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沙塵暴,南方有陽光暴。每年瑤村的春天都來得怪,天,先是一直這么陰著,這么冷著,偶爾輕紗似的雨,偶爾花霰似的晴,都當不得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然后突然有雷,在天空炸來炸去,仿佛要叫醒天上和地下一些什么東西??赡苷娴慕行蚜?,天開始發(fā)情,雨來也急,陽來也烈。地開始發(fā)騷,花紅柳綠,插滿一身。
四月的一個晴日,小妹妹蘭花隨著她的大姐來到我們村莊,她大姐是村里三青的嫂子,也就是三青大哥的婆娘。小妹妹蘭花是來幫三青家春插的。
小妹妹蘭花長得有模有樣,俏臉削身。小妹妹蘭花一笑,那一垅半大不大的伢子渾身就燥熱燥熱。
田是梯田,瑤村的秧田都在那個垅里。春插的時候,瑤村半大不大的伢子一般負責扯秧,小妹妹蘭花往三青家的秧田里一站,就站成了那天陽光中最燦爛的一束。
怎么來形容那天的陽光呢?用“暴”比較好,陽光的粒子就像沙塵一樣,肆無顧忌地擊打在我們身上,打得我們的皮膚微微的、輕輕的疼。陽光的粒子還像爆米花似的接連不斷地在我們頭皮里微微地炸,炸得汗珠子都要濺出來,炸得渾身像開滿了細碎幽藍的花,看是看不見的,那種感覺卻非常真切。
裹著還不曾脫下的冬裝,身子骨像揣在發(fā)酵的基肥里,突然又熱又憋。脫,脫,再脫。脫得只剩貼身小褂了,還熱。
蘭花同我們一樣熱,也就一樣脫。蘭花的內衣比外衣更鮮艷,更美麗。蘭花一件件脫衣,就是枝頭一番番的花開??吹靡慧庾影氪蟛淮蟮纳倌晟ぱ垩壑卑W癢。
三青離蘭花最近,三青在那天可能感覺最熱。三青后來喊一聲,好熱呀!我們洗澡去吧!千不該萬不該的蘭花這時不該搭一句:別呀,現在的水還涼得很呢。
三青對一垅子伢子說:不要緊,我們不怕,是不是?而在當時,哪個少年會承認自己怕呢?三青成了那天一班少年的頭領。大家一呼而應,跑到垅坳的池塘邊,要蘭花轉過身去,然后齊齊地剝得精光,撲通撲通跳下去,水在春天也就開了花。
蘭花是對的,那水真是沁骨的涼呀!不涼才怪呢,滿滿一池水,寒了一冬的心,憑一時半會兒的暴陽怎么暖得熱呢?水不像我們,蘭花一個笑容就讓我們燥熱難耐。水是春天最后一個對太陽有反應的。那天我一跳下去,就覺得周圍的寒冷薄刀似的擁過來,將我全身的熱量千刀萬刀地瓜分了。一會兒,全身的皮膚就只剩刀割后的麻木。寒了心的水
像個心理陰暗的寡婦,恨不得每個人都寒心呢。
一池子大呼小叫,鬼哭狼嚎。蘭花還以為我們是興奮著呢,她看著我們笑吟吟地問:冷不冷呀?大家都說不冷不冷。但在那天夜里,嚷著不冷的那群伢子全感冒發(fā)燒了,有一個差點沒燒死。
病好后,一村子伢子就全跟蘭花熟了。蘭花后來常到我們村子走動,甜臉甜笑,對我們都好。大人們一會兒拿這個伢子跟蘭花打趣,一會兒又拿那個伢子跟蘭花打趣,蘭花不惱,我們也不惱,心里頭都甜蜜蜜的。
八年后,二十歲的蘭花真的嫁進了我們村子,卻不是那一群洗澡少年中的任何一個,而是三青的大哥。三青的嫂子死了后,蘭花可憐她一個五歲、一個六歲的孩子沒人照顧,就嫁給了姐夫。
蘭花嫁進村的那天,也是在春末,也是個“陽光暴”天。陽光的粒子射進當年那群少年的眼里,澀澀的有種想流淚的感覺。大家聚在一起喝醉了酒,去找三青麻煩:你大哥可是比蘭花大十歲啊!
酒醒后,大伙兒恢復平常的樣子,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多少年后,那班少年已趨向老的樣子了,回頭想想,才發(fā)現每個人都過得甜美而充實。其實,只要蘭花在我們身邊,她嫁給誰不都是一樣呢?
可惜三青不懂。三青至今流浪他鄉(xiāng),不肯回家看一眼……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