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期間一則關(guān)于筷子的公益廣告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雙小小的筷子中包含著明禮、關(guān)愛、睦鄰等傳統(tǒng)美德的大乾坤。然而中國人自古就用筷子吃飯嗎?這還真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呢。
南宋初期詩人范成大的《丙午新正書懷》詩有“口不兩匙休足谷”之句,自注說用吳地諺語“一口不能著兩匙”。這句諺語告誡人們?nèi)说氖沉渴怯邢薜?,要知道知足。元曲《貨郎旦》第三折詞中也有“一碗飯二匙難并”的臺詞,同是元曲的《抱妝盒》第三折曲中有“一碗飯怎插兩張匙”的曲詞,都是用一飯兩匙來比喻二女爭寵一男,這好像也是使用了當(dāng)時流行的諺語,其意思是兩個人很難和和睦睦吃一碗飯。據(jù)此可知,宋元時代的人有用匙吃飯的。
那么,白古以來就是用匙吃飯的嗎?不,最初好像是用手抓食的?!抖Y記·曲禮》中記載了與人一起吃飯時的禮法,其文有“共飯不澤手。毋摶飯。毋放飯”(和人一起吃飯時,不要摩擦手。不要把飯捏成團。不要把飯放回原來的容器)云云。根據(jù)注疏,古代的禮法吃飯不用筷子而用手抓,和人一起用餐時,搓手會出汗,讓人覺得臟;用手捏飯團,拿起來拿得多,就讓人覺得太貪食;把手中剩下的飯放回原來的容器也會讓人覺得臟,所以這些都是禁止的。即使不從這些注釋考慮,如“捏飯團”這種動作用筷子或飯匙就較為難做,肯定用手抓比較方便。
然而后來就不再用手抓,開始使用匙了。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匕”字說“所以用比取飯”(段氏云:用字衍,“比”當(dāng)作“匕”),清代段玉裁用“飯匙”即飯勺注之。但是段氏之說是以今俗推測古俗,我不取其說。漢代揚雄的《方言》有“匕謂之匙”之說,即匙之類。據(jù)清代王念孫的《廣雅疏證》釋器考證,《儀禮》中所見“匕”有兩種,一種用于取谷物,一種用于取肉類。然至《說文解字》明言主要用于取飯,這說明其用途的變遷,是值得注目的。而且這好像不是廚師或侍者用匙取飯盛于飯碗中,而是吃飯的人自己用匙從飯碗中取飯。這樣想的理由是,《說文解字》的“比取飯”的說明是食者自取的意思。如果是廚師或者侍者取的話,那么“取”字就不需要,用“匕飯”就可以了。這里舉一個類似的例子?!秲x禮》少牢饋食禮篇的廩人條,東漢鄭玄的注中有“匕所以匕黍稷者也”(匕就是用來舀取黍稷的東西)的說法。因為這是廩人即管理谷倉的人用匕取黍稷,只用一個“匕”字以表達“取”的意思。所以《說文解字》中所用的“取”這個字不能看漏。再有,西漢末史游的《急就篇》中舉出了“榹匕箸籫”的文字,唐代顏師古注云:“榹、匕,匙也?!g,盛匕箸之籠也?!辈畈欢嗤瑫r揚雄的《方言》中有“箸筩”這個詞語,晉代郭璞注之說:“盛朼(同匕)箸籫也。”如果郭璞及顏師古的說法沒錯的話,那么西漢末就存在一種同時放置箸和匕的容器,這容器的存在說明用餐時箸和匕經(jīng)常并用,可能用餐之人各自使用箸的同時,還有共用的匕盛飯,就像我國的公用的飯勺一樣。
至此,食者用匕盛飯這一點已經(jīng)明白了,而是否直接用匕吃飯還沒有搞清。但是如此貴重的餐具如果每人都有一把的話,那么取飯送進口的便利方法當(dāng)然能夠想出來的。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搞清吃飯時各人是否備有箸和匕這個問題。我找到了三條文獻,對解決這個問題有幫助。其大意如下:
卓豫施帳幔飲,誘降北地反者數(shù)百人,於坐中先斷其舌,或斬手足,或鑿眼,或鑊煮之,未死,偃轉(zhuǎn)杯案間,會者皆戰(zhàn)栗亡失匕箸,而卓飲食自若。(《三國志·魏書·董卓傳》)
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shù)也?!毕戎鞣绞?,失匕箸。(《三國志·蜀書·先主傳》)
(崔瞻)在御史臺,恒于宅中送食,備盡珍羞,別室獨餐,處之自若。有一河?xùn)|人士姓裴,亦為御史,伺瞻食,便往造焉。瞻不與交言,又不命匕箸。(《北齊書·崔 傳》)
沒有找到東漢的文獻,雖很遺憾,但根據(jù)以上幾條也可以證明食者各人并用匕箸了吧。此外,我從唐詩中找到了這樣的記述。
宋代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二十及林洪的《山家清供》“苜蓿盤”條有如下的記載,真讓我感到高興。唐玄宗開元年間,東宮官
僚因為俸祿微薄,生活貧困,右庶子薛令之在東宮的墻壁上寫下了下面這首發(fā)牢騷的詩:
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
飯澀匙難滑,奠稀箸易寬。
無以謀朝夕,何由保歲寒?
