬甸,大批中國僑商逃回桃縣。忽然間桃縣不少居民生病,患上久治不愈的皮疹。草醫(yī)草藥、民間偏方、司娘跳神種種辦法使盡,患病的人還是越來越多。男女患者受盡瘙癢的折磨,失去了赤裸的羞恥,白天赤條條的,一群一群地坐在家門口,只為把皮膚里流出的血水曬干。晚上,患病的人徹夜撓身子,整座縣城驚心動魄。

      陳醫(yī)生無法把病人治愈,大為苦惱。某天他恍然大悟,擰開從天津帶回來的收音機,把聲音放大。

      聽得懂嗎?他問坐在面前的病人。

      病人佝僂著身子,兩手交叉,前后上下猛抓,對陳醫(yī)生的話置若罔聞。

      他把一個病人的手從肩膀上打下來,大聲問,聽懂了嗎?收音機里的話?

      病人抬起頭,齜牙咧嘴地?fù)u腦袋。

      日本話,他說,你們不懂我懂,日本人要完蛋了,他們打不進(jìn)云南來,中國出去了幾萬軍隊,跟英國人一起打,把緬甸的日本人打跑了。

      奇跡立即發(fā)生,兩個渾身奇癢的病人回家,背上和腹部的疹子迅速消退,就像夜晚的星星消失在黎明的晨光里。日本人在緬甸吃敗戰(zhàn)的消息在桃縣傳開,很多長了疹子的桃縣居民不治自愈。

      收音機治病的奇效讓陳醫(yī)生驚詫,可好境不長,兩年后緬甸的英軍敗退,日本人真的打進(jìn)云南,占領(lǐng)了桃縣。桃縣居民來不及長皮疹,棄家四散驚逃。陳醫(yī)生在桃縣失守的前幾天關(guān)閉診所,帶著妻兒回到了七龍山上的陳家村。那里距離縣城近十五公里,遠(yuǎn)在森林茂密的山腰,與世無爭。

      他萬萬沒有想到,會說日本話的名聲,成為一種氣味,引來了禍害。

      一隊持槍的日本士兵上山,來到陳家村,走進(jìn)陳醫(yī)生家的祖宅大院。領(lǐng)頭的是兩個穿中式灰布便裝的日本人,這兩個人面無表情,僵直地站在陳醫(yī)生面前。

      你好,陳先生,一個穿了中式灰布衫的日本人說。

      陳醫(yī)生正坐在院里讀祖父留下的手抄詩冊,看到來人,驚得額上整齊的頭發(fā)滑下一綹。

      請你幫我們的忙。

      陳醫(yī)生合上詩冊,搖搖頭,裝作聽不懂。

      你懂日本語,來人說,只有你懂,桃縣誰都知道你能聽懂日本語,你幫一下忙,大家都會方便。

      陳醫(yī)生推了一下從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木然不言。

      這時他三歲的兒子從屋里出來,費力爬過堂屋高高的門坎,妻子在木格門后探了一下頭。

      漂亮的女人,日本人看見了陳醫(yī)生的妻子。

      陳醫(yī)生臉上的一條眼鏡腿滑落,他來不及扶眼鏡,絕望地說,感謝你們信任我。

      陳醫(yī)生就是那種被稱為翻譯官的中國人,他被帶走為日本人做事,是出于被逼,就不用解釋了。要說的是日本人命令他下鄉(xiāng)派糧派肉,村民還能忍受,配合他完成任務(wù)。桃花村的王老爺出錢出糧,獨自承擔(dān)了日本人的麻煩,村里人也就少了些怨氣。

      后來日本人要姑娘,局面就急轉(zhuǎn)直下。

      占領(lǐng)桃縣的日本人設(shè)了三個慰安所,隨軍帶來些朝鮮、緬甸、菲律賓和日本女人。那些女人不夠用,日本人就命令陳胖子去村里搜羅中國姑娘。

      桃縣有禮儀古風(fēng),這種不要臉的事,很容易引發(fā)反抗。日本人占領(lǐng)這座縣城后,原來的縣長帶了三百人上山,在七龍山組建了抗日游擊隊。桃花村也有十幾個人的民團(tuán)和二十多條槍。這個村財主多,村民為防盜匪,在幾個路口建起了碉堡。他們當(dāng)然不是日本士兵的對手,但被逼絕望,也會以死抗?fàn)帯?/p>

      但是,陳醫(yī)生這個執(zhí)拗書生的后代并沒有抗?fàn)?,他領(lǐng)命從縣城出發(fā),去鄉(xiāng)下辦事了,幾天后來到了桃花村。按照某種邏輯,如果他拒絕這個無恥的任務(wù),選擇去死,至少能保全名聲??伤拿暸c日本人的欲望無關(guān),并不能阻止這個無恥事件的繼續(xù)發(fā)展。也許出于某種思考,或者因為怯懦,日本人的這盆屎,就首先扣到了他的頭上。

      他出城去鄉(xiāng)下,都要雇滑竿,不是為了擺架子,是走不動遠(yuǎn)路。他身子胖,又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那天他內(nèi)心糾結(jié),被羞愧折磨得面無人色,心虛氣短。坐滑竿來到桃花村口的老樟樹前,他再也沉不住氣,朝挑夫招一下手說,叫王老爺來,來這里,我就不進(jìn)村了。

      痛苦像一條蛇,在身體的亂草中掙扎,無人所見。挑夫把滑竿放下,陳醫(yī)生又叫,回去算了,村子也不進(jìn)了,抬我起來,抬我回城算了。

      挑夫扛起滑竿,陳醫(yī)生驚叫,不行啊放下,放我下來,我自己走進(jìn)去。

      七月是收割季節(jié),那天晴朗無雨,村民趁好天氣出門,來來去去,背著大捆稻谷從陳醫(yī)生身邊走過。村外的稻田里有人大聲打招呼,空氣里飄著稻草的清香和成熟桃子的甜蜜氣味,讓人暫時忘記了被敵國占領(lǐng)的空虛。從稻田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群群拍打翅膀的褐色瓦雀,追在背稻谷的村民身后,飛起飛落,忙著啄食撒落在地的稻粒。

      陳醫(yī)生在滑竿上掙扎,挑夫站不穩(wěn),把他晃得跌下。

      過路的村民竊笑,急忙扭過身子,用背上的大捆稻谷遮住了臉。

      挑夫慌忙道歉,把陳醫(yī)生從地上扶起,他賭氣地甩開手,自己走進(jìn)村子,沿著河邊的一條坡路,費力朝坡頭高處的王家祠堂爬去。來到祠堂前的一對半圓形荷塘邊,他猶豫著踏上小石橋,手扶陽光烤熱的石欄,呆看著一只爬在荷葉上的青蛙,急促喘幾口氣,搖頭落淚。

      院里的祠堂主事聞聲出來,陳醫(yī)生背對著大院,坐在王家祠堂門口的石階上。他抬頭看了看站到面前的祠堂主事,抱歉地苦笑,臉上的表情扭成一團(tuán)。

      祠堂主事三十多歲,是個精干而有些著急的男人。看到陳醫(yī)生,祠堂主事吃驚地躬身作揖,把他引進(jìn)院子,安排在屋里坐下,又指使小伙計,把兩個抬滑竿的挑夫請進(jìn)后院馬廄的客房休息,再急忙給陳醫(yī)生端來了茶水、瓜子和豆沙餅。

      陳醫(yī)生喝茶,祠堂主事壓住慌亂,試探地說,你來一趟夠辛苦的,給日本人做事要命得很啊!

      一句話說出,陳醫(yī)生就崩潰了,他從頭上抓下禮帽,蒙住了臉,腦袋深深地垂下去,幾乎抵到了胸口。

      陳醫(yī)生不舒服嗎?祠堂主事追問。

      陳醫(yī)生替日本人做事很心虛,見人矮三分,從前來到桃花村,總是先去王老爺家登門請安,再陪王老爺一起來王家祠堂。今天他自己來到祠堂,呆坐在門口,實在反常。

      陳醫(yī)生扭幾下身子,仰起臉嗚嗚長號,低頭慟哭起來。他身子勾起,脖子被打斷了一樣彎著,腦袋深垂,張大的嘴巴被禮帽擋住,聲音哽咽,肩膀上下抖動。巨大的委屈和驚恐在身體里翻滾,像山谷里的洪水,聲響一陣比一陣遙遠(yuǎn),一陣比一陣濃稠。祠堂主事看出大事不妙,丟下他趕緊出門,跑去找王老爺。

      富庶的桃花村人口眾多,共有四百余戶村民,王趙李三大宗族各自為政,交錯居住。村東村西走一趟,爬坡下坡,過河跨橋,最少也要一個鐘頭。

      祠堂主事攙扶著王老爺跨進(jìn)大院時,時間已過去很久,王家祠堂安靜得像已經(jīng)死去,桂花樹無聲無息,光影凝固。祠堂主事有些心驚,抬頭看到祠堂正殿半開的門里,站著陳醫(yī)生彎曲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氣。

      陳醫(yī)生已停止嚎哭,他側(cè)身孤伶伶站著,背微弓,兩手垂在腹部,緊緊捏著那頂灰色禮帽。聽到門外石板地上傳來王老爺拐杖的嘚嘚聲,陳醫(yī)生默默回頭,朝逐漸走近的王老爺投去凄涼的目光。

      那一眼比鋼釬還要沉重。

      王老爺慢慢跨進(jìn)屋,拄著拐杖站住問,怎么啦?一大早就自己來了。

      殺了我吧!

      陳醫(yī)生后退兩步,眼淚從臉上無聲滾落,兩腿彎曲,跪到了地上。

      王老爺嚇一跳,祠堂主事也大為吃驚。陳醫(yī)生做日本人的翻譯官是為了保命,怎么會跑來求死?祠堂主事把王老爺扶到椅子上坐好,看著趴在地上的陳醫(yī)生,冷笑一聲問,你不是活得很好,怎么跑到這里尋死來了?

      陳醫(yī)生咚咚叩幾下頭,含糊其辭地解釋來由。他的話嗚嚕嗚嚕好像吐石子,王老爺聽不明白,厭煩地?fù)u頭,祠堂主事卻聽清了。他跑過去推了陳醫(yī)生的肩膀一把,連問幾遍,漲紅了臉跳起來,退回王老爺身邊。

      要,祠堂主事說,要姑娘日本人。

      王老爺張大了嘴。

      要姑娘日本人,陳胖子是這個意思,祠堂主事急得想哭。

      王老爺身子搖晃著從太師椅上滑下,祠堂主事跑過去攙扶。王老爺一手扶著桌子,一手舉起拐杖,把他捅得后退幾步,跌倒在地。

      吐屎!王老爺握著拐杖,在地上連捅幾下罵道,來桃花村要姑娘,吐屎啊這些畜生!氣死我了!氣死我了?。?/p>

      祠堂主事爬起來,躍過去踢了陳醫(yī)生一腳,門外沖進(jìn)幾個人,把趴在地上的陳醫(yī)生摁牢,五花大綁捆緊,拖到了大院的桂花樹花臺邊。

      殺了這個狗雜種!王老爺拄著拐杖,跨出祠堂正殿高高的門坎,站在屋檐下,仰起臉高聲喊叫。

      王老爺喊殺,驚動了后院馬廄天井里的抬滑竿挑夫,兩人一躍而起,踢翻小凳,沖出客房。幾個提刀趕來的團(tuán)丁把他們圍住,三下五除二摁翻,捆緊了拖出去,丟到大院花臺的陳醫(yī)生身邊。這兩個人不知自己為何遭罪,滿地打滾喊冤。

      王老爺罵一聲煩死了,立即有人上前,把哭喊的挑夫提起來,晃了晃手里的刀子,兩人頓時啞然癱倒。

      此時,桃花村趙木匠的兒子鬼眼睛,正帶著我的母親小桃子,在稻田里忙碌。他們大清早起床,去田里干活,已經(jīng)背了好幾趟谷子。兩人一邊干活一邊打鬧,非常開心。我母親小桃子那年十四歲,剛剛長出清脆的大姑娘模樣,可以想象她皮膚光滑,眉目傳情,早把十六歲的鬼眼睛哥哥迷得神魂顛倒。

