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時間（上）》·石敬瑭與“魔鬼巨人”

李存勖聽說貝州、魏博之亂，當即命正任蕃漢總管的兄弟李嗣源前往平叛。石敬瑭作為李嗣源的女婿，又是親兵“左射軍”的統(tǒng)領(lǐng)，跟隨李嗣源前行。

“左射軍”是李嗣源最重要的護衛(wèi)軍團。這支部隊的特點是能夠左右手勾弦而射箭。通常的箭手都是右手勾弦，箭簇射向左前方，這樣，如果右前方有敵，要射箭，就需要扭動腰部變換位置，而這樣一來，動作較勁，射出的箭往往不準，尤其在馬上，一邊控馭戰(zhàn)馬的行進方向，一邊扭動腰部，不方便?！白笊滠姟苯?jīng)由訓(xùn)練解決了這個問題。無論敵人在哪里，箭手都可以隨手搭箭，準確率相當高。石敬瑭率領(lǐng)這支部隊，有驍勇之相。

李存勖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親子，李嗣源則是李克用的養(yǎng)子，二人關(guān)系一直相當緊張。李嗣源有大功，李存勖有疑心。李存勖有一個心腹愛將名朱守殷，他就派遣朱守殷來監(jiān)督李嗣源。但當時李存勖已經(jīng)“失政”，失去了政治管理的合理性，天下饑饉，軍士糧餉都不能滿足。各地都有賣兒賣女，甚至賣老婆，以求糊口為生的事。史稱“道路怨咨”，道路上到處都是牢騷埋怨詈罵之聲。而這時候，李存勖還在冤殺大臣，遠在四川的名將郭崇韜就被他冤殺。因此朝廷內(nèi)外，大臣都有了憂慮恐懼之心。但人這個物種，最勇敢的時候，其實乃是最恐懼的時候。越是恐懼，越是讓人有魚死網(wǎng)破的叛逆之心。所以李存勖時代，很多叛亂。而朱守殷則在這種叛亂中看到了德業(yè)深得人心的李嗣源的未來價值。他向李嗣源投去了一份隱秘的效忠信。他對李嗣源說：“德業(yè)振主者身危，功勛蓋天下者不賞，公可謂振主矣，宜自圖之，無與禍會。”道德事業(yè)接近或超過君主的人，自身危險；功勛業(yè)績天下第一的人，不會受賞。公可謂已經(jīng)震動君主了，要小心謹慎地自我謀劃，不要與災(zāi)禍相遇??！

李嗣源坦坦蕩蕩，胸無城府，光風霽月，回答道：“吾心不負天地，禍福之來，吾無所避，付之于天，卿勿多談也！”我這顆心對天對地，都不會慚愧。是禍是福，我沒有法子規(guī)避，一切付諸天命。先生您不必多說啦！

魏州兵變后，李嗣源奉命率軍到達魏州城下。

不料李嗣源部又發(fā)生兵變，擁李嗣源為主。

李嗣源要回朝請罪，石敬瑭則鼓勵他奪取大位。李嗣源想想，知道部下?lián)泶魉龌噬希绻粖Z大位就是“陰謀篡逆”，回去后也是死路一條，不回去，與叛形已成的嘩變將士較勁，也是死。于是被迫同意——奪位。

這事，就其形勢之險惡，與后來的“陳橋兵變”實有相似之處。被部下?lián)泶?，不從，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由此可見，“陳橋兵變”與“汴州兵變”“魏州兵變”實有相似結(jié)構(gòu)。

姚彥溫悖逆而變

且說李嗣源自魏州反叛之后，兵渡黃河，向汴州（開封）而來。這時莊宗李存勖也向汴州而來，準備抵御李嗣源。汴州節(jié)度使孔循，心懷二志。他命令將士在北門迎接李嗣源，在西門迎接李存勖。準備迎接大駕的物資都已經(jīng)準備好，還暗示部下說：甭管李存勖、李嗣源，誰先進城，這些東西就是誰的。事實上，他的心思已經(jīng)在李嗣源這邊了。

