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我們徘徊在一所住宅門前,這時燈火已經(jīng)點(diǎn)亮,窗簾尚未拉下,宅子里每一層樓房都向我們顯示出人生的一個斷面,我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在這種時候,我們對于這些人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心:他們家的仆人們正在閑聊,紳士們正在用餐,一位姑娘正在打扮自己去參加晚會,一位老太太正坐在窗口編織東西。他們是誰?他們是何等樣人?他們叫什么名字?他們的職業(yè)是什么,有些什么樣的思想和經(jīng)歷?
傳記和回憶錄正是回答如此這般的問題,把許許多多這樣的住宅照亮,它們向我們顯示人們?nèi)绾芜M(jìn)行他們的日常事務(wù),辛苦工作,失敗,成功,吃喝,憎恨,熱愛,直到死亡。有時候,我們正在觀看的時候,住宅暗淡了,鐵柵欄消失了,我們到了海上;我們?nèi)ゴ颢C,航行,戰(zhàn)斗;我們置身于野蠻人和軍人當(dāng)中;我們?nèi)⒓又卮髴?zhàn)役。再不然,要是我們高興的話,也可以留在英國這里,留在倫敦,但場景仍然變換著:街道變得窄了,房屋變得小了,屋子里非常擁擠,鑲著菱形的玻璃窗,發(fā)出惡臭氣味。我們看見了那位詩人鄧恩,他被迫逃出了這樣一所房子,因?yàn)閴Ρ谔×?,孩子們一哭叫,他們的聲音就能把它穿透。我們可以跟隨著他,通過書里所寫的路徑,一直跟到退肯南(英國地名),到貝德福夫人的庭園——那本是貴族們和詩人們的著名聚會之地;然后,我們移步來到威爾頓(英國地名)那所處于丘陵下的大宅子里,去聽錫德尼向他的妹妹朗讀《阿卡迪亞》(錫德尼應(yīng)他的妹妹彭布魯趕伯爵夫人請求寫的田園風(fēng)格的傳奇故事),再漫游在那一片沼澤地帶,看一看在那部著名傳奇中頻頻出現(xiàn)的蒼鷺;然后,再跟另一位彭布魯克夫人安妮·克利福德向北旅行,到她的荒原,否則就一頭扎進(jìn)城市,不過碰上身穿黑天鵝服裝的加布里爾·哈威正和斯賓塞(哈威[1557-1630]和艾·斯賓塞[1552-1599]均為英國詩人,二人為朋友)辯論詩歌問題的時候,千萬不要笑出聲來。沒有什么比在黑暗與輝煌交錯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倫敦磕磕絆絆地摸索行走更有趣的事情了。但是也不能一直待在那里。因?yàn)樘蛊諣枺ㄍぬ蛊諣朳1628-1699],英國外交家和散文家)和斯威夫特、哈利、圣·約翰(英國十八世紀(jì)政治家,均屬托利黨)在向我們招手;要理清他們之間的爭論、破譯出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需要花費(fèi)一個又一個小時才行;如果我們對他們感到厭倦了,可以繼續(xù)向前溜達(dá),走過一位身上珠光寶氣的黑衣貴夫人,去找約翰遜博士、哥爾德斯密斯和加里克;再不然,高興的話,就渡過海峽,去會見伏爾泰、狄德羅和杜·德凡得夫人(法國貴夫人[1697-1780],她家的沙龍為著名學(xué)者伏爾泰等人的常往之處);然后回到英國和貝德福夫人的庭園所在地——蒲柏(蒲柏[1688—1744],英國詩人)后來也住過的退肯南(有些地方、有些人名就是這樣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再到華爾浦爾(華爾浦爾[1717-1797],英國小說家)在草莓山的家里。但是,華爾浦爾又給我們介紹了一大群新相識,又有許多人家要去拜訪,許多門鈴要去拉,譬如說,在貝利斯女士的門臺前面,我們就很可能要猶豫片刻,因?yàn)椋茨?,薩克雷也走過來了,他是華爾浦爾所愛的這個女人的朋友。如此看來,只消從這個朋友到那個朋友,從這個花園到那個花園,從這個宅院到那個宅院,我們就等于從英國文學(xué)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而且常常會猛然醒悟,發(fā)現(xiàn)眼前又回到了老地方——要是我們還能把眼前這一時刻跟從前所有已經(jīng)消逝的時刻區(qū)分清楚的話。那么,這也就可以當(dāng)作我們閱讀傳記和書信的一種方法。我們可以用它們來照亮過去時代的許許多多窗口;我們可以看看那些早已死去的名人在日常生活中有哪些習(xí)慣,有時候還可以設(shè)想:我們既然和他們這樣接近,說不定能意外發(fā)現(xiàn)他們的什么秘密;我們還可以抽出他們所寫的一部劇本或者一首詩,看看當(dāng)著作者的面把它讀一讀會產(chǎn)生什么不同的效果。但是這么一來就又引出另外一些問題。我們一定要問:一部書會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作者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生活中的這個人去說明書的作者,這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而且,語言這東西既是這樣靈敏、這樣容易接受作者性格的影響,那么,我們對于他這個人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同情和反感,究竟應(yīng)該在何種程度上加以拒絕,又在何種程度上予以接受呢?這些就是當(dāng)我們閱讀傳記和書信時壓在我們心上的問題,對于這些問題我們必須自己作出回答,因?yàn)樯婕暗竭@樣一個純屬個人的問題,要是完全聽任別人的偏好來指導(dǎo),那未免太危險了。
伍爾芙,英國作家,有《墻上的斑點(diǎn)》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