      整個村子在忙碌,吃早飯的時間,陽光斜照下來,沿坡而上的彎曲村路上,茂密的大樹投下一片片不祥的陰影。鬼眼睛哥哥帶著我母親小桃子回家時,看到幾個人從村路半坡的樹影里走過,焦急地朝坡頭最高處的王家祠堂趕去。

      他們以為有趕馬的人回來,于是議論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住在馬廄客房里的馬鍋頭走南闖北,鬼眼睛哥哥經(jīng)常帶小桃子跑去玩,吃些稀奇的東西,聽那些大叔講外面的怪事。但那天他們并沒有去王家祠堂的馬廄,因為收割的事太多,還因為從那天起,日子就徹底改變了,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那個馬廄,從此成為我母親小桃子的回憶。

      母親說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總要提到天井里的柏樹,那棵柏樹讓她的臉上浮現(xiàn)棉花絨般細(xì)密柔軟的光芒。馬廄寬敞干凈,并不是一間臭烘烘的陰暗房子,每天有人沖洗和打掃,拴馬柱溜圓筆直,像年青的士兵一樣整齊挺拔。長長的馬槽里裝滿了碎草、蠶豆和包谷籽,散發(fā)出香噴噴的新鮮氣息。

      小院天井里的柏樹上,鳥每天飛來飛去,有一種灰翅膀的小鳥,叫聲粗澀響亮,像抽煙的男人在大笑。鬼眼睛哥哥曾從樹干里掏肉蟲,用干草燒給我的母親小桃子吃。柏樹很粗壯,厚實的樹葉像一團(tuán)一團(tuán)女人的黑頭發(fā),堆在樹梢上方。柏樹的一側(cè)是馬廄,另一側(cè)是兩層樓的客房,樓上下十幾張床,床上墊了狗皮褥子和厚棉絮,床邊幾只大木箱里一層層摞著干凈的被子,專供遠(yuǎn)路歸來的馬鍋頭享用。

      在整個桃縣,只有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馬廄如此講究和奢華,這個村的王姓人家出了好多富人,王氏宗族的掌門人王老爺,名震一方,生意做到緬甸、泰國、新加坡、廣州和上海。王家祠堂的馬隊和桃花村的團(tuán)丁,由王老爺供養(yǎng),村里的小學(xué)由王老爺出錢建成,桃花村王、趙、李三姓中,王老爺一言九鼎,拍桌子能把藏在天花板上的金條震落,他說話誰都得聽,也誰都服氣。

      那天出了大事,桃花村三大姓的幾位老人,要在王家祠堂會聚,整個村子的命,握在了他們的手里。

      很快,村里李姓趙姓的兩位掌門人趕到王家祠堂,在祠堂高大幽暗的正殿里,圍著王老爺坐下,一起緊急議事。

      交出村里的姑娘絕不可能,拒絕出人,后果可想而知。他們議來議去,找不出解危的辦法,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罵人。三位老人捶胸頓足,用最骯臟的語言,罵盡日本人的祖宗八代。天色漸漸黑定,痛苦像一塊冷卻的鐵,從祠堂院子的上方落下,壓在每個人的心上。晚風(fēng)貼著院子的墻角卷動,■論,裹挾著小蟲子逃跑。

      殺人祭旗造反吧!我這把老骨頭先死!王老爺端正坐好,怔怔地說。

      他前句話說得響亮,后句話咽了一半,明顯底氣不足。

      一旦殺人,就再無退路。墻上掛了一盞馬燈,發(fā)黃的燈光投下,把王老爺?shù)纳碛靶毙钡赜车搅朔阶郎?。坐在桌邊的李老爺,被王老爺?shù)脑掦@得脖子一縮,身子往桌上湊,腦袋躲進(jìn)了黑乎乎的影子里。

      李老爺趴在桌子上,壓低聲音說,殺了人,傳出去怕是不好?

      王老爺說,關(guān)門殺賊,有什么要緊的?

      李老爺說,殺了人也不是辦法,還得送姑娘出去呀!

      殺人還送什么姑娘?趙老爺?shù)蓤A了眼睛吼起來,殺了這幾個賊,就進(jìn)城打日本,大不了同歸于盡。

      趙老爺長得跟陳醫(yī)生一樣肥胖,不過腦袋更大,頭上的黑色絲質(zhì)瓜皮小帽,給人隨時會掉下來的擔(dān)心。他是直性子,火氣大聲音大,其實最沒有主意,遇事愛吼叫,說出來的意見又最容易動搖。

      李老爺說,可是……

      你怕啦?趙老爺問。

      李老爺不在乎趙老爺?shù)膽B(tài)度,只想說服王老爺。他看一眼王老爺說,我老了倒是不怕,反正有一天要死,只是村里老老少少的怎么辦?

      趙老爺馬上啞口,也把目光投向王老爺。

      王老爺不回答,扭開腦袋,閉上了眼。

      事情就這樣定了。

      李老爺慌張出屋,趙老爺也大步走進(jìn)院子,只剩王老爺坐在屋里。殺人的事王老爺從不出面,桃花村的持槍民團(tuán),槍管只瞄準(zhǔn)劫匪。竊賊進(jìn)村,抓住揍一頓,王老爺會送點錢,放他們回家。即使跟土匪槍戰(zhàn),王老爺也不露面,戰(zhàn)斗由民團(tuán)自己指揮。王老爺十六歲出境,去泰國做生意,五十歲金盆洗手,把財權(quán)分給三個兒子,在家只做三件事,一是散財行善,二是吟詩作對,三是治病救人。他家祖上開過藥房,一般的病痛,王老爺都能治。不料這自得其樂的風(fēng)雅日子,要被日本人撕碎了。

      院子里亂起來,趙老爺罵罵咧咧,站在正殿外的高大屋檐下,指揮年輕團(tuán)丁,把三個捆起來的人,拖進(jìn)后院馬廄。陳醫(yī)生低了頭跟著走,他的禮帽掉在大院的花臺邊,被人踩扁。兩個挑夫手足無力,哆哆嗦嗦,嚇得只剩半條命。

      李老爺沒有跟了去,靠在大院的桂花樹花臺邊發(fā)呆。

      吊死,趙老爺站在馬廄的天井里大叫,把這幾個賊吊死!

      眾人很興奮,馬廄天井里那棵高大柏樹,長了粗壯的枝杈,在樹杈上拴幾根繩子,吊死三個人正合適。一群人圍著柏樹吵鬧,聲音被圍墻封閉。王家祠堂里將要發(fā)生的大事,沒有驚動更多桃花村村民,祠堂大門外遍布一整片山坡的人家,還沉浸在秋天的喜慶和一日的勞累中,不知道頭頂?shù)囊箍找呀?jīng)崩裂。

      一圈麻繩堆在樹下,繩子不夠粗,有人反復(fù)比試,把麻繩并成兩股,拴出三個結(jié)實的繩圈。繩圈從柏樹的枝杈間垂下,像三張憤怒呼喊的嘴巴。陳醫(yī)生被捆得鼓鼓囊囊,站在樹下,任人推來推去,兩個挑夫倒在地上,不會出聲了。

      馬廄的天井里少了一個人,那就是祠堂主事。

      本來桃花村幾大姓組成的團(tuán)丁,都?xì)w王家祠堂指揮??纱箅y臨頭,祠堂主事卻避開了,守著屋里的王老爺,任一幫人在外面忙亂。

      李老爺心亂如麻,獨自站在大院里??吹交ㄅ_邊丟著陳醫(yī)生的禮帽,他彎腰撿起,扭頭朝祠堂正殿張望。正巧祠堂主事來到門邊,焦灼地伸出了頭,兩人目光對視,都有些發(fā)愣。

      李老爺想開口,看到祠堂主事慌亂地朝自己招手。

      他急忙跑過去。

      祠堂主事扶著他進(jìn)屋,坐到了王老爺身邊。

      李老爺沒想到,祠堂主事竟然想出一招,他抬頭看著王老爺,一副想哭的樣子,急急忙忙地說,不能這樣老爺,有辦法,我有一個辦法,村里不是有些丫頭?小姑娘都是些外村人,像趙木匠家的小桃子,他老婆經(jīng)常吵架,就想把小桃子趕走,這種丫頭村里找出五六個沒有問題。

      李老爺很驚訝,目光從祠堂主事的臉上,移向王老爺?shù)淖臁?/p>

      王老爺睜開眼,同樣很吃驚。

      我覺得這個辦法好,老爺快定吧,祠堂主事說,晚了就來不及,搞亂不行啊。

      王老爺伸手握住拐杖,從椅子上站起來。祠堂主事趕緊扶住他,慢慢走出門去。李老爺皺起的臉?biāo)砷_,腳步一顛一顛地跟在他們后面出門。三個人一起走向后院的馬廄,王家祠堂里燃起的殺人熱情,被迅速澆滅。

      殺人就是宣布反抗,可他們難以承受戰(zhàn)爭之重。桃花村約兩千人,能打戰(zhàn)的青壯年男人不足五百,老弱婦孺跟著棄村進(jìn)山,并非上策,留在村里又不會有好結(jié)果。這個村維持了令人羨慕的好名聲,財富抵得上整個桃縣的小半,全靠祖輩幾百年的努力,把一份長久的溫軟日子砸碎,他們下不了決心。

      自家閨女不能送走,只能在外村姑娘身上打主意。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送出外村的姑娘也是痛苦決定,但事到臨頭,日本人的槍管抵到了腦門上,已經(jīng)走投無路。王家祠堂愁煞人,桃花村里誰傷悲?

      桃花村好多財主家養(yǎng)了丫頭,也就是女傭,這些姑娘大多是買來或從小撿來的,比如我的母親小桃子。趙木匠不是財主,不做生意,沒有店鋪和玉石礦產(chǎn),但他手藝好,家中衣食不愁,養(yǎng)了一男二女三個娃,再養(yǎng)一個緬甸撿來的漂亮小姑娘不是問題。

      但趙木匠的老婆受不了,她讓小桃子進(jìn)家,卻每天嘀咕抱怨,養(yǎng)這個小兒熄,給趙木匠帶來了無盡的煩惱。他的老婆初見小桃子,就皺起鼻子猛聞,后來隔三岔五吵架,還半夜賭氣,冷冷地坐起來,一個人抹眼淚。直到小桃子長大,兒子鬼眼睛興致勃勃,趙木匠也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興致勃勃,老婆才有了笑臉。

      她的笑是苦笑,把小桃子送走,也許她會真的高興。

      事不宜遲,要趕緊決斷,拖久了眾人議論,會壞了桃花村的名聲。

      趙老爺說,騙幾家人送來丫頭就是了。

      李老爺問,怎么騙?

      趙老爺說,送出去做工還不會說?

      王老爺說,生死大家選擇,我不騙人。

      他們躲在屋里商量,并沒有讓王家祠堂里的更多人聽見,可是,按照王老爺?shù)囊馑及言捥裘?,誰愿意接受這種惡心的主意呢?趙木匠的老婆會干嗎?

      李老爺說,她會的,只怕趙木匠不干。

      祠堂主事說,我去把趙木匠找來,請王老爺跟他講。

      王老爺說,快去吧,叫趙木匠單獨來。

      祠堂主事拔腿就走,在村里繞過幾條巷,找到趙木匠家的院子。趙木匠一家剛把飯吃完,兩個小女兒在院子里蹦跳,小桃子提了一桶豬食出來,在院門口遇上祠堂主事,低頭讓開。

      祠堂主事站住,虛弱的目光,在小桃子肩上停留。這時鬼眼睛跟著出來了,祠堂主事慌忙攔住他問,你爹呢?叫他出來。

      趙木匠出來,跟著祠堂主事走了。他心生疑惑,一路問有何急事,祠堂主事不說,只是埋頭走路??邕M(jìn)王家祠堂院子,趙木匠發(fā)現(xiàn)異樣,只見大院的盡頭,祠堂正殿門口,站了趙老爺和李老爺,這一胖一瘦兩位老人,都有些動作目光躲閃。李老爺看到趙木匠,扭頭就朝灰暗的屋里跑,趙老爺看他一眼,慢慢咧開嘴,笑得很空洞。

      后院的馬廄關(guān)了門,兩個團(tuán)丁持槍守衛(wèi),好奇地看著趙木匠。

      祠堂主事帶趙木匠走進(jìn)正殿大屋,趙老爺跟著進(jìn)來,屋里的王老爺和李老爺已靠墻坐好。祠堂主事給趙木匠讓出一把椅子,趙木匠不坐,左右看看屋里的人,不解地問,出什么大事了?

