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面正下著雨,李正儀也不打傘,斜挎著書包,兩手插兜走進了雨里。
黑暗裹著他,像給他穿上了一件隱身衣,他開始感到安全了,邊走邊打起了口哨。他相信此時沒有人會認出他是個剛剛受辱的人,就在剛才,他給女生遞情書時又一次被當(dāng)眾拒絕了。教室里沒有人會追出來圍觀他的,他可以淋著雨一路慢慢走回宿舍。
走著走著他嘴里那支不成形的口哨戛然止住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獨自笑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樣一副失戀的樣子真是裝得連自己都信了,他問自己,他就真那么喜歡那女生嗎?此時他情愿相信他根本沒那么喜歡她,與其說他多么喜歡她,不如說他只是急著想和她上床,不,準(zhǔn)確地說,是想和女人上床。只不過上床也要有個意淫對象罷了。這樣一想他心里舒服了些。他情愿這樣想自己,原來他只是想和一個女人上床。多么像嫖客。他甚至在雨中疾走了幾步,像是剛剛嫖完的嫖客生怕被人認出來一樣,他的淚幾乎下來了,卻又繼續(xù)打起了那支口哨,似乎他正獨行在荒郊野地里,存心要給自己壯膽。
前面煙雨迷蒙,連平素極熟悉的宿舍燈光也模糊不見了。真是無路可走的感覺,真的是無路可走。在這樣一個三流院?;熘?,大三已經(jīng)快混完了,畢業(yè)的恐懼感簡直與日俱增。工作之難找史無前例,即使找到了也很可能畢業(yè)十年都買不起一套房。等他四十歲的時候還得租著房擠著公交車,恐怕連老婆都娶不到。天哪,看看前方,簡直是上天入地都無門,他像一只宇宙間蹦出來的石猴子,沒有來處,也沒有去往,沒有一個地方會真正收留他。而未來已經(jīng)昭然若揭,鮮血淋漓。
至于剛才那點受辱,他就當(dāng)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撓撓也就算了。這算什么?他從小就看著人的各種眼色,從小就是受辱長大的,蛻了一層又一層皮,他都懶得把身上那些暗瘡亮出來給人看,這么一亮倒讓他像個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兵了。何況時間長了,他早已練出了金剛不壞之身,甚至能從各種侮辱中找到奇妙的快感。侮辱越是深重,越是伴隨著疼痛,這種快感便越是強烈。
他吹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口哨,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某部電影里的一句臺詞:如果文明讓人卑躬屈膝,那我會讓你們看到野蠻的驕傲。
他在黑暗中獨自笑著。
雨還在下,他渾身上下已經(jīng)濕透了,幾個女生撐傘走過去時回頭竊笑著看著他,他像只落水的公雞一樣抖了抖渾身的羽毛。這些女生,無論是丑的還是美的,沒有一個是屬于他的。眼看著就要大四了,他越發(fā)覺得自己真是失敗,大學(xué)幾年一無所獲,連戀愛都沒談過,至今還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戀愛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個天衣無縫的玻璃球,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找不到一絲擠進去的縫隙。至于玻璃球里五光十色的內(nèi)容,那就更是天方夜譚里的東西了。好不容易給自己供了一尊女神,女神又拂袖而去,連個正面都不給他。
他不再追女生,為了取暖,開始和宿舍的哥們兒集體行動。這天早晨突然起早了,他便和宿舍的兩個哥們兒去學(xué)校后門買油條當(dāng)早飯。往前走的時候李正儀注意到門口忽然多了個賣包子的姑娘,因為這姑娘長得太漂亮了,讓人不注意到都不行。她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衫坐在一堆白花花的包子后面正看著來往的學(xué)生。李正儀一陣眩目。他裝作像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指著包子失聲驚嘆,呀,熱包子,多久沒吃包子了。另外兩個哥們兒的眼睛也正盯著賣包子的姑娘,一聽這聲驚嘆,兩人順?biāo)浦鄣貞?yīng)承,那就吃包子,今天不吃油條了。三個男生圍了過去,姑娘麻利地給他們?nèi)“?,眼睛始終垂著,并不看他們,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羞澀,如今連女生都不會這么羞澀了。李正儀便大膽地盯著這姑娘看。校園里很少能見到這么漂亮高挑的姑娘,她的皮膚白皙異常,連下面的血管都能看見,簡直是一彈就破,那雙取包子的手也是雪白的,每一枚指甲都晶瑩剔透。這樣一個姑娘和一堆包子擺在一起明顯是不協(xié)調(diào)的,這點不協(xié)調(diào)忽然刺激著李正儀的神經(jīng),他隱隱聞到了一種血腥氣。
