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天鵝

我的家鄉(xiāng)在洞庭湖的岸邊。

小時候，翻上房屋后的堤壩，便是一望無際的南洞庭湖濕地。濕地里有許許多多白天鵝、黑天鵝，還有黑壓壓的一片片、一群群的白頭雁、斑頭雁、丹頂鶴、白鸛鶴、秋沙鴨、赤麻鴨、對爪子、八爪子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野生水禽。

天鵝們大部分時間是兩只一對，時而慢慢地用紅色的腳掌劃水，在湖水中優(yōu)雅地游來游去；時而用嘴巴相互啄咬羽毛，或竊竊私語，或交頸而歌……間或，我們仰望湖面的天空，看到的也是一排排一行行的隊形，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個”字，一會兒又排成“一”字，或“呦呦——呦呦”，或“哦呀——哦呀”……不停叫喚著繼續(xù)南飛的天鵝。大人們說，南飛的天鵝硬要飛到離我們水鄉(xiāng)不遠(yuǎn)處的衡山，繞“回雁峰”三圈后，再飛返洞庭湖。

鄰居胡爹是我出生時認(rèn)的“干爹”，老人喜歡養(yǎng)鴨、養(yǎng)狗，還會抓魚、講故事。從記事開始，我和村里一大幫穿開襠褲的小伙伴們便整日整夜地跟著胡爹到處亂跑。一會兒背著竹簍跟老人學(xué)習(xí)捉魚捕蝦，一會兒扛著鴨鍬請老人教我們牧鴨馴狗，更多的時候是纏著老人，請他講述自己如何由一個“獵鳥人”轉(zhuǎn)變成一位“愛鳥人”，以及如何盡心盡力保護(hù)天鵝的故事。

胡爹告訴我們，年輕時他和生產(chǎn)隊里許多村民一樣被拉進(jìn)“打雁隊”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學(xué)徒。第一次獵鳥，便親眼目睹了天鵝殉情的慘狀。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以前，因生活所迫，水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喜歡用一排排鑄鐵管改裝成的“洞槍”，裝上霰彈獵捕天鵝及水鳥。被槍聲驚飛到半空中的天鵝，稍許鎮(zhèn)靜之后，如果在同樣驚飛的幸存者中間未尋覓到伴侶，立馬便會像墜落的子彈一般，哀鳴著從高空中垂直墜向湖面，在同伴的尸首邊，撲棱著雙翅，不停地哀鳴獨舞，直至氣絕而亡……后來，跟胡爹一起當(dāng)學(xué)徒的水生被洞槍炸死，則讓老人徹底萌生了放下“屠刀”的念想。那天凌晨，胡爹和水生受命一起到洞庭湖濕地中的天鵝潭捕獵天鵝。水生躺在像墳塋一樣的掩體內(nèi)點火，洞槍沒響。水生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便上前查看，洞槍卻突然炸響……鮮血從水生的喉部流出，如一口泉眼……湖面的一大群天鵝卻連羽毛都未傷著一根。它們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后，也是“哦呀——哦呀——哦呀”地鳴叫了一番后，才向遠(yuǎn)方的天空飛去。從此，胡爹便認(rèn)準(zhǔn)湖中的天鵝是靈性之物，傷害不得，否則必遭天譴。

至今，我依然記得胡爹的“經(jīng)典”裝扮：一頂竹笠、一身蓑衣，拄著一根分叉的柳樹拐杖；肩扛一把自制的長柄抄網(wǎng)，用以打撈負(fù)傷的天鵝、鴻雁及水鳥，抱回漁棚精心療傷喂養(yǎng)；左肩右肋背著一個長長的自制布袋，里面裝滿了曬干的小魚、小蝦和一些稻谷、炒米，這些都是老人喂食天鵝及水鳥們的上好飼料。平日，我們一有空閑便會跟在胡爹后面，或幫他扛抄網(wǎng)、背飼料，學(xué)習(xí)些如何替受傷的天鵝、大雁們喂食、療傷方面的知識。在湖邊的時間長了，天鵝們已能分辨出老人的腳步，胡爹喂食的魚蝦稻谷，天鵝們都爭著搶食。有時，我們也會學(xué)著胡爹的樣子，從他的長布袋中掏出一捧捧干糧，在同一地點拋撒喂食，天鵝們卻躲之惟恐不及……胡爹見我們滿臉疑惑，苦笑著長嘆了一聲：“小子們哎，你們和許多大人們一樣六根未凈，殺氣太濃……天鵝害怕呢。”