      是大事,李老爺說。

      是我家鬼眼睛闖禍?趙木匠問。

      王老爺指著椅子說,你還是坐下好,坐下慢慢說。

      趙木匠不安地坐下,屁股只搭了一點椅子邊。

      王老爺說,你是明事理的人,桃花村遭難了,出點力怎么樣?

      應(yīng)該應(yīng)該,趙木匠急忙說,遭什么難啦?

      王老爺說,好吧,請李老爺告訴你是什么事。

      李老爺嗯嗯兩聲,小腦袋左右晃動,指著趙老爺說,趙家的人,還是趙老爺說好了。

      趙老爺不推讓,抓下小圓帽,抹一把光頭說,狗日的小日本,來村里要姑娘了,趙木匠你看咋整?就帶個頭吧,帶頭可以救全村人,不帶頭我們都要完蛋,只有去跟日本人拼命,會打槍的打槍,該拿刀的拿刀,一起下山去干!

      趙木匠頭腦混亂,朝門外看一眼問,我?guī)ь^下山?

      趙老爺說,唉呀你裝傻還是聽不懂?下山該我來帶頭,說的是小桃子。日本人來要姑娘,你帶個頭送出小桃子怎么樣?救人要緊啊,不然我們都要遭殃!

      趙木匠啊的一聲從椅子上跌下,張口喘氣,噢噢噢地叫。祠堂主事跨上前,把趙木匠扶到椅子上坐好。

      趙老爺說,要不找你婆娘來問問?

      趙木匠搖頭。

      趙老爺說,村里要出幾個姑娘,你家也就是帶個頭,做做這個好事吧趙木匠,一個村完蛋了不行的??!

      趙木匠仰起臉,看著頭頂烏黑的房梁,嗚地大嚎,眼淚滾滾而下。趙老爺朝祠堂主事?lián)]揮手,他轉(zhuǎn)身出門,找趙木匠的老婆去了。當(dāng)趙木匠的老婆跟著祠堂主事來到,探頭探腦地跨進(jìn)正殿大屋時,坐在椅子上的趙木匠,已經(jīng)哭得稀軟,快要斷氣了。

      她大驚失色,撲上去推一把趙木匠問,怎么啦你?

      王老爺抱歉地說,是我們不好,先把他請來了。

      趙老爺正欲開口,李老爺搶先說話了,他簡明扼要地說了來由,拱手朝趙木匠的老婆作一個揖。

      趙木匠的老婆大怒,跳起來罵道,不干!要去你們?nèi)?,我家的小桃子不去?/p>

      趙老爺也大怒,拍著茶幾吼叫,莫非你這個婆娘去?

      趙木匠的老婆呸地吐一泡口水說,你婆娘才該去。

      一屋子人啞了口。

      王老爺從椅子上下來,拄著拐杖,慢慢走到趙木匠老婆的身邊。那女人稍稍后退,有些害怕。王老爺搖頭嘆氣,抱歉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罵我好了。我婆娘老了沒有用,但家里也要出人的,我家小秀去,我先帶個頭可以了吧?

      趙木匠咽下虛弱的哭聲,愣愣地看著王老爺。

      王老爺挪著步子,轉(zhuǎn)一個圈,掃視了一遍眾人說,這件事還要先交代,誰也不準(zhǔn)說出去,送人是悄悄地送,哪家露出了風(fēng)聲,就是跟全村人過不去。

      趙木匠的老婆低頭不言。

      熬到半夜,風(fēng)吹得王家祠堂大院的桂花樹凄迷搖蕩,屋里的馬燈添了油,桃花村里的第六家人終于被說服,同意送出女傭。

      這家的男人叫王疙瘩,在桃縣開了玉器店,生意做得不錯。桃縣被日本人占領(lǐng),玉器店倉皇關(guān)門,王疙瘩在村里見人就叫苦,抱怨店里丟了兩件玉寶貝。那天晚上王疙瘩來到王家祠堂,對送出女傭的建議并不回答,拐彎抹角,又在抱怨縣城玉器店的損失。王老爺說,我家的那件玉龜送你好了。王疙瘩立即作揖感謝,一個漫長的夜晚,就此狼狽收場。

      次日天亮,兩個驚魂未定的挑夫,收到王老爺送給的一份錢,急忙跪下磕頭。他們被嚇?biāo)缼状?,又活了回來,從此不敢開口。

      王家祠堂傳出消息,陳胖子來村里找醫(yī)院的雜工,挑中了小桃子,趙木匠兩口子很高興。也就是說,桃花村里六個被挑中的姑娘,都不知道那件事跟縣城的日本慰安所有關(guān),只以為是跟著陳醫(yī)生進(jìn)城工作。

      上午的陽光斜照進(jìn)院子,六個姑娘走進(jìn)王家祠堂。陳醫(yī)生已在院子里等候,他的灰色禮帽戴在頭上,帽檐壓低,遮住了額頭的一塊傷疤。

      小桃子姑娘捂住嘴咕咕地笑。

      她黑發(fā)濃密,眼睛明亮,睫毛像刷子,嘴唇飽滿,老了以后也漂亮。母親告訴我,父親在印度加爾各答駕車死亡,母親回緬甸洗衣為生,讓她想念了很多年,聽說進(jìn)城做雜工就是幫人洗衣服,她很高興,以為會遇見失散的母親。

      陳醫(yī)生扶正眼鏡說,趕緊走,路還遠(yuǎn)呢。

      他坐進(jìn)滑竿,肥胖而陰郁的背影,高高地晃蕩著,從王家祠堂的門外消失。六個姑娘跟在他身后,很快出了村。有人站在坡頭,踮起腳尖張望,目送著小桃子越來越矮下去的背影。

      我聽到空氣中傳來比灰塵更輕的嘆息:

      可惜了小桃子。

      可惜了秀秀。

      秀秀是王老爺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的第九個女兒,父母雙亡,兄弟姐妹四散,秀秀被王老爺接到桃花村幫著做事。

      遠(yuǎn)處縣城的方向,傳來冰涼槍聲,如果此時有子彈射出,把六個姑娘殺死在路上,王家祠堂里的幾位老人,都會如釋重負(fù)。可槍聲與六個姑娘無關(guān),日本人占領(lǐng)桃縣,城里城外經(jīng)常有槍聲響起,桃花村人習(xí)慣了。陳醫(yī)生帶著六個姑娘,在村外的坡路上一搖一晃,漸漸走出人們的視線。只有對槍聲更警惕的鳥受到驚動,村外坡底的稻田里,一群鷺鷥在遙遠(yuǎn)的槍聲中起飛,白色幻影從山坡下低低掠過,好像出殯人拋起的幾團(tuán)紙花。

      六個姑娘年紀(jì)在十六歲到十四歲,她們不識字,只會做家務(wù)和農(nóng)活,關(guān)于慰安婦,說出來她們不懂。但那種事村里人能懂,桃花村人后來陸續(xù)知道了真相,深感不安,認(rèn)定六個姑娘必死。

      去桃縣日本慰安所的姑娘再無音訊。日本人占領(lǐng)桃縣,桃花村人足不出戶,山下縣城的消息,都是陳醫(yī)生帶來的。陳醫(yī)生給桃花村人帶來外界見聞,也帶來了無休無止的麻煩。自從陳醫(yī)生帶走姑娘,桃花村人就對他徹底失去好感,不再叫他陳醫(yī)生,改稱陳胖子。

      陳胖子再來桃花村,好像老了二十歲,胖臉瘦了一圈,皮膚松弛,目光低垂著,背疲憊地駝起。

      鬼眼睛追著問,小桃子呢?她現(xiàn)在咋整啦?

      陳胖子裝聾作啞,不回答。

      鬼眼睛后退兩步,猛沖上去,用肩膀把陳胖子撞倒。

      陳胖子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弓著背慢慢走開。

      鬼眼睛是一種大樹上結(jié)的橢圓形小果子,顏色烏黑,可以榨油,山上很多。村里的小孩會去樹下?lián)旃?,背到集市上賣。趙木匠的兒子很勤快,撿那種果子最賣力,賣的錢最多,為此被人叫做鬼眼睛。

      桃花村有一句警告人的話,說做事要小心呢,鬼眼睛看著。所以,村西口有鬼眼睛樹林的那條路,走的人不多。鬼眼睛聽到慰安所的流言后,發(fā)現(xiàn)陳胖子進(jìn)村,果然不走村后的那條小路了,認(rèn)定小桃子兇多吉少。

      他魂不守舍,一日深夜翻墻溜進(jìn)王家祠堂大院,從庫房里偷走一支槍,想去縣城救小桃子。看守祠堂的團(tuán)丁聞聲搜尋,在后院馬廄的天井里把鬼眼睛抓住,痛打一頓送回了家。

      打得好!趙木匠對來人大聲表示感謝。

      他把兒子鬼眼睛綁在院里的木柱上,接著再打。

      鬼眼睛叫道,我要去縣城,就要去!

      趙木匠舉起藤條再抽。

      鬼眼睛繼續(xù)嚷叫,就要去!

      趙木匠舉起一塊木柴,欲劈鬼眼睛的腦袋,那一下劈倒鬼眼睛,父子二人就陰陽兩隔。老婆慘叫著撲上來,死死拉住趙木匠的手。

      趙木匠把木柴丟下,抱頭痛哭。

      母親摟住兒子,哭得更響亮。

      趙木匠哭一陣,給兒子鬼眼睛松綁,把繩子丟下說,你死了趙家就沒有香火,還不如我死,去廚房拿菜刀把我砍死算了,一了百了。

      鬼眼睛斜眼哼一聲,搖晃著走出了院門。他在趙木匠家的三個孩子中排行老大,早熟懂事,是父母的好幫手??蓮哪翘炱?,這個勤快聰明的少年變了,整天游手好閑,滿村亂轉(zhuǎn)。王家祠堂門口的石獅子幾次被人抹上豬屎,王老爺家的大黃狗被人偷走,吊死在村口的老樟樹下。村里王姓趙姓兩個掌門人家的院子,隔三岔五有人半夜拋進(jìn)石塊。人們認(rèn)為那些事都是鬼眼睛干的,卻找不到證據(jù)。王家祠堂主事被惹火,帶著幾個團(tuán)丁,在桃花村的趙家巷口圍捕鬼眼睛,把他綁在村口的老樟樹上,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低聲議論。

      趙木匠和他的老婆慌忙去找王老爺。

      王老爺帶話來,命令把鬼眼睛放走。

      鬼眼睛繼續(xù)亂竄,桃花村人心惶惶,人們把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當(dāng)作瘋子。某天,失魂落魄的桃花村人發(fā)現(xiàn)鬼眼睛不見了,感覺村子變大,空曠荒涼。

      哪里去了他?有人說。

      進(jìn)城啦?

      打戰(zhàn)的第二天就不見了。

      不會是死了吧?