這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
三個人拎著包子默默走了一段路,其中一個叫王建的哥們兒忽然看看左右,低聲神秘地說,你們知道那賣包子的是誰?我認出來了,她叫王姝。我們剛進大一那年她就在這兒賣過包子,我對她印象特深,人漂亮嘛,你們看不是?后來市電視臺不是辦過一次模特大賽嗎,她去參加了好像還得了個亞軍。參加完那次比賽之后她就消失了,聽人說被一個有錢男人包養(yǎng)了一年,后來聽說又轉(zhuǎn)手給了另一個男人包養(yǎng)。這也有三年了吧,怎么突然又回學(xué)校來賣包子?賣一年包子也沒有包養(yǎng)幾天的錢多吧?誰知她這是怎么了。
李正儀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慢慢舉起了一個包子,把包子送到嘴邊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只手正在輕微發(fā)抖,把包子塞到嘴里咬了一口,沒有任何味道,他又默默地嚼了一口,還是吃不出包子是什么味道,只是,在這咀嚼中他又聞到剛才那縷血腥味了。他全身的神經(jīng)忽然被提起來了,緊張而興奮地看著周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旁邊的哥們兒和他說了什么他一句都沒有聽見。
第二天一大早李正儀就早早起來獨自向?qū)W校后門走去。走到后門一看,那包子攤已經(jīng)擺出來了,王姝像個學(xué)生一樣穿著一件白色T恤衫正坐在包子攤后面。即使他已經(jīng)走到包子攤前了,她都沒有覺察到有人走過來,她沉沉地安靜地坐在那里,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她大約陷在什么回憶里了,好像正隔著玻璃窗遙遠地木木地看著這些來往的人們。這表情忽然讓他有些莫名的難過。他說,給我三個包子。
她猛然看到眼前站著一個人,似乎嚇了一跳,忙站起來拿包子。她遞給他包子的時候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簾。她看起來簡直像一只柔軟透明的蟲子,一點點碰觸就會讓她立刻縮回殼里。就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是被包養(yǎng)過三年的女人?
第三天一大早他又來買包子。她仍是向他匆匆一瞥,再沒有看他第二眼。她的羞澀讓他忽然滋生出一種從沒有過的優(yōu)越感,他不再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敢大膽地從容地盯著她看,似乎這大膽完全是被她的羞澀教唆的。他仔細地看著她的手,她的臉,她身體上那些讓他遐想的部位,這些部位都是被一個老男人摸過的,那男人有多老?四十?五十?什么是包養(yǎng),那就是用錢豢養(yǎng)著,讓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吧。想到這里,他的下面忽然硬了,直直地戳在了褲子里。他開始感到羞愧了,拎起三個包子匆忙離開。兩腿間的東西還硬著,走起路來都礙事,簡直像多了一條腿。
他上癮了,第四天一大早又趕到后門買包子。王姝正坐在包子攤后面涂指甲油,是一瓶無色的指甲油,涂在指甲上每片指甲都晶瑩得像水滴,看上去有一種明媚的妖氣,這妖氣與指甲油清冽的氣味摻雜在一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他突然覺得她終于現(xiàn)出一點點原形了,這讓他有些興奮。他對著她說,三個包子。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取了三個包子遞給他。他不知道連買幾天包子她有沒有記住他這張臉,他長得實在是太普通了,掉進人堆里就揀不出來了。他想著應(yīng)該再和她說句什么,哪怕隨便搭訕一句也好??墒呛鸵粋€被包養(yǎng)過的女人應(yīng)該說什么呢?不行,只要一想她被包養(yǎng)過三年,他下面又硬了。