有位曹州刺史（治所在山東菏澤），名叫西方鄴，曹州的大兵就屯駐在汴州，見孔循這么干，看不下去，就對他說：“當初主上掃滅后梁得到先生你，實在有不殺之恩。你怎么現(xiàn)在這么干，要接納魏州李嗣源，而背叛當今天子呢？”

孔循不搭理他。西方鄴知道無法說服此人，就準備自己行動。他知道石敬瑭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兒，當時正在汴州，就準備殺了她，以此來堅定州內(nèi)將士忠于李存勖的信心。但孔循知道后，將石敬瑭的太太藏在自己家中。西方鄴沒有辦法，就帶領(lǐng)五百騎兵出西門迎接莊宗。西方鄴見到李存勖后，不禁嗚咽泣下，李存勖也不禁噓唏不止。

這時候，李嗣源大兵已經(jīng)開始向汴州挺進，李存勖已經(jīng)無法進城，只好向洛陽逃去。石敬塘派遣裨將突入封丘門，石敬瑭則緊跟在后，從西門進入，占據(jù)了汴梁。西方鄴在西門見到李嗣源，請求死罪。李嗣源很欽佩他的忠勇，赦免了他。石敬瑭催促李嗣源，最后全軍進入汴州。

李存勖這一天跑到滎澤東，命龍驤指揮使姚彥溫帶三千騎為前軍，去平定汴州，并對他說：“你是汴州人，我要返身回到汴州，如果派遣其他人，豈不驚擾了你在汴州的家人?！闭f著還厚厚地賞賜了這位家居汴州的將軍。

但姚彥溫帶兵到了汴州之后，馬上就歸降了李嗣源。他對李嗣源說：“京師危迫，主上為小人迷惑，事勢已經(jīng)不可挽回，我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忠于主上了?！?/p>

李嗣源聽后很厭惡這個人，對他說：“是你自己沒有忠心！聽你說這話怎么這么悖逆呢！”

當下就派人奪了他的兵權(quán)。

姚彥溫的叛變給了李存勖巨大打擊！他這么信任的人都開始背叛他，不禁陷入極度絕望中。又聽說李嗣源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了汴州，而汴州與洛陽又很近，當初跟著李存勖東進的扈從兵有兩萬五千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一半。

李存勖遭亂箭射殺

李存勖一路奔向洛陽，見到執(zhí)掌兵仗的衛(wèi)士，就好言跟他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帶著西川金銀五十萬來投奔我了，到京之后，我會全部賞賜給你們?！?/p>

但將士們已經(jīng)不買他的賬了，有人甚至直接回他說：“陛下賞賜已經(jīng)晚了！人也不會因此而感謝圣恩的！”

李存勖也只能流涕而已。他又向內(nèi)庫使索要袍帶，準備賜給從官。內(nèi)庫使是宦官，對皇上說：“頒給已盡。所有的頒賞都已經(jīng)沒有了。”衛(wèi)士叱責這位宦官說：“讓我們君主丟失社稷，都是你們這一班閹豎吝于賞賜將士的原因！”說著就要抽刀殺他。內(nèi)庫使好容易逃過一命，但想想大勢已去，也不能最終獲免，就對其他宦官說：“劉皇后吝財，導(dǎo)致今天?，F(xiàn)在這一班人將罪過歸到我們身上；萬一有不測之事，恐怕我們碎尸萬段也有可能。我可不忍看到這一天！”

說罷，赴河自殺而死。

李存勖到達洛陽東的石橋，在石橋西開宴。他悲痛地對還跟在他身邊的諸位將領(lǐng)說：“你們侍奉我以來，說是急難同當，富貴同享，今天我到了這步田地，你們竟沒有一個人能有良策救我！”