      人們議論幾句,就改換了話題。此時更大的事正在發(fā)生,桃花村人對鬼眼睛的去向已無興趣。小桃子走后的第三個月,山下爆發(fā)戰(zhàn)爭,桃縣打戰(zhàn)了,中國軍隊圍攻桃縣整整一星期。三天前的晚上,一架燃燒的日本飛機嗚咽著墜落,栽進(jìn)村外的稻田。機艙轟然爆炸,巨大的聲響撲向桃花村,震得王家祠堂門口的石獅子上下蹦跳,后院馬廄房頂?shù)耐咂燕セ淞艘欢选?/p>

      十一

      鬼眼睛不出門,是因為小桃子逃回來了,這是個重大秘密。

      她在炮火連天的攻城之夜,逃出了桃縣的日本慰安所。鬼眼睛哥哥讓她想得胸口生疼,牽腸掛肚。子彈在頭頂追擊,把黑夜射得千瘡百孔,每個小孔都是鬼眼睛哥哥的眼睛。她連滾帶爬,渾身血水和泥灰,從桃縣一段被炸塌的城墻豁口鉆出,直奔七龍山下的桃花村。

      母親告訴我,就是為了鬼眼睛哥哥,她才逃回桃花村,不然會朝緬甸的方向跑,死在半路也不害怕。緬甸有她的生母、兩個親哥哥和一個妹妹。那些親人是否活在世上,她一無所知。她說如果他們都死了,自己再活下去就臉皮太厚。

      逃到七龍山下時,身后火光沖天,那架被擊中的日本飛機,在七龍山頭嗚咽著繞幾圈,墜落在桃花村外的稻田里,轟然爆炸。濃煙把我的母親小桃子像一個真正的脆桃一樣卷起,拋進(jìn)了稻田邊的水溝。她從水里濕淋淋地爬起來張望,看到稻田里烈火熊熊,圍在田邊的村民,正被火光的鞭子抽打得東倒西歪。

      她想張口喊叫,跟亂作一團(tuán)的桃花村人打招呼,嘴張開,聲音卻沒有出來。她爬出水溝,慢慢坐下去,扯著褲腰晃幾下,讓褲襠里的水流進(jìn)褲腿,再流到地上。坐著喘息一陣,鉆進(jìn)坡底的竹林,摸索著朝上爬,悄悄進(jìn)入桃花村,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中。

      村里人挖斷田邊的河堤,放水進(jìn)去,阻斷了火勢。后半夜,村外稻田里的火漸漸熄滅,桃花村人在漆黑中摸索著返回來,夜空里充滿了悲傷的回聲。趙木匠兩口子在黑夜中呼喊著,把三個孩子趕回了家??邕M(jìn)院門,看到廚房里油燈晃動,有詭異的■傳出,趙木匠吃驚地站住。兒子鬼眼睛聞到了驚喜,叫一聲小桃子,搶在父親前面沖進(jìn)廚房。

      小桃子正抱著一只碗,坐在飯桌邊的小凳上吃冷飯,鬼眼睛沖到面前時,她把碗放下,張開塞滿冷飯的嘴巴發(fā)呆。

      趙木匠兩口子遠(yuǎn)遠(yuǎn)地靠在門邊。

      鬼眼睛說,回來啦?啊呀回來啦?還說你死掉了呢!我就不信你會死掉!

      小桃子笑了笑,嘴里掉出一坨飯。

      鬼眼睛說,餓慘了吧?趕緊吃,多吃點!

      小桃子把掉到衣襟上的飯撿起來,塞進(jìn)了嘴里。

      鬼眼睛笑得東倒西歪,跑到灶臺邊,朝灶洞里湊柴火。

      趙木匠欲上前,老婆伸手把他攔住。

      小桃子洗洗再吃,看你臟得像個鬼,趙木匠的老婆站在門邊冷冷地說。

      鬼眼睛在灶臺邊忙亂,笨手笨腳地?zé)嵝╋埐?,遞給小桃子。

      小桃子已吃撐了,抱著碗唔唔唔地叫,朝鬼眼睛搖手。

      鬼眼睛的兩個妹妹大花和小花,用力從門外擠進(jìn)來,被母親摁住腦袋推出去,一手拖一個,呵斥著牽上了樓,只剩趙木匠站在廚房門邊。

      趙木匠有些恍惚,在門坎上坐下,呆呆地看著小桃子。

      老婆從樓上下來,手里拿著一把黃色的銅鎖。她跨進(jìn)廚房,指了指小桃子說,你逃回來的不是?日本人找來咋整?就不要出門了,先在柴房里躲躲。

      從那天起,小桃子就被鎖在趙木匠家院子的柴房里,不得出門??h城里炮火連天,勝負(fù)未定,趙木匠每天出門,跑去王家祠堂打聽消息。兩天后聽說日本人快要被打敗,他高興地回來,提著鑰匙去開柴房門鎖,老婆從灶前跳起來,跨上去抓住了他。

      要死啦你?趙木匠的老婆驚叫,放出來咋整?

      隔著六十年的寬闊距離,我還是被那一聲喊叫驚得靈魂出竅。

      她是你的兒媳???趙木匠說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一跳。

      兒媳個屁!臟姑娘要不成了。

      趙木匠幡然猛醒,慢慢蹲下,靠在墻角邊。

      接下來大概有五天的時間,鬼眼睛都給鎖在柴房的小桃子送飯,飯碗從柴房門坎下面那條巴掌高的口子遞進(jìn)去,小桃子坐在柴房里吃,鬼眼睛哥哥坐在門外跟她講話,那場面趙木匠不敢看,他每天喝悶酒,完了上樓睡覺。

      五天很難熬,趙木匠的老婆急紅了眼,村里人不知道小桃子逃回來,也不能讓人知道。如果出去的姑娘都死了,小桃子活著跑回來咋整?

      趙木匠的老婆決定把鬼眼睛與小桃子分開。一天上午,她從兒子手里搶過小桃子的飯碗,自己端著出門。鬼眼睛追上去,被飯桌邊的小凳絆得晃兩下,他順勢抓起灶臺邊的一把斧頭,要去劈柴房的門,嚇得她趕緊把飯碗放到地上。

      她求趙木匠趕快想辦法,臟姑娘留在家里不行啊!她一遍遍嘮叨,念經(jīng)一樣。

      趙木匠只是搖頭。

      一天早晨,趙木匠的老婆下樓,發(fā)現(xiàn)院子里格外安靜,蒼蠅也不見,再看柴房門半開,就倒吸一口冷氣,直奔柴房。小桃子不見了,兒子鬼眼睛也沒有蹤影。她被驚恐一巴掌打倒,趴在地上嚎哭。

      趙木匠聞聲從樓上滾下,跳進(jìn)院中。院門咕吱響了,鬼眼睛走進(jìn)來,光著上半身,頭上沾了幾根亂草,他朝門外伸出一只手,牽進(jìn)了小桃子。小桃子用衣服蒙著頭,目光朝地,不敢看人。趙木匠認(rèn)出小桃子頭上的衣服是鬼眼睛的外衣,哈哈大笑,老婆跳起來,又撲通坐到地上。

      鬼眼睛把院門閂好,扯下小桃子頭上的衣服,牽著她躲進(jìn)柴房。

      我的母親小桃子說起那一幕,缺牙的嘴里曾呵呵飄出微弱的笑聲。她告訴我,那天鬼眼睛哥哥偷了鑰匙,天不亮帶她逃走,村里的雞剛打鳴,他們就鉆進(jìn)后村的樹林了,可不知道該去哪里,身上也沒有錢。他們坐在黑漆漆的樹林里說親熱話,忘記時間了,在一聲接一聲雞鳴的催促中,黎明的灰暗被抹盡,晨光升起來,天色漸漸灰白。他們看到樹林里發(fā)亮,慌忙站起來,忽然聽到響動,看到村外走進(jìn)一個人,急忙躲到樹后,不敢動。

      他們仔細(xì)看,認(rèn)出從樹林外面走過的人是王疙瘩。

      日本人打敗了,戰(zhàn)還沒有結(jié)束,山下仍有槍炮聲,王疙瘩接連幾天出村打聽,想去縣城開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村里有狗叫,幾只鳥從樹梢飛出來,拍打出雜亂的聲響,兩只灰翅膀的小鳥躥來,停在他們頭頂,又張大了嘴,用力叫出男人粗澀的狂笑。小桃子拉緊鬼眼睛哥哥的手,哆嗦著坐在草地上,再沒有力氣站起來。

      遠(yuǎn)處突然傳來隱約的槍響,小桃子發(fā)抖,她害怕日本兵,不知道出村會不會遇到危險。山頂?shù)牡谝豢|陽光亮起來,非常刺目和血腥。想來想去沒有主意,鬼眼睛哥哥就脫下外衣,蒙住小桃子的頭,牽著她返回了家。

      十二

      山下槍炮聲不斷,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飛機全身焦黑,機艙爆裂,折斷的尾翼高高豎起,在早晚的陽光中投下斜長的黑影。桃花村的少年們無比歡樂,每天跑出村子,圍著那架墜毀的飛機,爬上爬下敲打,爭搶著把一些拆卸下來的金屬塊扛回了家。

      人們又想起鬼眼睛。

      桃花村人從來沒有見過飛機,墜落在稻田里的日本飛機讓他們害怕,也讓他們興奮。那個膽大聰明的少年,那個鬼眼睛,怎會放過觀賞一架飛機實物的大好機會?

      他為什么不來湊熱鬧?

      疑問幾天后破解,有人發(fā)現(xiàn)了鬼眼睛。原來他不可思議地守在家中,再不出門,對高高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飛機殘骸不聞不問。趙木匠家經(jīng)常院門緊閉,鬼眼睛的妹妹大花和小花,偶爾拉開院門閃出,無聲無息地飄游一陣,又撅著瘦小的屁股,迅速溜回自家院門。

      山上的游擊隊穿村而過,帶來了日軍節(jié)節(jié)潰敗的消息,人們被桃縣的命運牢牢吸引,不關(guān)心行為反常的鬼眼睛。戰(zhàn)爭在半個月后停息,日本人被全部消滅,桃縣完全光復(fù),投身游擊隊的三個桃花村青年,提著戰(zhàn)場上撿來的日本鋼盔,驕傲地返回村子,受到村里人的隆重接待。王老爺在祠堂主事的攙扶下,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村口的老樟樹下,宣布在王家祠堂里設(shè)宴慶祝。

      王家祠堂里殺了一頭牛,人們從地窯里搬出幾缸酒,開懷豪飲。

      月亮大大方方地穿出云層,映得整個夜空藍(lán)光四射,王家祠堂的院子里酒氣沖天。趙木匠坐在桂花樹的花臺下拉二胡,伸長了脖子唱花燈。鬼眼睛不知何時摸進(jìn)王家祠堂,混在眼花耳熱的人群中,趁亂扯下一塊熟牛肉,包在衣服中匆匆出門??绯鐾跫异籼玫拈T坎時,坐在門口石獅子前的一個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影站起來,鬼眼睛驚得后退,奪路就跑。

      這個人是陳胖子。

      陳胖子連夜趕來,爬坡進(jìn)村,累得腿軟,坐在王家祠堂的院門口喘息稍定,冷不防與鬼眼睛迎面相對。

      這個賊進(jìn)村了,他來干什么?

      鬼眼睛跑得不見蹤影,陳胖子跨進(jìn)了王家祠堂的院子。

      大院正殿外的屋檐下,懸掛著一盞明亮的英國汽燈,燈光混和著酒氣,灑向?qū)挻蟮脑鹤?,人影搖晃,一片喊叫聲。

      趙木匠拉二胡,邊拉邊唱花燈:

      ……

      請東風(fēng)

      請南風(fēng)

      請西風(fēng)

      請北風(fēng)

      東西南北一起請

      中央請個捉頭風(fēng)

      扭著風(fēng)頭打風(fēng)尾

      風(fēng)聲四起騰了空

      王家娃娃抬頭看

      這才是你家的老祖宗

      ……

      陳胖子把灰色禮帽捧在手心,穿過擁擠的桌椅,弓著背從埋頭拉二胡的趙木匠身邊晃過,直奔院子西側(cè)一張圍滿了人的大圓桌。圓桌邊吵吵嚷嚷,豪氣沖天,祠堂主事正高舉著酒碗,躲閃著身邊一幫勸酒的村民。

      喝高了不行,不行啊,他說,我還要去照顧王老爺。

      陳胖子推了推他的背。

      哈哈!他大笑著對陳胖子說,你也要跟我拼酒?

      認(rèn)出是陳胖子,笑容消失,像小蜥蜴退回墻縫。

      十三

      王家祠堂里的酒宴歡樂在繼續(xù),村民沉浸在重獲新生的暢快吃喝中,沒有發(fā)現(xiàn)酒桌邊少了幾個桃花村關(guān)鍵人物,更沒有發(fā)現(xiàn)祠堂正殿側(cè)廂房已經(jīng)關(guān)緊,里面的馬燈若隱若現(xiàn)。

      屋里的黃色燈光下,坐著王、李、趙三位老爺。王老爺面無表情,像一截黑瘦的木頭,李老爺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坐立不安,趙老爺喝多了,滿臉通紅地吐出酒氣,有些心不在焉。

      祠堂主事也喝多了酒,怒氣沖沖地站在王老爺身邊。

      陳胖子躬身垂目,靠墻站立,馬燈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寬,朝門邊投過去,在墻角的板壁上起伏地折了幾折,隱入微光照不到的暗處。

      見到活人啦?祠堂主事問。

      陳胖子點頭。

      真可以贖回來?