他連著吃了一個星期的包子,宿舍的哥們兒都很詫異,你不是都不吃早飯嗎,怎么這兩天變成包子王了?他便偷偷把包子拎到教室里吃,結(jié)果搞得一股韭菜味在教室里繞梁不去,學(xué)生們順藤摸瓜紛紛對他側(cè)目,他也不覺得,只把那包子擺在桌子上左右觀摩。末了他又把包子握在手里,只是遲遲不入口,包子的余溫還在,這點溫度像螞蝗一樣鉆進他的毛孔又爬進了他的血液,他更緊地握住這只包子,似乎是抱住了女人的什么器官。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被昨天那個包子殘留在他手上的余溫驚醒了。他搓了搓手,期望把昨天那點殘存的氣味搓掉,這一搓不要緊,那點氣味反而長勢葳蕤起來,從他兩手之間長起來,又迅速爬到了他的身體上。他身體上瞬間便滋生出了一片熱帶雨林,燥熱,蔥蘢,密不透風(fēng),恨不得把他的整個身體吞噬掉。一種妖氣十足的燥熱在這雨林里穿行而下,匯集在了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宿舍其他三個人都沉沉睡著,他見他們都沒有醒來,便躺在那里開始放心地自慰。
他一邊想著王姝一邊自慰,自慰完畢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他悄悄從上鋪跳下,開始刷牙洗臉刮胡子,然后又換了件干凈的T恤,一副大清早就要去雄心勃勃約會的樣子。他生怕他們醒來看到他打扮得如此一絲不茍,連忙像做賊一樣溜出了宿舍。他慢慢向后門走去,心里想今天有點太早了,那賣包子的姑娘未必已經(jīng)出來了。如果人家賣包子的還沒到他就先到了,這也實在有點不好意思。等到慢慢蹭到后門了,他躲在拐角處先窺視了一下周圍,看那姑娘出來了沒。果然,賣油條的賣荷葉餅的都還沒有擺出攤來,整條小吃街冷冷清清的,有點秋天的荒涼,昨晚被扔掉的兩片菜葉子啪嗒啪嗒在風(fēng)中走來走去。他把目力范圍由遠及近,生怕讓自己失望得太早,如果那姑娘在,又怕自己興奮得太早。就像小孩子一定要把好吃的東西放到最后吃。
盡管裝模作樣地掃視了一圈,他還是幾乎一眼就瞥見了王姝。她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包子攤后面了,因為早市上幾乎還沒有人,她一個人坐在那里顯得分外弱小凄迷又分外醒目,他只覺得她像湖中大霧散去之后的一處汀沚,潮濕安靜,散發(fā)著一種深埋在土層中的神秘。他恨不得劃上一葉扁舟飛渡到她身邊。她居然這么能吃苦,這么一大早就起來做包子賣包子?是因為她沒錢急需要掙錢?那她被包養(yǎng)三年又有什么意義?被包養(yǎng)起來那不就是為了換錢嗎?說穿了也是一種謀生的工作,只不過這工作的內(nèi)容就是陪一個男人上床。一想到她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起,他又開始無名地興奮和焦躁了,他向她走了過去。
因為周圍還沒有人,王姝也一眼就看見了他,他走到她跟前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王姝已經(jīng)裝起三個包子遞到了他手里。他一驚,緊接著便是一種隱秘的喜悅,她居然記住他了?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認下他這個人了。他付了錢她便又低下頭去玩起了手機,他朝著她的手機看了一眼,斷定她正在玩那些低級的小游戲,也就是說,她玩手機不過是個幌子。他沒有走,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她真是柔弱,即使穿上衣服看起來都只有薄薄一層,似乎只要用力一捏她就會消失在他的手里。他由不得憐惜她。她精致的五官散落在一種無邊無際的清冷與蕭索中,他站在她旁邊好似站在一處波光瀲滟的湖水邊。
因為他拿了包子還站著不走,她又一次抬起頭看著他,這大約是她第一次正視他,他一直就站在那里,所以瞬間便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的目光。他看著她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里,他又嗅到了那縷神秘的血腥味,他又有了嗜血的興奮與恐懼,他順著那點血腥的源頭飛過去,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那點血腥味就是從她那眼睛里流出來的。就在她剛才看他的那一眼里,她眼睛里有一種習(xí)慣性的風(fēng)情。這種妖媚,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實際上這點妖媚已經(jīng)出神入化,到了無跡可尋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這點妖媚不過是一點核,被包在一團更神妙莫測的東西里。這團東西好像一塊琉璃,折射著五光十色的角度,他從每個角度看進去都能看到她的臉,他看見了她的妖媚,她的清冷,她的驕傲,還有,她臉上居然有一絲惶恐。這個發(fā)現(xiàn)把他鎮(zhèn)住了。他定了定神,忽然便對她脫口而出,今天晚上請你看電影吧,七點在學(xué)校禮堂門口見。說完他拎著包子撒腿就跑,唯恐有人追上來似的。雖說這三年里他也愛慕過不止一個女生,可最囂張不過也就敢遞個情書紙條什么的,像這次這樣當(dāng)面直截了當(dāng)?shù)丶s人家看電影他還是第一次干,手生得很。