一百多將領(lǐng)們，也都受到感動，當場割斷頭發(fā)，放在地上，宣誓效忠，誓死報答天子。說罷，一起放聲大哭。當晚，李存勖進入洛城。

石敬瑭率領(lǐng)驍騎搶占開封后，即回軍渡汜水，直取洛陽。李嗣源正在石敬瑭的鼓舞下，急如星火地隨后趕來。

李存勖，這位廟號“莊宗”、謚號“光圣神閔孝皇帝”的后唐第一位君主，已經(jīng)眾叛親離。

李存勖見當年“拊其背而壯之”的石敬瑭來攻打京城，就命大將朱守殷率騎兵在京師宣仁門外列陣。但另有一個名叫郭從謙的指揮使，卻率兵作亂，從興教門反來攻擊京師。李存勖萬萬沒有想到內(nèi)部又出了奸細！而這位郭從謙，是他過去特別喜歡的人??！于是急忙命令朱守殷回來拒敵。但朱守殷這時候也發(fā)現(xiàn)：李存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為國君殉葬，于是決定按兵不動，以此來向未來的皇帝李嗣源獻上投名狀。李存勖無奈，只好糾集手下百余人做最后的抵抗。朱守殷則移兵至京師洛陽北部的北邙山下，作壁上觀。不久，他聽到李存勖兵敗的消息，急忙馳入京師，放縱兵士大掠，一面派人前往迎接李嗣源。

這位郭從謙將軍，其實是個伶人，也即俗稱的戲子。據(jù)說還是五代后唐時的一代名伶，有個藝名叫郭門高。但此人有點武功，李存勖在濮陽跟后梁作戰(zhàn)時，曾招募勇士出陣，郭從謙應(yīng)募，殺敵取勝，受到李存勖表彰，慢慢做到軍中部門的司令官。軍中有一人名郭崇韜，與郭從謙友善，郭從謙稱他為叔父；軍中又有大將李存義，也與郭從謙友善，郭從謙稱他為義父。不料叔父、義父后來均被李存勖冤殺。此事令這位表演藝術(shù)家有了與李存勖不共戴天快意恩仇的謀殺想法。

他一直在等待時機，準備為叔父和義父報仇雪恨。直到李嗣源魏州兵變，直到石敬瑭率軍過了汜水，兵鋒直指洛陽城，這位名伶，當時正帶兵鎮(zhèn)守京師興教門的指揮使，大叫一聲“蒼天??！大地?。　币话鸦馃伺d教門，抽出刀來，指揮將士們沖向皇宮。

李存勖，這位當年的戰(zhàn)神，帶領(lǐng)百十來人，登上內(nèi)城。郭從謙的將士爬上城墻，被李存勖擊殺數(shù)十人。

亂兵又在郭從謙的指揮下，在城樓之下，仰射李存勖，一箭射入致命處，李存勖仆倒于絳霄殿前。

郭從謙直接進入宮城，率兵圍住末路帝王和仇人李存勖。

李存勖身邊只有近臣幾十人，其中包括后來大宋帝國的名將王全斌。王全斌做最后的拼死抵抗，在混戰(zhàn)中不顧個人安危將天子扶到絳霄殿里，但細看時，李存勖已死，王全斌直到這時候，才大哭而去。

有一個優(yōu)伶名叫善友，知道李存勖生時喜愛看戲，就揀了些丟棄在各處的樂器放在李存勖身上，點火焚尸。

大唐帝國被后梁朱溫顛覆；李存勖則經(jīng)由萬千辛苦，艱難百戰(zhàn)，顛覆了后梁，建構(gòu)了后唐，自認為是大唐帝國的繼承人?，F(xiàn)在，這個大唐帝國的繼承人被他喜愛的伶人從興教門起兵，亂箭射殺。史稱莊宗李存勖“君以此始，必以此終”。說他從愛好伶人開始，最后被伶人所殺，甚至被伶人的樂器焚尸，可見興亡是有內(nèi)在原因的。