      陳胖子又點頭。

      王老爺說,日本人打敗了你為什么不跑?你是漢奸?。?/p>

      我不是漢奸,陳胖子低著頭說,打敗日本人的最后一戰(zhàn),是我給國軍帶的路,所以吳團(tuán)長信任我,讓我協(xié)助管理俘虜營,因為……

      因為你會講日本話?祠堂主事哦地打一個嗝,惡狠狠地插話。

      我在俘虜營看見了她們,陳胖子說,要贖人就快些,不知道會出什么事。

      王老爺問,只看見三個?

      陳胖子點頭。

      有人問,王老爺家秀秀呢?

      沒看見。

      趙木匠家的小桃子呢?

      也沒……

      別村的姑娘呢?有幾個?

      陳胖子頭垂得更低,汗如雨下。

      他無法開口,真正送出了中國姑娘的村子,只有桃花村,這是一個無恥的秘密。陳胖子兩個月前來桃花村,說的是每村都要送出姑娘,桃花村人被騙了。不過他確實跑了好幾個村子,走投無路才來到桃花村。

      好多村子聽說日本人要姑娘,所以流言早就傳開,丑話像稻田里的鷺鷥,零散飛過黃昏的樹林。各村堅稱與此事無關(guān),真相就混淆了。那種事天理不容,誰敢承認(rèn)?做那種事的人不配再活在世上,也沒有臉再活。

      各方心照不宣,桃花村人就認(rèn)為別村不肯啟齒,羞于暴露自己的丑事。

      這個推理對陳胖子有利。

      別村的姑娘死了嗎?王老爺問。

      陳胖子腿一軟,坐到了地上,板壁上的影子被撕下。他被嚇蒙,任屋里的人盤問,死活再不開口。時間耽誤不起,桃花村的姑娘活著三個,應(yīng)該救回來,越快越好。受苦的姑娘啊,三條活生生的人命,怎能丟下不管?再說她們留在俘虜營,麻煩很大,桃花村送出姑娘的事,會從她們口里傳出。

      三個被俘的姑娘將會成為丑聞的證據(jù),王老爺很害怕,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起來。他忽然舉起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墻上的馬燈劇烈搖晃。

      趙老爺啊呀一聲,被王老爺打醒了,他朝陳胖子破口大罵,抓起一只茶杯砸過去。

      祠堂主事跪下,抱住王老爺?shù)耐劝笳f,老爺你不好受就打我,你打我好了!

      造孽??!王老爺擂了幾下茶幾。

      陳胖子跪下了,頭埋在地上,身子趴得很低,像一堆爛泥。

      天亮?xí)r,黎明的鳥鳴灑下,王家祠堂大院里杯碗狼藉,三張桌子掀翻,一片椅凳四腳朝天,地上趴著好幾個不省人事的醉漢。祠堂主事挎一只布袋,布袋稍稍鼓起的一個沉重尖角,隱秘地敲打著他的腰,那是王老爺交給的幾根金條,他要用這個東西,換回桃花村的三個姑娘。

      陳胖子遲疑地朝前走,祠堂主事催促地推著他的背。兩人從大院里繞過,鉆進(jìn)后院的馬廄天井,從小門出去,走進(jìn)了灰白色的晨霧中。

      打敗日本人的勝利給桃花村帶來了歡樂,有一戶村民大清早在門口放鞭炮,驚得祠堂主事和陳胖子悚然,退回馬廄的小門。他們?yōu)榱吮荛_村里好奇的眼睛和嘴巴,繞道朝村后走。剛走到村外的坡頭,就被鬼眼睛發(fā)現(xiàn)。那少年昨夜看見陳胖子,心里亂了一夜,清早一個人出門,又滿村亂轉(zhuǎn)。他躲在樹林里,也被鞭炮聲嚇一跳,看到路上走來了祠堂主事和陳胖子,鬼眼睛慢慢坐下,把身子藏在樹后,目送著他們遠(yuǎn)去。只見祠堂主事和陳胖子神色張惶,很快走下了村口的坡頭。

      十四

      鬼眼睛一整天在村里逛蕩,想了解桃花村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天晚上,他又有重大發(fā)現(xiàn),再次看見陳胖子。黑夜中出現(xiàn)五個人,陳胖子、王家祠堂的主事和跟在他們身后的三個姑娘。

      夜色把人影壓扁,模糊不清,鬼眼睛沒有認(rèn)出跟在后面的三個姑娘,只覺得那幾個人個子矮小。他一路左閃右躲,從村外跟蹤進(jìn)來。看到那幾個人來到王家祠堂大門口,敲開院門,陳胖子讓過一邊,招手讓三個矮個子進(jìn)門。一個小小的黑影被高門坎絆了一下,呀地叫出聲,鬼眼睛聽出是姑娘。

      院門嘎吱關(guān)上,人影被抹盡。夜黑風(fēng)高,空氣潮濕,那天晚上水霧茫茫,下著傷心的小雨。王家祠堂門口的荷花塘里,青蛙呱呱呱叫,沉悶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像結(jié)實的小錘,一下一下敲打著冰涼的空氣。

      黑夜像一只打翻的鐵鍋,冰冷堅硬。鬼眼睛貓腰跑幾步,來到荷花池塘的石欄邊。水里的青蛙咕呱一聲,很響亮,濕淋淋的聲音一錘打在鬼眼睛胸口,震得他兩肩收緊,打一個冷噤。

      池塘是半圓的月牙形,細(xì)長,被中間一座短短的青石橋隔為左右一對。鬼眼睛曾爬到王家祠堂門口一棵兩百年的大青樹上俯瞰,只見地上窄長的池塘,很像一對眼睛,溫柔地與天空對望?,F(xiàn)在,煙霧般的小雨把石橋淋透,一股雨水無聲地朝拱起的石橋下流淌,仿佛地上那對大眼睛里,正涌出絕望的眼淚。

      他摸著池塘邊的石欄,朝橋上走,忽然一個人從黑暗中站出來,伸出一桿槍攔住了他。

      干什么?槍口硬硬地抵到他的腦門上。

      這是王家祠堂的團(tuán)丁,桃花村里的老熟人。鬼眼睛抬起頭,巴結(jié)地嘿嘿嘿笑幾聲,這個人猛拉一下槍栓說,老子打死你!

      鬼眼睛嚇得尿褲子,蹲下去抱住頭。

      回去!王家祠堂的團(tuán)丁說,滾回去鬼眼睛!半夜三更你出來亂跑?

      這個人一腳把鬼眼睛踢翻,鬼眼睛從短短的拱石橋上滾下,站起來跑遠(yuǎn)。

      十五

      王家祠堂戒備森嚴(yán)。

      陳胖子和祠堂主事清早去縣城,找到看管俘虜營的吳團(tuán)長,順利贖回三個桃花村的姑娘。他們從這三個人的嘴里,知道另外兩個姑娘被炮彈炸成煙塵,就像從來沒有活過,只有小桃子逃走,但她們認(rèn)為小桃子也被炸死了。一座縣城都是尸體,其中一具肯定就是可憐的小桃子。

      三個姑娘活著回村,不哭不鬧,好像變傻了。

      她們晚上進(jìn)村,立即被關(guān)進(jìn)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送出去是一個痛苦的秘密,回來的消息更要嚴(yán)密封鎖。按照王老爺?shù)陌才?,她們被贖回來前,祠堂后院的馬廄客房,已經(jīng)收拾好。樓上下認(rèn)真打掃,干干凈凈抹了一遍,床上的狗皮褥子和大木箱里的棉被,都抱到天井里拍打過,客房門口一對小石香爐里,插了幾柱香,燃燒的香煙熏得空氣喜氣洋洋,好像姑娘們回來,就要隆重出嫁。

      天色黑定,青蛙沉重而潮濕的叫聲中,三個姑娘被領(lǐng)進(jìn)后院馬廄的小天井,門咔嗒鎖死,人就出不來了。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門口,有兩個持槍的團(tuán)丁,祠堂大門外,一個團(tuán)丁在石獅子旁站崗,一個隔幾步站在荷花池塘的石橋邊,另有幾個團(tuán)丁挎著槍,繞著祠堂外面的圍墻,白天黑夜地來回巡視。

      她們的主人家,并不知道姑娘們已經(jīng)活著回來。

      陳胖子留在了王家祠堂樓上的客房里,他住的那間客房,門外也有一個持槍的團(tuán)丁把守。

      王老爺對陳胖子說,好生住幾天吧,你是漢奸,亂跑可不好,這件事我們想想怎么辦。

      王老爺說的是實話。

      三天過去,陳胖子還被關(guān)著。

      王老爺接連三天大清早出門,在祠堂主事的攙扶下,早早地來到王家祠堂大院,一個人呆坐在正殿側(cè)廂房的茶幾旁,喝茶抽煙,不停地咳嗽。小屋門窗緊閉,黑乎乎的,墻上的馬燈沒有點亮,窗縫里透進(jìn)來幾條鋒利細(xì)線,其中一條豎直的光線投射到王老爺身上,正巧把他從上到下割成了兩半。他懶得移動,就那么端坐在椅子上,看著窗縫外面偶爾晃過的人影,默不出聲。

      祠堂主事害怕出事,隔一陣會來謹(jǐn)慎地敲門。

      王老爺坐著不動。

      祠堂主事輕輕推開一條門縫說,老爺好吧?

      去去去,他厭煩地?fù)]揮手。

      陳胖子咋整?祠堂主事恨恨地說,這個雜種留著咋整?

      去去去,王老爺又揮手。

      趙老爺和李老爺來訪,不敢打擾王老爺。這一胖一瘦兩位老人,也一籌莫展,他們來到王家祠堂,只能面面相覷。

      兩位老人靜靜地坐在寬大的正殿里,桌上放著祠堂主事送來的茶水和裝在青花小碟里的綠豆糕。屋頂高處橫著黑漆漆的粗大房梁,像幾把張開刃口的大鍘刀。他們嘬起嘴小口小口地吮茶,用手指尖一點點摳下綠豆糕的碎末,撒在拘謹(jǐn)伸出的舌尖上,閉了氣慢慢吞咽,好像碗碟和咀嚼的任何聲響,都會震得頭頂粗大的鍘刀斬下。

      坐在側(cè)廂房黑屋里的王老爺,又啪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十六

      鬼眼睛哦,我的小哥哥,母親一遍一遍喊著,美麗的眼睛已經(jīng)萎縮。

      我母親小桃子三個月前死了,掙脫這個罪孽深重的世界,撒手歸西。她一生守口如瓶,堅持到耳聾眼瞎的八十三歲,真是不容易。

      從前的桃縣灰暗凌亂,現(xiàn)在街上站滿擁擠的高樓,玻璃的閃光刀子般鋒利,粗壯的行道樹拔地而起,樹冠投下的傲慢濃陰,掩埋了冗長歷史。歲月的怨恨被汽車碾壓,化為污水滲入地下,散發(fā)出我才能聞到的苦辣氣味。每次乘坐長途汽車從桃縣返回,看著窗外的盤山公路,我就感慨萬千。車窗牢牢封閉,讓我想起母親小桃子的嘴巴。

      兩天前我從桃縣回來,長途汽車駛到半路,雷聲大作,窗外的青山籠罩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中,雨被堅固的車窗玻璃隔絕在世界之外,與我無關(guān)。我卻聽到雨幕后面的山坳里傳來隆隆水聲,看到洪水卷進(jìn)桃花村,翻滾著把那個馬廄吞沒。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那場事變中并沒有洪水,可我清楚地看到母親小桃子在混濁的泥水中掙扎,兩臂搖晃幾下,花布衣袖滑落。這是時間之水,母親就沉在水底?。∥殷@得跳起來,倉皇地對著空氣說話。母親的身子很快不見,我的淚水跟車窗外的雨水洶涌混合,覆蓋了公路兩邊沉默的群山。