他一邊狂跑一邊問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因為真的喜歡她嗎?她確實很漂亮,可是他隱隱覺得不對,因為這點不對勁使他忽然有一種罪惡感,然而就是這罪惡感又像毒品一樣刺激著他,簡直讓他欲罷不能。他就要和她約會,讓他那女神看到才好,不要以為天下就她一個是女人。這個下午他特意跑到學(xué)校澡堂洗了個澡,用了半瓶沐浴液,把自己從上到下搓得香噴噴的,他一邊洗一邊暗自笑自己,搞得這么隆重,簡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洗干凈做成菜擺在桌上供女人享用似的。洗完澡他又換上干凈的內(nèi)褲,換內(nèi)褲這個舉動又讓他下面忽然硬起來了,把內(nèi)褲頂起多高,他唯恐被人看見,慌忙摁下去。他全身上下有一種奇異的興奮,他想,就是去做嫖客,也不過就是這樣興奮了吧。嫖客,這兩個字從他腦子里閃過的時候,他忽然從穿衣鏡里看見了自己的臉,他如此曖昧而陌生地笑著,真的就像一張嫖客的臉。他一愣。
離七點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了學(xué)校禮堂門口。他像參加面試一樣穿了件白襯衫,還系在褲子里,兩手插兜裝作氣定神閑地看著周圍經(jīng)過的人群。她要是不來怎么辦,他這澡就白洗了,還浪費了半瓶沐浴液,內(nèi)褲也白換了,可是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她會來。起碼,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她會來。這點蠻橫的直覺像鋼筋一樣卡在他的腰里,雖是第一次和女人約會,他也由不得底氣十足。
盡管如此,他還是有些小忐忑,所以就是等這幾分鐘也算是一種煎熬。好在他煎熬受辱已成慣性,不僅安之若素,反而能從煎熬中汲取變態(tài)的快感。電影已經(jīng)開場,看電影的學(xué)生基本都已經(jīng)入場了,禮堂門口瞬間便冷清下來。他有些慌了,手也從褲兜里取了出來??墒撬晦D(zhuǎn)身,卻看到背后站著一個女孩,穿著白色T恤牛仔褲,是王姝。他被一種巨大的喜悅沖擊著,幾乎站立不穩(wěn),又感覺整個身心朝著一個地方如落石般砸去。
整部電影他幾乎沒有看懂,因為他根本沒有去看。雖說眼睛盯著屏幕,耳朵卻像蝙蝠一樣在黑暗中捕捉著身邊女人的一舉一動。她動一寸他就恨不得動一尺,可是她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被劇情很深地吸進去了。他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窺視著她,期望能發(fā)現(xiàn)什么攻進去的破綻,比如她被某一個血腥的場面嚇壞了,連忙拉住他的胳膊,或者干脆就扎進他懷中??墒撬谀抢飵h然不動,表情淡定,無悲無喜。他有些后悔了,該選一部恐怖片看才對,看來還是經(jīng)驗不足啊。她既沒有破綻,他也不好長驅(qū)直入。
時間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流走了,眼看電影就要結(jié)束了,他們兩人還是那么正襟危坐著,有那么一刻,他簡直要拿出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勇氣,想著反正也不管不顧了,先拉住她的手再說。難不成她還當(dāng)眾給他一記耳光?可是他不敢,經(jīng)驗的匱乏導(dǎo)致他的膽量有限。那他就這樣縱容這個黑暗中的夜晚白白流走嗎?這可是兩張電影票換來的黑暗啊,四年大學(xué)頭一次,他怎么能不加以珍惜?更何況,身邊這個女人還是個被包養(yǎng)過的女人,他端坐著陰郁地想,不摸白不摸。反正是被人摸過了的。