從薛令之此詩看,飯用匙,羹用箸,恰好與現(xiàn)在相反。
在唐詩中尋找用匙吃飯的描寫也許會有相當(dāng)多的收獲,而現(xiàn)在無暇搜尋,眼前除了上面的例子之外再指出名家的二篇以資論證。首先杜甫的《與鄠縣源太少府宴渼陂》有這樣的詩句:
飯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
“云子”一說是仙藥,又說指雨,但不用說這里比喻的是白米飯?!俺本褪怯贸滓ㄈ〉囊馑?,因為與“嚼”相對,所以不單是舀取,還
有用它來吃的意思。其次,韓愈的《贈劉師服》有如下詩句:
我今呀豁落者多,
所存十余皆兀臲。
匙抄爛飯穩(wěn)送之,
合口軟嚼如牛呞。
這是韓愈四十五歲之作,而牙齒早早壞了,所以用匙將爛飯送到口中,真實地描寫了其充分咀嚼的樣子。這樣,關(guān)于用匙吃飯的問題就是不再求之于文獻也十分清楚了吧。只是用于吃飯用到何時為止,又是如何變?yōu)槭褂每曜拥?,要想知道其沿革就不得不征之于后來的文獻,而因為眼下還沒有做那方面的調(diào)查,姑且根據(jù)篇首所引用的元曲中的諺語,證明這種風(fēng)俗至少到元代為止還依然存在。
那么,為什么會有吃飯使用匙的風(fēng)俗習(xí)慣呢?我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飯米或其他做飯的材料缺乏黏性。那么古代用來做飯的材料有哪些呢?《禮記·內(nèi)則》中列舉了六種:“飯,黍、稷、稻、粱、白黍、黃粱?!睋?jù)注疏中說,“黍”就是黃黍,與白黍同類,“粱”就是白粱,與黃粱同類。所以大而別之,可以歸結(jié)為黍、稷、稻、粱四種。黍是黍子,稻是米,關(guān)于稷與粱的區(qū)別,據(jù)清代程瑤田的《通藝錄·九谷考》的考證,此二物秦漢以后往往混同,而粱就是今日所說的“小米”,稷就是今天所說的“高粱”。后來出現(xiàn)了麥飯。其中只是黍做的飯黏性很強,用筷子也可以吃?!对洝でY》有“飯黍毋以箸”(吃黍做的飯不需要用筷子)之句,對此鄭玄作了“亦嫌欲疾也”的說明。清代孫希旦的《禮記集解》的解釋更為詳細,他認為黍有黏性,用之做飯,吃時當(dāng)用手而不能用筷子的理由是,因為想快點兒吃,使用筷子就會等不及熱飯變涼。其理由姑且不論,特別對有黏性的黍飯?zhí)岢鲎⒁?,從這一點推測,大概因為其他谷物做的飯不易粘筷,是撲簌撲簌的飯,當(dāng)然肯定是用手吃的。唯有撲簌撲簌的飯可以用手抓著吃,如果像我國的米飯那樣黏性強的話,正好如小孩兒用手抓飯那樣,會粘得滿手都是飯粒而難以對付吧。因為用手抓太不方便,于是就開始考慮可以代替手抓的方法。到了這個階段,用匙舀取就是最便利的有效辦法了,這一點在今天是不難想象的。
如今,南方像江蘇、浙江一帶生產(chǎn)的大米品質(zhì)優(yōu)良,很有黏性。大概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吧。然而北人反而不喜歡這樣的米。這里再細心地看一下前面引用的薛令之因貧困而發(fā)牢騷的話。所謂“飯澀匙難滑”(飯因粘澀而匙就不滑)是對帶貧窮味兒的飯的形容,這是因為不喜歡有黏性的飯的緣故。與之相反,對滑爽的飯他們則非常喜歡,大加稱賞。例如在北朝后魏的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卷九記述的燒飯方法中,對兩種粟飯卻有“滑美”、“滑而且美”的贊美之辭。這個“滑”不是黏滑,而是爽滑。如果黏滑就會沾在匙上,唯其爽滑才容易從匙中流落,所以喜歡的就是那種爽滑的感覺。吃這樣的飯,匙是很適當(dāng)?shù)牟途?,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吧。
因想,吃飯用筷子或許是始于南方的習(xí)慣,因為筷予適用于吃有黏性的南方米飯。到了明代,南人取得天下,南人勢力及于南北,用筷子吃飯之風(fēng)也波及北方,終于南北都成了筷子的天下?,F(xiàn)在作為證實這種推論的文獻,我在這里只能提出一個零碎的記事。那就是明代嘉靖的前半期朝鮮的崔世珍所著《老乞大集覽》的“紅漆匙”的解釋,其中這樣說:“達子、女直用匙,……行路亦帶之。漢俗不用匙?!睆闹叱錾淼乜?,這說的可能是北方的風(fēng)俗,但我們由此可以知道明代中葉漢人已經(jīng)廢止了匙的使用,而“達子”即蒙古人、“女直”即女真滿洲人還使用匙。這樣,此時漢人吃飯時使用筷子,這是當(dāng)然可以推想的事實。而北方漢人的革新與滿洲蒙古人的保守形成對照,這種對照大概可以理解為它暗示了這種風(fēng)俗變革的路線,即從南方開始而波及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