      我走訪調(diào)查的事實,跟母親小桃子的回憶相去甚遠(yuǎn),就像草屑撒在水里,雜亂而無法融合。母親沒上過學(xué),不讀書不看報。原來她看電視,眼睛瞎了以后就只能聽,幾年后耳朵變聾,世界就關(guān)閉了。她被時間銹蝕,爬行在大霧彌漫的幻象里,說話詞不達(dá)意,假牙咔嗒咔嗒響,久遠(yuǎn)的回憶中,不可避免地混雜有杜撰情節(jié)。但我愿意相信她。如果她的話不可信,要信任別人就不可能了。

      1945年的秋天,十六歲的鄉(xiāng)下男孩與十四歲的姑娘,已經(jīng)可以婚配,小桃子與鬼眼睛的相愛合乎情理。棘手的是小桃子不干凈,她的身體被戰(zhàn)爭破壞了。一盆日本人的屎,扣到了十四歲少女小桃子的身上。

      那盆屎也扣在了趙木匠老婆的頭上。她不喜歡小桃子,可要把小桃子交給日本人,她也不干。小桃子被陳胖子帶走的當(dāng)天,她曾躲在家里的樓上痛哭,正是那場痛哭引起兒子鬼眼睛的懷疑,他才循著流言的線索亂跑,四處惹是生非。

      她為把小桃子騙離桃花村羞愧,傷心落淚,可小桃子活著回家,更把她嚇得神經(jīng)兮兮,無所適從。小桃子不能趕走,也不能罵,還不能讓村里人知道小桃子逃回了家,她急得想上吊。

      別人知道怕什么?趙木匠生氣了。

      知道了不好辦啊!老婆把腦袋埋在被子里說,萬一她不在了,人家會說是你害死的。

      趙木匠吃一驚,掐住老婆的脖子說,你敢下手我就殺死你。

      老婆被掐得在被子里劇烈咳嗽。

      桃花村長夜難眠。老婆抱著趙木匠一夜一夜地哭,有一天趙木匠終于松口說,過一久我?guī)鹤映鋈ジ苫睿矚g跟我學(xué)木匠,到時候你再想辦法送走小桃子,這個也不會?

      老婆說,急死我了啊咋整!

      風(fēng)吹得土墻嗚嗚響。

      那風(fēng)也在王家祠堂的大院里吹,圍著花臺疾速繞圈子,桂花樹猛烈搖動,小葉片飄落,好像滿地蟲子亂跑。

      十七

      王家祠堂里的痛苦要短得多,因為姑娘們才贖回三天,可事情也出現(xiàn)危急,第三天夜里,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傳出了姑娘的哭聲。

      次日中午,王老爺坐在祠堂正殿的大屋里,等李老爺和趙老爺來到,一起用餐,飯后,王老爺鄭重宣布自己的決定。

      把陳胖子放走,王老爺說。

      這個決定做得太突然,大出祠堂主事意外。陳胖子關(guān)了三天,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放走,如此虎頭蛇尾,會有后患。祠堂主事很不滿,急忙勸說,老爺,殺了陳胖子吧,把這個雜種放走,會走漏消息的。

      王老爺說,上次本來要殺他,是聽了你的勸告才沒殺的。

      祠堂主事說,上次不敢殺他,是為了救全村人,現(xiàn)在事情過去了,該殺的還是要殺??!

      王老爺說,狗屁道理!我老了沒有用,想不出好辦法,只能放他走,不要再留了。上次沒殺的人,不是還有那兩個抬滑竿的?能把他們抓來殺掉嗎?我們殺得了多少人?我想陳胖子出去不會說的,就算他說了些什么,我們不認(rèn)賬就是,這個人罪不該死,放走。

      王老爺?shù)脑挘雌鹪趫鰩讉€人的沉痛回憶。兩個月前的一天,陳胖子坐著滑竿來到桃花村,一樁罪惡揭開序幕,把村里的幾家人裹挾進(jìn)去。但陳胖子做翻譯官,有了與日本人周旋的方便,也辦過好事。王老爺多次配合陳胖子,幫助他完成日本人的派捐任務(wù),原因之一就是陳胖子收走糧食和豬羊牛肉,同時給王老爺傳遞消息,使陳縣長率領(lǐng)的游擊隊多次安全轉(zhuǎn)移,還伏擊過日本軍隊。

      這就能成為他再次死里逃生的理由?

      趙老爺不說話。

      李老爺說,可是……

      可是什么?王老爺問。

      李老爺急忙搖頭。

      事情拖了三天,確實應(yīng)該了斷。趙老爺和李老爺,也找不出好辦法,他們也熬得夠疲憊,渾身老骨頭生疼,茶飯難咽。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桃花村熱鬧起來,男人們又準(zhǔn)備上路,外出掙錢。村民家吵吵嚷嚷,像好多鳥張開翅膀,撲棱亂飛。王疙瘩縣城里的玉器店,聽說就要重新開張了,李老爺和趙老爺很著急,只等把這無恥的一頁翻過去,也要去張羅自家的生意,

      趙老爺抓下小圓帽,抹一把光頭上的汗說,王老爺說得對,上次沒吊死陳胖子,這次再殺他是沒必要了。殺人不是辦法,陳胖子做漢奸大家知道,要殺給別人去殺,我們放了人也省心。

      李老爺眼睛眨幾下說,三個姑娘怎么辦?聽說有人在哭了?

      王老爺說,哭也沒事的,三個姑娘再關(guān)幾天,我看她們都有病,養(yǎng)在這里治治病也好。

      李老爺說,治好病也要放走的,到時候怎么放呢?

      王老爺說,治好了病把她們帶出村子,賣到別的地方去。

      趙老爺拍一下桌子說,這個辦法好。

      王老爺不想啰嗦了,站起來果斷地結(jié)束談話。他一手抓起拐杖,一手揮兩下說,你們都回家吧,我上樓睡個覺,這事就不要再提。

      祠堂主事著急地說,老爺,陳胖子真要放走?

      王老爺拄著拐杖站住,眼睛看定了祠堂主事,一字一頓地說,這事我也有罪,要殺就先殺我。

      說完,他拄著拐杖朝門外走去,祠堂主事趕緊上前攙扶,把王老爺扶出門,慢慢上了樓。

      趙老爺戴上黑色的小圓帽,挺著大肚子告辭,離開了王家祠堂。

      李老爺坐在桌邊未動,屋里的人走光了,桌上剩些肉菜。李老爺朝桌上看看,端起面前的小碗,把碗底的肉湯喝下,站起來走進(jìn)院子,坐到花臺邊的一把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抬起頭,看著王老爺?shù)膫?cè)影從樓上的走廊里移過。

      樓上有王老爺?shù)膶嬍?,隔兩道門是陳胖子的房間。三天來,陳胖子都在房間里睡覺,一聲不響,看上去毫無怨言。他會想到自己被放走嗎?

      樓上走廊里的王老爺不見了,祠堂主事從王老爺?shù)膶嬍页鰜?,輕輕關(guān)上門。陳胖子的房間門口,站著一個端著長槍的團(tuán)丁。祠堂主事有些失魂落魄,站在走道上左右看看,走近陳胖子的房間,扒著門縫看一眼,轉(zhuǎn)身下了樓。

      祠堂主事走出樓道口,氣呼呼地來到李老爺身邊。

      李老爺說,你辛苦了,也好好休息一下。

      祠堂主事說,我要氣死了。

      李老爺說,是啊,王老爺這叫什么決定呢?叫不了了之。

      祠堂主事說,我不想管閑事了,他要放就放。

      這也太便宜了陳胖子。

      我管不了。

      你不要賭氣年輕人。

      我要去外面做生意,桃花村也不想在了。

      王老爺待你很好的,你得幫他解決麻煩,年輕人還會想不出辦法?

      李老爺何時離開,祠堂主事不知道,只記得后院馬廄的姑娘又哭了??蘼曀朴腥魺o,不緊不慢,鈍刀子般,割得他腦袋發(fā)暈。他生氣地走過去,拍拍小門,朝小天井里吼幾句,然后上樓,打開陳胖子的房門。

      陳胖子睡在床上,被子堆得很高,一動不動,一只光腳伸在被子外。他厭惡地走過去,站在床邊。

      陳胖子一骨碌坐起來。

      他端著一把長槍,那是從門外團(tuán)丁手里要來的。

      陳胖子避開了目光。

      他把槍管指向陳胖子說,下來跟我走。

      陳胖子光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

      我,陳胖子說,我可以穿好衣服嗎?

      穿衣服趕快,他憤怒地說。

      陳胖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想象中的害怕,好像已有被殺的準(zhǔn)備。他從床上笨重地滑下來,拿起床邊柜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把眼鏡戴起來,手在頭上抓幾把,把頭發(fā)稍稍理順,猶豫地問,在這里?

      下樓,祠堂主事說,放你走,王老爺說放你回家。

      陳胖子以為自己要被槍斃,沒想到是被放走,驚愕得連感謝也沒說,就要彎膝下跪。祠堂主事用槍管攔住他說,少來這些爛把戲了,快走。

      來到門外,祠堂主事把長槍還給走廊上的團(tuán)丁,陳胖子張開嘴,悄悄吐出一口氣,明白祠堂主事說的是真話,他深深鞠一個躬說,感謝不殺之恩。

      十八

      他們是從大院的另一道小門出去的。祠堂主事說,我送你出村,不然有人看見會打死你的。陳胖子再次感謝,又鞠一個躬。兩人在村子的僻靜處拐幾個彎,穿過少有人走的村西口鬼眼睛樹林,來到了村外的一個山坡。

      坡下一片平坦,稻子收割后,田里種上的麥子和蠶豆剛剛冒頭,青苗綠油油的,一付劫后重生往上掙扎的架勢,水溝橫豎交錯,向遠(yuǎn)處的不同方向延伸,模糊地映照出天光。陳胖子回頭看一眼桃花村,對祠堂主事說,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走了。祠堂主事不接他的話,搖搖手說,不要走這邊,鉆樹林出去吧,走小路翻一個山埡口,那邊不會有人看見你。

      陳胖子遲疑一下,慌忙點頭,眼鏡片上白光晃動。

      從村子里出來,祠堂主事就充滿警惕,不斷回頭。朝坡上那片樹林的方向走幾步,祠堂主事再次回頭張望,對陳胖子說,要不我送你回山上的陳家村?

      陳胖子說,不必了,謝謝,我的家人已經(jīng)走了,他們早就不在村子里。

      祠堂主事說,你倒想得周到。

      陳胖子說,慚愧。

      陳胖子邊說邊走,漸漸接近那片幽深的樹林。樹林里鳥鳴聒噪,一片陰沉。他身子笨重,爬坡吃力,很快就氣喘吁吁,走兩步停一步,左右環(huán)顧。

      快走,祠堂主事催促道。

      陳胖子取下眼鏡,用衣角擦鏡片。他不是傻瓜,讀過書,見了外面的世面,腦袋比祠堂主事轉(zhuǎn)得快,也很敏感。不知是因為他更聰明,還是祠堂主事有些操之過急,露出了馬腳。陳胖子動作拖拉起來,走得越來越慢,故意落在祠堂主事的身后了。來到離樹林不遠(yuǎn)處,陳胖子停下,站住不走。

      風(fēng)猛烈搖動著山坡上的雜草。

      哪有像你這樣爬山的?祠堂主事回頭說。

      陳胖子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爬不動山,還是想從下面走。

      祠堂主事冷笑,慢慢從坡上走下來,一只手朝衣襟里摸進(jìn)去。

      陳胖子表情僵硬,臉霎時漲紅。他稍稍后退,討好地說,你是好兄弟,王老爺也是大好人。

      少啰嗦,朝上邊走,祠堂主事在陳胖子身邊站住,從腰上拔出短刀,指了指身后的樹林。

      你看來人了,陳胖子說。

      他沒有說假話,祠堂主事回頭,果然看到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似有人影晃動,頓時發(fā)愣。

      陳胖子趁機撒開腿,朝坡下跑去。

      祠堂主事看著跑下山坡的陳胖子,不知所措。他沒有馬上去追,回頭再看,樹林邊的人影不見了,剛才好像是錯覺。他轉(zhuǎn)身看陳胖子跑得笨拙,怒火燃燒,握著刀追了過去。陳胖子不可能逃遠(yuǎn),祠堂主事追出幾步,就趕上了陳胖子。他握刀朝前刺,陳胖子躲開,腿一彎摔倒了,從坡上沉重地滾了下去。

      祠堂主事就地一坐,也從坡上往下滾,靠近陳胖子時,他一手抓住陳胖子頭發(fā),一手舉起來,發(fā)現(xiàn)刀子脫手,不知道掉到哪里了。他毫不猶豫,揪住陳胖子的頭發(fā)走幾步,躍起來往下壓,雙手摁住陳胖子,騎上去一陣亂拳猛打。陳胖子啊啊叫著翻滾,把他掀了下來。

      坡上滾下來另一個人,是鬼眼睛,剛才的人影就是他。

      祠堂主事殺性正起,忘了周圍的動靜,追兩步撲上去,再次把陳胖子摁住。他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陳胖子的腦袋砸去時,鬼眼睛趕到面前,手里握著祠堂主事丟掉的刀子。祠堂主事用石塊砸兩下,陳胖子滿臉是血,手足亂蹬,又滾到一邊去,爬起來再跑。鬼眼睛縱身躍起,把陳胖子推翻,舉刀亂刺,血噴得鬼眼睛變成一團(tuán)紅色的氣泡。

      陳胖子躺在地上不動了,血從胸口和肚子咕嚕咕嚕冒出來。

      鬼眼睛退開,握刀坐下。

      祠堂主事瞪住鬼眼睛,慌張地說,你怎么來了?你怎么能殺人呢?王老爺要放陳胖子走,你怎么能殺他?后面還有人嗎?有人看見你殺陳胖子了嗎?