無論怎樣,他還是沒敢下手,因為從大一至今他都沒碰過女孩子一下手,意淫的當(dāng)然不算,所以摸女人一下手對他來說還是件劃時代的偉業(yè),雖然向往已久但他畢竟有些發(fā)憷,而且后續(xù)無力。摸還是不摸成了黑暗中一個嚴峻的問題,他簡直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困境。然后就在這困境沒有得到解決的時候,電影結(jié)束了,禮堂里的燈光大亮,眾人的面孔再一次嘩嘩浮了出來。他知道這個晚上算是泡湯了,不必再受煎熬心里倒也落個清靜。兩人一起走出了禮堂,他終于聽到王姝說話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些僵硬,估計也是緊張的緣故,她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他便說,這么晚了,那我送你回去吧。她說,不用了,我在學(xué)校的家屬院租了套房子,走幾步就是。他想了想,說,那我送你到樓下。
兩個人便慢慢向家屬區(qū)走去。王姝走在他身邊,不時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拂一下,他們看起來就像這校園里再正常不過的一對戀人。這個場景李正儀幻想了不下成百上千次,走在身邊這個幻想對象也被他換了有幾十次了,沒想到,最后真的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被別人包養(yǎng)過三年的女人。想到這里他有一種深重的挫敗感,可是,身邊這女人又是這校園里最漂亮的,和眾女生一比,簡直算得上是花魁了。這樣一個女人走在自己身邊畢竟是件有面子的事情,這補償了他剛才的挫敗感。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知道她的過往,于是不敢輕易開口,生怕不小心碰到雷區(qū),而她對他簡直是一無所知,光知道他是這校園里某個系的某個男生。然而,畢竟還是有了新的進展,在把她送到樓下的時候,他們互留了手機號和名字,然后她上樓去了。
第二次約會的時候他是用短信約的她。這次他約她吃飯,他覺得這步驟很像談戀愛,然而他又問自己,這是在談戀愛嗎?他在說好的那家川菜館門口等著她,遠遠地看見她走過來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碎花裙子,白皮鞋,頭發(fā)披散到腰際,怎么看都是大學(xué)校園里一個清純美貌的女生。而這美貌女生正是要來和他赴約的,他有了一種被人崇拜的幻覺,似乎所有的男生都在敵視他,媽的,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被這小子搞到手了。他簡直要得意了,因為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新的進展,她明顯是不拒絕他的,要不為什么兩次都來赴約,還給他留下了電話,這不是明擺著的信號嘛??墒?,與此同時,一陣很強烈的陰郁也爬進了他心里,據(jù)他掌握的可靠情報,眼前這美麗女人是初中文化,最重要的是,她曾是某老男人的情婦。
這種得意和陰郁像兩條蛇一樣同時啃嚙著他,使他簡直要感到窒息了。王姝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了,他藏好交纏在心里的那兩條蛇,和她一起走進了飯館。
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在一起吃飯,他不由得緊張,本想著點兩個菜就夠了,可是他必須表現(xiàn)得有面子一點。他無師自通地明白,要想脫下女人的衣服,就必須先討得女人的歡心。于是他點了三個菜又點了一個湯,這才稍微感覺到了一點心安。在吃飯的時候他也是前所未有的矜持,在油膩粗糙的小飯館里他坐得像個紳士,半天才吃一筷子菜,還努力克制自己嘴里發(fā)出任何咀嚼的聲音。那種咀嚼聲讓他覺得不安全,因為它是如此沒有修養(yǎng),它像一道裂縫一樣露出了他貧賤的根,他有點怕它,所以一定不能把它放出來。
可是無論怎樣他坐在那里還是如坐針氈,他開始后悔,是不是應(yīng)該請她去好點的地方吃飯,她畢竟是過過另一種生活的女人。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他想不出來,遠遠望過去他覺得自己不過是藏在一道富麗堂皇的木門后面正向里面窺視,里面大約是綺麗而哀艷的,風(fēng)鬟霧鬢,鸞鏡朱顏,總之都是與他無關(guān)的。在那片綾羅綢緞般的柔軟燈光深處站著一個女人的背影,他知道這就是王姝了,可那女人回過頭來他卻無法看清她的臉,似乎她的五官都在這靡靡燈光中消散了。她可以是王姝,也可以是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人,她只是作為一種符號存在在這間香艷的房間里。其實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恨不得擠進這間房間吧,可是有些男人,比如他這樣的男人也許注定只能這樣猥瑣地趴在門縫上往里窺視。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拿筷子的手嘩地抖了一下。王姝看到了,問他,你怎么了?