莊宗李存勖之死，史稱“興教門之變”。

石敬瑭割讓伏惡因

郭從謙立功，但李嗣源極為厭惡這個背叛主子的伶人，或為叔父義父報仇雪恨的義人。李嗣源玩弄了一個權(quán)謀，先一本正經(jīng)封賞郭從謙為景州刺史（治所在河北景縣），爾后，卻在景州安排密謀，將郭從謙滅族。

背叛李存勖的朱守殷被明宗李嗣源封賞為中書門下平章事、河南尹、判六軍諸衛(wèi)事。這幾個職務(wù)職稱分別相當于國務(wù)大臣、京師直轄市市長、全軍總參謀長。地位相當顯赫。后來又被任命為宣武軍節(jié)度使。宣武軍，是中原大藩，其轄境包括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潁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陽）四州之地。朱守殷當時在汴州。

但李嗣源對這位投降過來的藩帥有忌憚，李嗣源稱帝后，聽到有消息說，朱守殷可能不老實了。于是宣布要出巡汴州。

后唐的首都在洛陽，汴梁在后晉時才成為首都。

這個舉動，一下子驚動了朱守殷。宣武軍的判官孫晟是朱守殷提拔上來的文職官員，根據(jù)他對歷史的考察，斷定此事兇多吉少，因此主張朱守殷反。朱守殷當初逆襲李存勖時，已經(jīng)心存悖逆，此際得到鼓勵，于是又反。

他在征求下屬意見時，有一位指揮使不從。朱守殷殺了他。這就給天下一個信號：藩鎮(zhèn)宣武軍節(jié)度使，反了！

但朱守殷的故事沒有多少懸念。他不是李嗣源的對手。更遇上一個對手范延光。范延光正做著宣徽使，軍營總管，接到李嗣源的命令，前往曉諭朱守殷，根本說不動。但范延光卻看出了朱守殷的虛弱。他回來后向李嗣源建議：“汴城本來就很堅固，如不早日攻擊他，他會修繕城池，那就更堅固，恐怕再想拿下汴梁，難度就大多了！要早下決斷，早日發(fā)起攻擊——現(xiàn)在就攻擊！我愿帶領(lǐng)五百精騎做前鋒！”

李嗣源答應(yīng)了他。

范延光當晚就出發(fā)，天亮前已經(jīng)急行軍二百余里，直抵汴梁城下。

朱守殷聞訊大驚！他沒有料到王師如此迅速到達——昨日還來曉諭，今早就到了城下！說話間，李嗣源大軍也隨后趕到。當時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御營使，中軍司令，接到命令抄小路趕來圍城。

幾天之內(nèi)，汴梁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并開始了四面攻城。城中百姓一看大事不妙，紛紛想盡辦法往城外逃去。朱守殷本來就是德薄位尊、智小謀大、力小任重的人物，尚不足以與多年征戰(zhàn)的李嗣源對抗。最后，他還算識時務(wù)，判斷形勢已經(jīng)沒有逆轉(zhuǎn)之可能，于是將自己的族人全部殺死。

最后，他選擇了一種奇異的死法了斷自己。他伸出脖子，給左右親兵下達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把老子的項上人頭砍下來！動手！”

親兵們也許是揮灑著熱淚，也許是暗懷著快意，完成了朱守殷交給他們的最后一個任務(wù)。

朱守殷頭顱滾落，守軍打開城門，投降。

孫晟則施展自己的智慧，向當時的吳國逃去。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孫晟不是追隨朱守殷，而是追隨李嗣源的兒子秦王李從榮，兵敗后逃亡江南。說他逃亡到淮河渡口等待渡船時，追兵趕到，看到他一表人才，以為可能這個就是要追殺的人，孫晟也看出形勢，就瞟了追兵一眼，毫不慌張地開始脫下衣服捉虱子，而且捉住后，還像莊稼漢一樣咬死那虱子。追兵看著，這個人也不像個讀書人啊，就沒有搭理他。所以他得以渡過淮河。