      鬼眼睛驚駭?shù)卣酒饋?,迷迷糊糊地朝坡上的樹林張望,祠堂主事舉起手里的石塊,砸向鬼眼睛的腦袋,一下就把他砸倒了。

      十九

      暮色沉下,鬼眼睛滿臉滿身是血,提著一把刀,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了村子。十六歲的少年手腳靈活,身材精壯,不容易對付。祠堂主事在方寸大亂中慌張滅口,反被鬼眼睛殺死了。

      鬼眼睛在村外的樹林里等到天色漸暗,才敢回家,但還是把村路上遇見的人嚇得扭頭就跑。走進(jìn)家門,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腿一軟坐在院子里,人就昏了過去。

      趙木匠家大亂。

      他被父親趙木匠背上樓,母親痛哭著守在床邊,有村里人摸進(jìn)他家的院子,在樓下嘀咕。半夜的時候,鬼眼睛恢復(fù)知覺,睜開了眼睛。

      趙木匠這才知道兒子殺了人。

      他對老婆說,醒來就好了,沒事的,但會有人找了來,小桃子留不住啦,我得趕快帶她走,今晚就把她送出去。

      老婆坐在兒子鬼眼睛身邊,還在哭泣。

      趙木匠下樓,走到院門口,伸頭朝外,看看沒有人,返回來打開柴房的鎖,把小桃子牽出來。

      二十

      小桃子在柴房里看到了剛才院子里的混亂,嚇暈了,牙齒打顫。她懵懵懂懂,任趙木匠牽著走出院門,不知道要去哪里。走出院門,來到村路上,她覺得黑夜空闊虛弱,無依無靠。趙木匠牽著小桃子,很快摸黑出村,朝山上爬去。

      桃花村落在黑夜的背后,小桃子漸漸平靜,忍不住抬頭看了看趙木匠,輕聲問,鬼眼睛哥哥呢?

      趙木匠說,他病了。

      我想去看看他。

      他睡一覺就好了,你要趕緊跑,人家會找來的。

      陳胖子會帶著日本人來找我嗎?

      反正要趕緊跑,我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他們順著七龍山往上爬,不敢停歇。小桃子爬不動,趙木匠就背她接著爬。山上風(fēng)很大,夜晚的空氣冷得他們發(fā)木,汗水像鐵皮裹緊身子,趙木匠也爬不動了,只好坐下來休息。

      這時趙木匠看到前面的小坡上,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房子,很高興,頓時增加了力氣。他牽著小桃子來到房子面前,借著墨藍(lán)色的月光,辨出是一間守山的小屋,門輕輕一推就開,他跨了進(jìn)去。

      趙木匠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小屋里堆著的一些細(xì)柴禾,還摸到■的亂草,大為興奮。他抓一把亂草揉碎,摸起一截樹枝,折斷了壓住細(xì)草,在地上豎起來,反復(fù)搓揉,漸漸把草點燃?;鸸庹樟恋厣系囊粋€坑,坑里堆著柴灰,這是一個用過的火塘。趙木匠在火塘里燃起柴禾的細(xì)枝,噼啪的炸響中,溫暖像一雙手,把他們抱住。

      小桃子靠在趙木匠的身上睡著了。

      趙木匠累得手腳癱軟。

      天快亮的時候,灰色的光線從門框處投進(jìn)來,屋外傳來零散的鳥鳴,趙木匠才無可抗拒地睡著。

      小桃子用草捅他的鼻孔,把他弄醒,天大亮,外面陽光強烈。

      趙木匠跳起來,拉起小桃子說,快走。

      去哪里呀?小桃子已經(jīng)不害怕,嘻嘻笑著問。

      他們繼續(xù)往上爬,很快看到灰白色土路指引的前方,出現(xiàn)了站在山坡上的一排密集樹叢,其中兩棵樹非常高大和粗壯,一群鳥圍著兩棵大樹盤旋,鳴叫不止。周圍低矮的綠樹后面,站著些錯落的草房和土屋,這就是位于七龍山半山腰的陳家村,陳胖子的老家。

      趙木匠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是七龍山區(qū)有名的木匠,各村都有熟人,走進(jìn)任何人家,都可以找到吃的。他想趕緊吃東西,爬山把他累壞了。

      進(jìn)村后,他看到一戶人家半開的房門,急忙走過去。一條黑狗跳出來,齜開嘴大聲狂吠,小桃子嚇得躲到他身后。一個中年男人循著狗聲從屋里出來,看到趙木匠,臉上立即綻開笑容。

      啊呀你來啦?大清早怎么來到的呀?

      趙木匠說,把狗趕開,我要來你家吃點東西。

      這個人朝狂叫的狗唬一聲,那狗就夾著尾巴跑遠(yuǎn)了。

      趙木匠牽著小桃子走進(jìn)這戶人家。

      餓慘啦,餓慘啦,有什么東西吃?趙木匠坐下就嚷叫。

      這是什么村子呀?小桃子問。

      陳家村,趙木匠對小桃子說,說完想起陳胖子和家里的兒子,臉色驟變,嘴角下撇,心里咯噔一聲震響。

      走,他跳起來,拉起小桃子欲逃。

      中年男人奇怪地說,怎么啦?

      我走啦,趙木匠擺擺手,朝門口走去。中年男人連聲說,等等,不是要吃東西嗎?等等。他急忙彎腰,從火塘里刨出幾個燒土豆,用幾片菜葉包著,跑過來遞給趙木匠。趙木匠接過菜葉包著的燒土豆,塞給小桃子,推著她轉(zhuǎn)身就走。

      他們退出陳家村,沒有朝村里走,很快繞過村口那兩棵高大粗壯的樹,逃離了大樹上方歡快的鳥鳴,來到村外空寂的土路上,接著往山上爬。

      二十一

      陳家村我去過。

      我在山下的桃花村調(diào)查時,結(jié)識的那個名叫苦菜的老頭,說起來有些奇怪,他自稱陳胖子的兒子,可并沒有居住在半山腰的陳家村?,F(xiàn)在七龍山修了直通山頂村子的公路,攀登海拔近三千米高的山頂,已經(jīng)不再困難。旅游者驅(qū)車上山,可以一覽七龍山云汽蒸騰的蔥綠風(fēng)光,俯瞰山底新城的密集樓房,感嘆時間的神奇、偉大和健忘。歷史的悲傷從人們的臉上抹盡,無法覺察,只有我和那個名叫苦菜的老頭,孤守著遙遠(yuǎn)的黑夜,耿耿于懷。

      我駕車去陳家村走訪,是為了打探苦菜的底細(xì)。我覺得他可疑,事實證明我的懷疑有些道理,陳家村的人不認(rèn)識他,也沒有見他回過村子。陳胖子家祖上留下的大宅院,早年名震一方,據(jù)說經(jīng)趙木匠帶人修繕加工,更加漂亮和豪華,兩進(jìn)院十多間房,氣度不俗。那宅院解放后分給村里很多人住,年久失修,一天天朽壞,十多年前就拆掉了。陳胖子家的后人走的走,死的死,在陳家村已經(jīng)斷根。

      苦菜像個鬼,來路不明。

      他總是忿忿不平,好像從歷史的黑洞中穿墻逃出,墜入曠野一個狹窄彈坑,求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孤伶伶,狂吼濫罵了幾十年。

      他經(jīng)常消失,輕飄飄,三五天不見蹤影,那個租借在別人店里的柜臺,落了薄薄的一層灰。我想他大概是去搜尋歷史遺物,或去山上挖刨尸骨了。但回來見到我,他對自己的去向并不解釋,只是罵人,氣鼓鼓的,好像剛從戰(zhàn)場上潰退。

      他太窮了,我經(jīng)常請他吃飯。

      我住的農(nóng)家小客棧離他那個店很近,只有百來米距離,小客??梢猿燥垺@习迥锇?,不愛說話,只會笑,有一個皮膚很黑的緬甸女孩在廚房里做事。她們做出的傣味菜又酸又辣,不太合我的胃口,苦菜老頭卻非常喜歡。我要上幾份菜,再為苦菜要一瓶名叫“暈呼呼”的本地烈酒,坐在三樓客房走廊的小凳上,看著遠(yuǎn)處偶爾飛起的白色鷺鷥,跟苦菜東拉西扯地閑談。

      他從不接我的話題,只說自己的話,然后就是喝酒和罵人。罵村里那些游客吃飽了撐著,無所事事,像一些飄來飄去的鬼魂。

      哈哈!我說,你才是一個鬼。

      有一天他對我說,你也是鬼,天知道你跑來這里干什么?

      我說,你就講點鬼故事給我聽吧。

      他不理我,繼續(xù)喝酒。

      一天晚上,我剛睡下,有人來敲門,敲得很用力,理直氣壯。這讓我吃驚,我不想理睬門外的人,認(rèn)為是別的游客敲錯了房門??蓙砣斯虉?zhí)地繼續(xù)敲門,最后喊出了聲音,我聽出是苦菜,立即下床開門。

      他一步跨進(jìn)門說,有酒嗎?

      我說,昨天你喝剩的還有大半瓶。

      他在窗前的一張小桌子旁坐下,抓起我遞過去的酒瓶,仰頭喝一口咽下,抹抹嘴,呆呆地看著我,嘴巴慢慢張開,露出一個黑洞,有話要說。村子很安靜,像遙遠(yuǎn)的歷史,又像睡在墓穴里的尸骨,好像整個世界只有我和他。窗外墨藍(lán)色的夜空里,掛著一彎精瘦的月亮。

      二十二

      在講述馬廄之夜的結(jié)局前,先介紹一下我的身世。

      那天爬到將要天亮, 趙木匠走進(jìn)山頂一個叫轱轆寨的村子。那里海拔很高,氣候寒冷,村里三十來戶人家,靠種苦蕎和打獵為生。按照城里人的觀點,他們很窮困,家徒四壁。可他們很快樂,吃飽了就唱歌,唱累了就睡覺,山下發(fā)生的戰(zhàn)爭與他們無關(guān),所以就有少數(shù)外地人逃到了這里。

      村里人對陌生的來客很害怕,但不會拒絕,把外人迎進(jìn)屋,就默默退到一邊,做自己的事去了。相處幾天,發(fā)現(xiàn)來客并無惡意,才拉著他們一起唱歌,還帶他們出去打獵,吳老師就是這樣的客人。

      趙木匠來過轱轆寨,但只是玩。這里的村民不使用像樣的家具,住的全是草房,趙木匠的手藝在轱轆寨無法施展,賺不到錢。他來玩只為好奇,來過了,這里就算有朋友。他帶著小桃子走進(jìn)村子,拐兩個彎,找到一個朋友的家。

      他很吃驚,朋友家住著一對戴眼鏡的城里人。

      那是劉老師和他的妻子。

      趙木匠非常高興。他不想把小桃子孤單地丟在七龍山頂?shù)拈镛A寨,讓她在這里過日子或出嫁,更不可能,她跟這個村格格不入,即使她喜歡山頂這個與世無爭的村子,愿意嫁給轱轆寨的男人,趙木匠也不忍心。