他看著她的臉,她好像食欲要比他好,神情也要比他自然,她好像才是那個心無旁騖真正在享受這頓晚飯的人。他忽然有些委屈有些心酸,淚差點下來了。他忙低下頭扒米飯,好掩飾一下自己此刻的神情。兩個人默默吃完飯便走了出去,王姝說,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飯,現(xiàn)在我要回去了。李正儀說,我送你到樓下吧。一路無話,兩個人便并肩走到了家屬區(qū)十號樓下,王姝站在黑暗中并沒有看他的臉,她對著夜空說了一句,我到了。李正儀想怎么這么快就到了,心里不甘嘴上卻說,那你上去吧,我看著你上去。他都驚訝自己怎么臨場發(fā)揮得這么好,這話在他肚子里根本沒有進行過排練就脫口而出了。王姝不動,卻說,你先走我再上去。
李正儀猶豫了兩秒鐘,揣摩著她這句話里的信號,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很無趣,簡直像個無賴一樣橫在這里,他不能為了和女人睡覺就這樣沒有尊嚴。他轉(zhuǎn)身開始往回走,心里鈍鈍的,什么也沒有來得及去想。剛走兩步王姝卻在背后叫住了他,現(xiàn)在還早,要不,我請你上去坐會吧。李正儀停住了,他背對著她在黑暗中忽然想流淚。他不是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他只是想流淚。
他最終還是跟著她上樓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只住著她一個人。她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然后忙著給他倒水拿水果,然后她也坐下來,兩個人無話,便開始看電視。電視里正演著一檔綜藝節(jié)目,兩個人都不去換頻道,眼睛都盯著電視,卻都不知道電視里的主持人正在說什么,只看到她的嘴在那一張一合。他開始找話,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她說,習(xí)慣了,我從十五歲就來這學(xué)校門口賣包子了,在這城市里我只有對這里最熟悉。
這句話讓他難過,他得把這難過扼住。他說水喝多了便去了洗手間,極小心翼翼地撒了泡尿,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一點一點地往出擠,生怕不小心弄出什么不雅的響聲被外面聽見。末了他站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最普通不過的一張臉,二十塊錢的T恤,假耐克鞋,一旦扔到人海中就再也揀不出來的一個男大學(xué)生。就他,就他這樣的人,居然一心想著把這女人睡了。何況是在人家的家中,他自己在這城市里只有一張寄宿的床。他再一次強烈地憎惡著自己,簡直都不想朝自己再多看一眼。
等他走出衛(wèi)生間的時候,他準(zhǔn)備告辭離去。這時候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上的王姝已經(jīng)換了一件睡衣,一件白色的薄如蟬翼的睡衣。他的腦子里轟地一聲,她這是要干什么?雖然這正是他幻想了千百次的情景,可是這情景一旦從幻想中真的浮出來了,他卻不能不恐懼。只聽見王姝的聲音遠遠近近地浮在這屋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早了,要不你就別走了,我這也能睡得下。不過你想回去也可以。
什么?她居然留他過夜?她怎么能這樣,一場電影一頓飯,還是小飯館的飯,就把她收買了嗎?她怎么能這樣,如此下賤,還是已經(jīng)下賤慣了?他簡直要痛心疾首了,甚至恨不得跳起來給她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為什么不去學(xué)學(xué)校園里那些高傲的女神們,她們遠沒有她漂亮,但她們根本接近不了??墒撬荒埽鸵粋€女人睡覺,這簡直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現(xiàn)在煮熟的鴨子飛到他眼前,他怎么能讓它自己再飛走?