當時吳國是權(quán)臣徐知誥執(zhí)政。徐知誥正在延攬中原人才，他收容了孫晟，成為孫晟的異國知音。在后來的日子里，孫晟用自己的生命報答了這種知遇之恩。

徐知誥，就是后來南唐的開國之君李昪—— 他在吳國名相徐溫麾下時改名徐知誥；有了南唐后，又改名李昪。這是一段趣味橫生又充滿黑色智慧的后話，暫且按下不表。

王全斌則被李嗣源收為禁軍列校（禁軍中的下級軍官）。直到后晉初，王全斌因為戰(zhàn)功升為步軍司令，后周時又升為右?guī)贾笓]使（右路軍總司令）、行營馬步都校（前線馬軍副司令）等，曾跟隨周世宗柴榮平定淮南，攻克瓦橋關(guān)。大宋初，太祖趙匡胤又任命王全斌為西川行營前軍都部署（討伐后蜀的前線總指揮），討平川蜀，為大宋帝國的穩(wěn)定立下大功。這也是后話，按下不表。

像李存勖一樣，李嗣源也特別欣賞石敬瑭。在反叛李存勖的戰(zhàn)爭中，石敬瑭立下頭功。在后來的日子里，石敬瑭官位一路高升，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藩鎮(zhèn)大帥的位置：做到河?xùn)|（治所在太原）節(jié)度使。這是當時中原地區(qū)最大、最重要的藩鎮(zhèn)。整個“趙匡胤時代”，河?xùn)|這個藩鎮(zhèn)，成為影響力最大的區(qū)域力量。后面的故實，很多與河?xùn)|有關(guān)。

不僅如此，石敬瑭還得到了大同、彰國、振武、威塞等要塞地區(qū)的蕃漢馬步軍總管之職，也即胡人和漢人組成的邊疆地區(qū)的馬軍、步軍總司令，北半個中原都在他的轄區(qū)范圍內(nèi)。

就是他，最后顛覆了后唐，在歷史程序的展開中，他成為后晉的開國君主，契丹所欣賞的“兒皇帝”——“兒皇帝”在那個時代，似乎不是一個帶有侮辱性的稱謂，甚至是契丹賞給附庸國君的榮譽稱號。最重要的，石敬瑭割讓了燕云十六州，為后來一系列中原國變預(yù)伏了惡因。

翻云覆雨一藩鎮(zhèn)

與已經(jīng)完全漢化了的沙陀人比較，契丹在“趙匡胤時代”屬于異族，這是不爭的事實。要緊的是：由沙陀人建構(gòu)的后唐滅亡、后晉滅亡，兩次“亡國”，都有契丹人的介入。后唐滅亡，契丹算是間接介入；后晉亡國，則是草原帝國第一次直接滅亡中原帝國——盡管這個中原帝國是由沙陀人建構(gòu)的。

“地緣政治”和“民族政治”，周秦兩漢已經(jīng)萌蘗，魏晉隋唐開始嚴峻，但作為共同體應(yīng)對的問題，還不清晰。現(xiàn)在，直到契丹人的介入，這兩大問題開始明朗化，成為中原政治家必須面對的政治焦慮和政治問題。

從此以后，北方的金王朝、元王朝、清王朝屢屢入據(jù)中原。大宋帝國的北宋時期，始終要與遼、金打交道；南宋時期，則始終要與金、元打交道。中原帝國與北方異族的軍事與政治方向的“溝通與交流”，演繹為一場又一場歷史悲劇。

契丹之后，中原的北方，始終是一個魔鬼巨人。

以后，太祖趙匡胤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太宗趙光義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真宗趙恒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百余年來，與契丹巨人較力，耗盡了大宋帝國的元氣。