      遇見劉老師和他的妻子,趙木匠放心了。

      他馬上跟轱轆寨的劉老師搞熟,這很容易,劉老師和他的妻子藏身山頂轱轆寨,也跟村民格格不入。趙木匠的出現(xiàn)讓他們高興,他們把滿腹的疑問和孤單傾吐而出,臉色通紅,額頭冒汗,不停地說話。趙木匠帶來了好消息,告訴他們山下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激動得淚流滿面。

      趙木匠把小桃子托付給了劉老師和他的妻子。

      兒子鬼眼睛殺人并受傷,趙木匠心急如焚,吃過中飯就走了。不知道他向劉老師和他的妻子做了什么解釋,總之在他離開轱轆寨的半個月后,劉老師和他的妻子也走了。他們帶著小桃子離開村子,去到山下亂紛紛的縣城,乘馬車、走路、再搭乘拉貨的卡車,一路顛簸。二十多天后,小桃子走進(jìn)了一座嘈雜吵鬧的大城市。

      從此小桃子徹底消失,跟桃花村的經(jīng)歷告別,一世孤守歷史的秘密,像啞巴。她終生未育,四十歲那年嫁了一個喪妻的鰥夫,幫丈夫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其中最小的一個孩子就是我。

      二十三

      鬼眼睛不是我的父親,趙木匠不是我的祖父。小桃子與鬼眼睛,最后還是被拆散了,但小桃子也不是我的生母。戰(zhàn)爭搞亂了世界,讓很多人身份混淆,永遠(yuǎn)惴惴不安。

      我不是害怕羞恥而隱瞞出身,算算時間,我就不可能是小桃子生出來的,如果她是生母,我不會回避事實。我知道有人會譴責(zé)那件六十年前的事,嘲笑我,罵我欲蓋彌彰。他們會憤怒地指責(zé),追問桃花村人為什么不跟入侵者拼命?他們會說桃花村人自相殘殺,是由自己的愚蠢和軟弱造成,那些人做錯了事,喪失氣節(jié)和斗志,方向錯亂,才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所以死的人活該,沒死的人該死。

      我知道會有那樣一些永遠(yuǎn)正確的人,他們西裝革履,坐在二十八層樓高的會議室里,背靠紙醉金迷的嶄新時代,握著光滑的話筒,振振有辭。窗外是和平年代光芒四射的陽光,幸福與歡樂一覽無遺。戰(zhàn)爭銷聲匿跡,他們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時間之河的對岸,隔岸觀火,評頭論足,拋出莊嚴(yán)的古訓(xùn),把一份遙遠(yuǎn)山鄉(xiāng)的畏葸歷史指責(zé)得體無完膚。

      可是,現(xiàn)實永遠(yuǎn)超出想象,人性的錯亂與復(fù)雜,遠(yuǎn)在書本的推測之外。戰(zhàn)爭就是一本爛賬,沒有邏輯,沒有道理,只有絕望、慌亂和一錯再錯。他們,那些大話連篇能言善辯的人,如果身處跟桃花村人相同的困境,要做得更好很難,甚至不可能。

      二十四

      現(xiàn)在交代桃花村馬廄之夜的結(jié)局。

      鬼眼睛闖禍殺人,趙木匠帶著小桃子離開村子。夜色漸深,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廄天井里,又傳出姑娘的哭聲。這次不是一個人哭,是三個姑娘都在哭??蘼曄裣掠陼r山上流下的濁水,濕氣濃重,忽急忽緩,漸漸把馬廄的小天井淹沒。

      祠堂主事不知去向,沒有人來斥罵或哄勸馬廄客房里哭泣的姑娘。王家祠堂廚房的麻臉師傅,被姑娘們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在院子里來回走動,束手無策。守衛(wèi)在馬廄小門外的年輕團(tuán)丁也很心慌,不安地東張西望。

      王老爺還睡在樓上的寢室里,麻臉師傅天黑前上樓送飯,被睡在床上的王老爺罵走了?,F(xiàn)在麻臉師傅不知道該干什么,只能唉聲嘆氣。他抬頭朝樓上王老爺黑漆漆的寢室看了看,搖搖頭,走過去打開一樓自己的房間,上床睡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家祠堂樓上的走廊,響起了腳步聲,拐杖嘚嘚敲打著樓板,在漆黑的院子里傳得很遠(yuǎn),回聲綿綿不絕。

      王老爺從房間里出來了。

      他慢騰騰地摸黑下樓,來到廚房門外,推門進(jìn)去。睡在房間里的麻臉師傅被驚醒,趕緊穿衣下床。

      王老爺已把廚房里的馬燈摸索著點亮,燈光滋滋搖晃,照見他平靜的臉。

      麻臉師傅走進(jìn)廚房,急忙說,老爺我來整,你休息吧,肚子餓了是不是?

      王老爺不屑地回過頭來,看著身邊的麻臉師傅問,我老了做不來是不是?五十年前,我在泰國就做過廚師的信不信?

      是的,老爺本事大,你歇歇吧老爺,我來做,我熱些肉湯給你喝。

      麻臉師傅擠過去,把馬燈的芯子捻高,燈光更亮了,黃中閃出白光,在黑暗中洇開,水霧一般,涂抹在王老爺臉上,一閃一閃地?zé)o聲跳躍。王老爺不理睬身邊的麻臉師傅,在灶臺邊叮叮咚咚地翻弄,把木甑和燉肉的土鍋揭開,東看看,西瞧瞧。

      麻臉師傅急得求饒,他是絕不敢讓王老爺自己動手熱飯菜的。

      王老爺笑起來。

      他說,好吧,肉湯熱好,你幫忙給馬廄那邊的姑娘送去就行了。

      老爺你自己吃得啦,她們吃過飯了。

      她們在哭啊,你沒聽見?

      聽見啦老爺,煩人得很哪!

      我要去勸勸她們,送些肉湯,陪她們一起吃。

      麻臉師傅的肉湯和飯菜很快熱好。

      王老爺說,你先出去看看,勸她們不要哭,說我馬上就去,哄她們高興。

      麻臉師傅答應(yīng)著走出廚房。

      王老爺從身上摸出一個紙包,朝肉湯里抖進(jìn)一些藥粉,把紙片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了灶膛里。

      麻臉師傅回來說,她們好些啦。

      走吧,王老爺說。

      麻臉師傅端著肉湯和飯菜,陪王老爺走出廚房,去到后院馬廄的小門邊。守衛(wèi)的團(tuán)丁打開門,王老爺拄著拐杖,對團(tuán)丁說,鎖好了門,不要打擾我,我不出來就不準(zhǔn)開門。團(tuán)丁連連點頭。

      麻臉師傅在門外哄勸過,后院馬廄的小天井里,果然沒有哭聲了。他端著肉菜走進(jìn)后院馬廄的小門,小天井里空空的,無聲無息。麻臉師傅朝前走,來到黑漆漆的客房門口,把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

      客房門關(guān)著,姑娘們沒有從里面把門閂上,麻臉師傅一伸手,房門就滑開了。可憐的女孩,不會閂門,也不會跑出客房,拍打院門吵鬧,真被日本人嚇傻了。麻臉師傅跨進(jìn)客房的門,走進(jìn)去點亮墻上的馬燈。姑娘的身影從黑暗中浮現(xiàn),遠(yuǎn)遠(yuǎn)地擠成一團(tuán),坐在墻角的一張床上,呆看著麻臉師傅。

      你們好福氣,麻臉師傅說,王老爺送肉湯來了,他要陪你們一起吃飯啊。

      看守馬廄的團(tuán)丁攙扶著王老爺,來到小天井里的客房門口。屋里微弱的燈光伸出舌頭,舔著王老爺蒼老的臉,團(tuán)丁扶著王老爺小心跨進(jìn)屋,反身把門外地上的肉菜端了進(jìn)去。

      王老爺說,你們走吧,天晚了都去睡覺。

      麻臉師傅和團(tuán)丁離開,一陣細(xì)碎的金屬丁當(dāng)聲,后院馬廄的小門鎖上了。

      王老爺在燈光中找到一張床,慢慢坐下。

      兩個姑娘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房間另一頭,屏聲息氣,不敢動。她們太年輕,也太老實,經(jīng)歷了生死劫難,撿得一條命,卻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爺說,不是有三個人呢?怎么才你們兩個?

      兩個姑娘不敢說話。

      王老爺說,你們受苦了,有什么話就說說吧。

      她們不出聲。

      王老爺說,哪個是菜花?我看不清。

      頭頂?shù)臉前蹇┼忭憥紫?,一個人影扶著樓梯,從客房的二樓走下來。馬燈模糊的燈光,照見了她的兩條腿。

      這個人就是菜花,她慢慢走下樓梯,緊靠著墻角,擠到兩個姑娘身邊,也在床邊坐下。

      菜花是王疙瘩家的女傭,她十六歲了,年紀(jì)最大。王老爺?shù)膯栐挘屪诖策叺膬蓚€姑娘有些慌張,一齊看著菜花。剛坐下去的菜花,遲疑地站起來,她個子小,看上去并沒有十六歲。

      王老爺說,是你帶頭哭的嗎?

      菜花害怕地低下了頭。

      王老爺說,不要怕,受苦了該哭就哭,我也哭過呢。過來吧,把肉湯端過去,都喝一點,我們說說話。

      菜花呆呆地站一陣,走了過來,拿起地上的小碗,舀了一碗湯端給王老爺。

      王老爺說,菜花很乖啊,怪懂事的,你們都喝吧,一起吃。

      他們喝過湯,吃了些肉菜,有個姑娘還吃了點飯。屋里冰凍的空氣融化,菜花咕咕地笑。王老爺說,你們會唱花燈吧?唱幾句我聽聽。

      姑娘們你推我讓,不敢唱。

      王老爺說,我來唱。說完,他老嗓子沙啞,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起來:

      ……

      清早把床下,

      掃地把桌抹。

      耳聽人言話,

      何人到我家?

      依呀嗬嘿——

      何人到我家?

      ……

      第二天清晨,王家祠堂空洞荒涼,桂花樹紛紛落葉,枝干稀疏,空氣中充滿酸澀的古怪氣味,讓人聞了想吐。麻臉師傅站在院中,六神無主,不知道這種異味從何而來。想起王老爺和后院馬廄客房里的三個姑娘,他有些心慌,為什么馬廄里沒有聲音?

      大約在上午吃早飯前,整個桃花村亂起來,議論蜂起,一片驚慌,只有趙木匠家關(guān)緊了院門,一聲不響。人們發(fā)現(xiàn)了村外山坡上的兩具尸體,紛紛擁進(jìn)王家祠堂。李老爺和趙老爺也趕來了,麻臉師傅帶著兩位老爺,來到后院馬廄的小門邊,扒著門縫朝院子里看。他們推了推院門,發(fā)現(xiàn)小門被人從里面閂緊了。

      趙老爺對守門的團(tuán)丁說,翻進(jìn)院子看看。

      年輕的團(tuán)丁翻上門頭,跳了進(jìn)去。

      很快,后院馬廄的天井里,傳出年輕小伙子粗嘎的慟哭,哭聲被刀斬斷一樣,接連咔了幾下,才嗚嗚噢噢地一瀉而出。外面的人撞門進(jìn)去,看到王老爺靠著天井里的柏樹,已經(jīng)中毒死去。他垂著頭,坐在背對馬廄天井小門的另一頭,似乎想借樹干遮住身子,躲開院門外守衛(wèi)的眼睛。他的面前丟著那根紫檀木的龍頭拐杖,一只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拖在地上,指頭僵硬。他好像睡著了,而且已經(jīng)睡了很多年。

      馬廄小天井的客房敞開著門,有人朝客房一樓黑乎乎的屋里探一下頭,只見地上丟了幾只閃著碎光的小碗,并不見人,吸一口冷氣急忙退開。

      夜色降臨,眾人嗚咽不散,王家祠堂敞開著院門,李老爺和趙老爺坐在院中的花臺邊,淚眼昏花,氣息微弱。

      后院的馬廄天井里,柏樹的上方,升起了一彎精瘦的月亮。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4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徐則臣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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