過度的緊張使他站在那里幾乎動不了,他的身體開始輕微打顫,像在發(fā)燒一樣。
王姝白色的睡衣飄到了他身邊,頃刻之間便長成了一片白色的荒原,他一個人站在這荒原上舉目四望,到處是無邊無際雪一樣的白色,他迷路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已經(jīng)走出家屬院好長一段距離了,還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是飄在地面上的,好像他腳不沾地就飄出了這么遠。校園里人很少,只有幾個正在跑步的學(xué)生從他身邊擦過,他行尸走肉般晃了一段路,看到足球場便拐了進去,偌大的足球場里沒有一個人,他很滿意,便獨自坐在了看臺上。早晨的球場像是他一個人的星球,他是這里唯一的居民,現(xiàn)在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想點什么了。他真的和女人睡過了,就這樣和女人睡過了。這么值得紀(jì)念的時刻他怎么能一個人坐在足球場里默默消化,他應(yīng)該敲鑼打鼓地告訴每一個人,我他媽終于和女人睡過了,我不是丟人的處男了。可是,他動不了。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在他身上,裹著他,讓他愈發(fā)有了一種形影相吊的孤寂,一種巨大的空虛簡直要把他一口吞噬掉,連點渣都不留。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看臺前的欄桿。此時,他是多么需要伸手抓住點什么啊,無論是什么,只要讓他感覺他還被什么東西牽絆在這個世界上。
整整一個早晨他就坐在那里發(fā)呆,似乎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他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還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做。他腦子里始終被一層大霧繚繞著,他看不清大霧的最下面是什么,也不敢去看清。這一天下來他就這么云遮霧罩地去了教室去了食堂又回了宿舍,直到晚上熄燈了,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忽然感覺到,那層大霧在黑暗中漸漸消失。
他突然清醒過來了,事實上,昨晚,是她睡了他。他被這個女人強奸了。接著他又問自己,和一個女人睡覺不是他幻想了很久的事嗎,一旦變成真的他為什么居然會這么沮喪?他躺在那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又使勁去想昨晚做愛的細節(jié),居然什么都想不起來,只有像詭異的大霧一樣的緊張和羞澀不留縫隙地包圍著那個夜晚。他甚至連黑暗中那個女人的臉都想不起來了。
這時候,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么她的影子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因為他真正看不清的其實是她背后的那些男人,那些包養(yǎng)過她的男人,也許都不止一個兩個吧,他們是社會另一個階層里的男人,大約不缺錢也不缺女人,他和他們是遙遙相望的南北兩極,永不會相見,可是現(xiàn)在,這個女人成了他們之間的媒介??蛇@些看不見的男人的重量并沒有消失,他們隱形的重量全部追加到了她的身上。于是她就像是一個從高處墜落的物體,帶著加倍的重量向他沖了過來,砸在了他身上。
他明白了,與其說他被一個女人強奸了,不如說他是被一個社會階級強奸了。他們壓在他身上不僅使他沒有一點還手之力,還戲弄他使他下面硬起來了,他束手就擒。他被強奸了。
他機械地徒勞地搓著落在身上的那些斑斑駁駁的月光,想把它們搓掉,可是不行,它們像盛開在他身上的明明滅滅的傷口。他的手指從它們身上劃過的時候,忽然一陣疼痛,他有些憐惜自己了。是啊,他不能不仇視那些老男人,他們已經(jīng)壟斷了多少資源就不說了,他們居然還要壟斷和他同齡的女孩子們。現(xiàn)在,他只能撿了他們吃完的剩飯吃。他不是被這個女人侮辱了,而是被她背后的男人們侮辱了。
這是一種雙重的羞辱。