石敬瑭，則是打開這個盛裝魔鬼巨人瓶子的歷史罪人。

在趙匡胤出生的這一年，明宗李嗣源因為石敬瑭擁戴有功，給了他破格提拔：“以陜州節(jié)度使、檢校司徒石敬瑭加檢校太傅兼六軍諸衛(wèi)副使”，并將女兒永寧公主嫁給他。

這不是一件小事。

“節(jié)度使”相當于省部軍政大員；“檢校司徒”是負有查核“組織機構(gòu)”權(quán)力的官員，雖然不過是個榮譽職稱，但“太傅”榮譽又高于“司徒”；“六軍”，自唐代以來就有“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六軍，皆屬于彪悍的中央衛(wèi)隊，是待遇最好的禁軍，石敬瑭就出任了這支禁軍的副總司令。

石敬瑭年輕時正當后梁、后唐爭雄。跟隨晉王李存勖也即后來的后唐莊宗征戰(zhàn)時，自命為戰(zhàn)國李牧、大漢周亞夫，也有躊躇滿志的模樣。石敬瑭喜讀兵書、不茍言笑，史稱有“樸實厚重”之相，但作戰(zhàn)勇猛。

有一次李存勖與后梁交戰(zhàn)時被圍，石敬瑭率十余騎突陣，刀光劍影中左突右沖，在包圍圈中蕩開一個口子，居然擊敗圍軍。史書留下了描摹李存勖喜出望外，特別傳神的六個字：“拊其背而壯之”，拍著他的后背而稱許他的壯舉。這是一個由衷親昵的動作。從此以后，石敬瑭聲威大振，名噪一時。

石敬瑭，最初效忠后唐莊宗李存勖，但是李嗣源這邊一兵變，馬上成為消滅李存勖的武裝力量。后來李嗣源的兒子李從厚即位，李從珂謀反，石敬瑭又很快成為消滅李從厚的武裝力量。到最后，李從珂猜疑石敬瑭，他又成為消滅李從珂的武裝力量。翻云覆雨一藩鎮(zhèn)，他從來沒有真誠地“忠誠”于后唐，即使莊宗“拊其背而壯之”，即使明宗將女兒嫁給他，這些都沒有挽留住他的“忠誠”。

石敬瑭，不僅給“趙匡胤時代”帶來了地緣苦難，還帶來了道義淪喪。他是“趙匡胤時代”最具惡劣影響的人物。

契丹國草原燔柴禮

“香孩兒”出生，還與草原帝國有了遙遠的呼應(yīng)。

漠北西樓（今屬內(nèi)蒙昭烏達盟），也即契丹上京，述律平太后主持了未來契丹國主的加冕典禮。

原契丹國主耶律阿保機在征戰(zhàn)并滅掉渤海國（遺址在今黑龍江寧安縣）后，死于扶余城（今吉林農(nóng)安縣），葬事忙了幾個月，述律平太后希望在這一天“選”出她中意的草原之主。

當時草原帝國的最高統(tǒng)帥部共有四人，耶律阿保機自稱“天皇王”，太太述律平為“地皇后”，長子耶律圖欲為“人皇王”，次子耶律德光有戰(zhàn)功，則被稱為“元帥太子”。

未來的契丹國主將在兩個兒子耶律圖欲和耶律德光之間產(chǎn)生。

大帳前積起一層層碼放的木柴，高處放上了玉帛、奶酒等祭天貢品。被砍殺的一匹白馬和一頭灰牛也被供在柴堆前。地上濕漉漉、黏糊糊的，是牛馬殷紅的血。負責祭祀的官員點燃了柴火。述律平與諸子和四方趕來的部落酋長靜靜地看著一蓬煙火，人人神色凝重。述律平和主祭的重要官員則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仰望蒼天，喃喃自語，向天上的神祈求、禱告。

