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18個紅豆餅

親愛的子揚(yáng)、子安：

我希望這信不會給你們訓(xùn)人的感覺。這信上的話，只是跟你們說，不要蹈你老爸的覆轍。

11月26日，你媽媽周年追思禮拜的前3天，爸和剛認(rèn)識的孫老師共進(jìn)晚餐。孫老師問起你媽媽罹癌的事，我突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想到去年4月的一件小事——你媽媽那時胃切除了不到3個月，她告訴我：“我這輩子還沒去過阿里山呢?！钡诙?，我請了假，駕著老車，拉著你媽開了幾百公里的路，晚上8點(diǎn)住進(jìn)了阿里山賓館。

第二天一早，我先把你媽媽留在賓館，用厚厚的棉被把她裹在陽臺的涼椅上看風(fēng)景。我們父子3人先去逛神木群，尋找一條最省力的路，再回來接媽媽。我們在蒼蒼巨木下，扶著媽媽慢慢地走，走幾步，就休息幾分鐘。

子安曾經(jīng)問我：“爸，你為什么上班這么久，回家還要工作？”我坐在計算機(jī)旁，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白天晚上都在備課、做研究或開會；我拿過好幾次杰出教學(xué)獎及研究獎；我從來沒有因?yàn)樗绞抡埣倩蛘{(diào)課；我總以自己在教學(xué)、研究的專業(yè)投入及表現(xiàn)為榮，想要給你們兄弟立個榜樣。但是，你們媽媽的突然離去，讓我開始想，這算是好榜樣嗎？

我們一起在金針山上看過粉紅櫻花，夜里在卑南文化公園觀螢，在杉原等待獅子座流星雨。全家的大大小小旅行，都是媽媽起意促成，連最后一次阿里山之行也是。天熱時，吆喝全家去吃兩大盤超級芒果冰的是她；天冷時，從街上帶回來熱騰騰的烤紅豆餅，四溢的烤奶香味把家里填滿了幸福感的，也是她。

2011年8月，你們媽媽說要全家去歐洲，我卻因?yàn)橐鍪罴俚难a(bǔ)救教學(xué)培訓(xùn)，決定不去。你們從歐洲回來3個月后，她被診斷出末期胃癌。我一直責(zé)怪自己，暑假為什么又排了工作？錯過這次全家旅行，成了我終生的遺憾。

你們安慰我說：“爸，這不能怪你，誰知道媽會生病呢？”但這不是怪不怪的問題，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英文有個字很有意思，miss，它同時有錯過和想念的意思，錯過了，就成為遺憾，一輩子掛在心里念著。

前不久，我做了一個惡夢。夢里的你們還好小，我們?nèi)胰ゲ恢纳较?。忽然，冰涼的深潭起了漩渦，把媽媽卷進(jìn)去了，我們在岸邊哭喊，媽媽還是失蹤了。我?guī)е罂薜哪銈兓丶?，好不容易哄你們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自己也昏昏欲睡時，才忽然想起，你們媽媽失蹤了，我還沒有報警。我從夢里驚醒，急著找電話報警，手機(jī)一亮，凌晨4點(diǎn)。

我意識到那只是一個夢，才松了一口氣，想，媽媽過世將近一年了，不必報警了。我立刻又自責(zé)起來：怎么？太太死了，你反而松了一口氣？我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從這些負(fù)向思緒中走出來，只好坐在床邊怔怔地掉淚。我一直相信，心里有虧欠，就會過不去。

我不要你們再蹈我的覆轍。

子揚(yáng)和子安，再親愛的人，也會有生離死別。媽媽在你們十幾歲就突然離開，也許我們可以學(xué)的，是要更珍惜每一個相處的時刻，不要錯過每一個表達(dá)親情的機(jī)會。我發(fā)現(xiàn)，這一年我的日常用語中，頻次增加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愛你”。

媽媽過世后一個多月吧，一個好冷的晚上，子揚(yáng)縮著脖子，騎腳踏車回到家，提著一紙袋的紅豆餅，說：“那個攤子很久不見了，就忍不住多買幾個。我買了9個，一人3個哦?！边^了幾分鐘，子安騎著腳踏車回來了，居然也提了一紙袋9個紅豆餅，他看見桌上的黃紙袋，說：“你們……”他笑了出來。18個黃澄澄的餅，四溢的烤奶香味，讓家里填滿了幸福的感覺，就像你們媽媽在家一樣。

我捧著餅，一口一口地吃著，聽著你們彼此取笑。我的胃和我的心，一下子都溫暖起來。

這18個紅豆餅的溫暖，就是這封信想傳達(dá)的。我希望我們的家，和以后你們結(jié)了婚的家，都常有這般的溫暖。那樣，等到真的要分離時，我們才不會因錯過什么而留下遺憾。

懂得我的意思了嗎？我要去睡了。明天，都記得給我打電話！愛你們哦。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