胡爹告訴我們，跟天鵝打交道，要有誠心、善心和耐心，要慢慢地用行動消除它們對人的戒備和敵意。不久，我?guī)秃焸⑽桂B(yǎng)過的幾只天鵝，居然也能從湖邊認(rèn)出我來，也能近距離地慢慢啄食我投放的魚蝦和餌料了。見此情形，胡爹便準(zhǔn)許我將一只腿部受傷的白天鵝抱回家中飼養(yǎng)。我把受傷的天鵝圈在家門前的魚塘里精心飼養(yǎng)，一個多月時間，天鵝便恢復(fù)了健康。但是，我發(fā)現(xiàn)傷愈后的天鵝整日憂郁寡歡，食量也日漸減少，有時還總是面向洞庭湖的方向伸長脖子鳴叫不止……于是，我特意選擇了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晴天，扯開罩著魚塘頂部的舊漁網(wǎng)，擊水揮篙驅(qū)趕著天鵝起飛，讓它回歸自然。但是，只見天鵝“撲棱——撲棱”幾下翅膀，歪著長脖子求援似的叫喚了幾聲……便又垂頭喪氣地不動了。請教胡爹，老人拍著我的小腦袋戲笑道：“蠢家伙，天鵝在魚塘里飛不起來，是因為魚塘太小，沒有供肥重天鵝起飛的‘跑道’哩！”聽后，我和一大幫小伙伴一下子恍然大悟：在十分廣闊的湖面上，哪只天鵝不是撲棱雙翅，像飛機(jī)在跑道上起飛一樣，由低而高再慢慢地拉起來起飛的啊。

春來秋往，胡爹整日整夜守護(hù)在天鵝和水鳥們活動的湖邊，收拆專事獵鳥的“滾釣”、“漁網(wǎng)”，掩埋拌有劇毒農(nóng)藥的稻谷……此舉卻常常遭到一些盜獵者的忌恨，認(rèn)為胡爹有意跟他們過不去，是多管閑事。不久，胡爹家的水牛就被人踢傷，插上秧苗的稻田也被人有意踩壞……更有甚者，還揚言要趁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把他丟進(jìn)湖中淹死。盡管如此，胡爹依舊拄著那根分叉的柳樹拐杖，整日整夜地在濕地周邊默默地守望，孤獨地行走——尖尖的竹笠，配搭上像長了兩個翅膀的黑色蓑衣，遠(yuǎn)看胡爹像極了一只年邁孤寂、獨行獨舞的黑色天鵝。

又見天鵝和老人，已是10多年后。好幾個清晨和傍晚，我依然習(xí)慣地站在濕地的湖堤上向下俯瞰，較之以前抬高了許多的湖床，仍舊到處是許許多多的黃點、灰點、白點和黑點……這些都是天鵝和各種水鳥們的身影。在這些小點中間，一個大一點的黑點仍在踟躕獨行。胡爹告訴我，現(xiàn)在偷獵天鵝的人雖然比過去少了許多，但其使用的手段卻更為現(xiàn)代。他們有的布設(shè)“天網(wǎng)”獵捕，有的用化學(xué)藥品毒殺，還有的用“強(qiáng)光”照射，激光一般，直射距離可達(dá)幾百米遠(yuǎn)，“光槍”過去，天鵝們?nèi)兂闪讼棺由底?，只好乖乖就擒…?/p>

近看胡爹，老人腰身更加佝僂，頭發(fā)胡子全都變成了白色，雙眼也是半睜半開一片渾濁……抄網(wǎng)仍在、拐杖仍在、布袋仍在，竹笠和蓑衣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天堂牌”黑色雨傘。

鳥鳴如昨，殘陽似血。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