這是一場祭天儀式燔柴禮。

之后，述律平太后令耶律圖欲和耶律德光各自乘馬立于帳前，她對酋長們說：“德光、圖欲，這倆孩子我都喜歡，先帝不在了，我不知道應(yīng)該立誰?，F(xiàn)在倆人就在這里，你們可以選一個——選中誰，就過去為他牽馬?！?/p>

“天皇王”耶律阿保機之后，理應(yīng)長子“人皇王”耶律圖欲即位，但述律平喜歡二兒“元帥太子”耶律德光。各酋長知道太后的意思，心下也確實喜歡耶律德光，就紛紛跑去抓住德光的馬轡。

眾酋長齊聚在耶律德光馬前，歡呼雀躍道：“我們愿意侍奉元帥太子！”

述律平太后道：“各位既然有此意愿，我不敢違背。”

于是，耶律德光繼耶律阿保機后，立為新任“天皇王”，史稱遼太宗。

此前，述律平為了替耶律德光掃平即位障礙，曾經(jīng)做過兩次清洗。

第一次，耶律阿保機剛剛死去，她將幾位酋長太太們召集起來說：“我現(xiàn)在成了寡婦啦，你們不可不效法我！”

隨后，不待這些未來的寡婦們多言，就將她們的丈夫集合起來，對他們哭著說：“你們想不想念先帝啊？”

各位酋長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受先帝大恩，哪能不想！”

述律平太后道：“果然想念先帝的話，應(yīng)該去見先帝！”

于是刀斧手出來，將這幾位酋長殺掉，尸體排好，準備與天皇王一起下葬。

殺掉這幾個可能影響耶律德光的重要酋長后，契丹仍以天顯為年號。

隨后，述律平太后又開始了第二輪清洗。

在木葉山（今內(nèi)蒙赤峰）舉行阿保機的葬禮，填埋大墓之前，述律平太后再一次將她不中意的人、她認為可能危及耶律德光前程的人召來，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先帝最親近的人，先請你們?yōu)槲业较鹊勰抢锶€話?！?/p>

這些人被帶到大墓邊上殺掉，殉葬。史稱“前后所殺以百數(shù)”。

為何耶律德光上位，沒有人反對，酋長們反而一個個過去拉住他的馬轡？書無記載，不必瞎說，但不難猜想，述律平事先的兩次清洗應(yīng)該有助于耶律德光，實在不是難于想象的風景。

說起這個述律平太后，也是人物。耶律阿保機在世時欽慕漢高祖劉邦，所以也自稱劉姓；而述律平的先世就在輔佐耶律家族，其地位就好像劉邦大臣蕭何蕭相國，所以她也自稱蕭姓。在后來的日子里，蕭姓家族女子多為太后，“蕭太后”就成為契丹也即大遼國內(nèi)部常見的稱謂。

這里不得不說一下“契丹”和“遼”的關(guān)系。

契丹，是族名，遼，是國名。

魏晉以來，異族向慕中華，多將自家政權(quán)仿照漢代制度定一“國號”，如北部拓跋族人自稱“魏國”（史稱“北魏”等），契丹族便自稱“遼國”。但這個“遼國”的稱謂在公元936年，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滅后晉之后，才正式定下。史家稱耶律阿保機時的部族政權(quán)，或為“契丹”，或為“大遼”，或為“遼國”，都不過是習稱而已。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只在介紹“大遼”國號、引用其內(nèi)部文件時說幾句“大遼”，其余敘述，一律用“契丹”，不用“大遼”。這是因為他不承認這個“大遼”可以與“大宋”比肩，如此行文，有“春秋筆法”的意思。

契丹的來源，如同很多民族一樣，也有一個神話源頭。

據(jù)說早年間（一說大約相當于中原秦漢時），有一騎白馬的男子和一駕灰牛的女子，相遇于遼河水畔，二人成為夫婦，生育八個男兒。這八個男兒相繼成為酋長，成為契丹最早的君主。后來契丹祭祀天地，一直沿用灰牛白馬。契丹得國名為“遼”，也與始祖相見于遼河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