可是,他和他們兩不相欠,沒有任何交集,他們?yōu)槭裁茨芪耆璧昧怂??黑暗中他漸漸想明白了,因為他們手中有權(quán)力。他其實是被一種權(quán)力侮辱了。想到這里他心里一涼,好像一個人還沒有啟程就預(yù)先知道自己的結(jié)果了。
他一連五天沒有去后門買包子,也沒有給王姝發(fā)短信。盡管這樣,他還是隱隱期待著能收到王姝的短信,他一天到晚不時翻看手機,卻是空的,王姝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那一夜之后他們倒好像約好了似的,齊齊消失了。那一夜像被切好的橫截面一樣生冷地擱在那里,讓他盡管不忍卒讀卻略一回頭便一覽無余。他想,這個女人真夠狠的,和他睡了一晚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好像他是她招來的男妓,完事了也就完事了。他一天到晚無數(shù)次翻看手機,沒有用,這手機簡直是個白癡,一天到晚都空蕩蕩地晃在他手里。
到第六天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那一夜像臍帶一樣這頭連著他,那頭連著他們相處短暫的那段時間的尸骸。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他從自習(xí)室出來,背著書包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晃著?;瘟税胩焖鋈话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到王姝住的那幢樓下了,他不由得一愣,抬頭看看四樓的窗口,暗著燈,王姝不在。他悵然地舉頭看著那扇漆黑的窗戶,這時候他多希望她也能從窗口望下來一眼看到他,可是他又害怕她會看到自己。他往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愈發(fā)像做賊了。沒有人注意他,他嘆了口氣,開始往回走。剛走了兩步迎面走來一個人,是王姝。她手里費力地拎著幾袋做包子用的餡,像是剛從外面采購回來。他們兩個人都愣住了。
李正儀幫著王姝把東西拎到了四樓。他拍拍手上的面粉,坐都不坐,做出一副隨時要拔腿走人的樣子。王姝遞給他一杯水,他接住了,用兩只手捂著杯子,卻仍是不坐。王姝也不和他說話,疲憊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垂著頭看自己的發(fā)梢。她好像看得很專注,他越發(fā)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偷偷地看了她幾眼,她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似乎正在那一根一根數(shù)著自己的頭發(fā)。他舉起杯子只喝了一口便很響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開門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背后低低的啜泣聲。
他回轉(zhuǎn)身來,略一猶豫,便走到了她身邊,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哭得越發(fā)兇了。他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站在她旁邊看著她。他看到她兩個消瘦的肩膀在一聳一聳,她的全身都跟著這兩只肩膀像鐘擺一樣抖動。他有些不忍心了,但與此同時他看著她那兩個聳動的肩膀忽然又產(chǎn)生了那種奇異的快感,此時他在虐待她,而這快感就是在虐待中產(chǎn)生的。這快感像一只巨大的手一樣把他摁在那兒,讓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哭。他不動,她只好一直往下哭,她像是被推到了舞臺深處,欲罷不能,而他是那個唯一的殘忍的觀眾,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都有些累了,她哭聲漸小,卻仍在不甘心地抽泣,似乎此時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了。他卻還是不饜足,還想貪婪地往下看,那一瞬間里,那種嗜血的邪惡又鉆出來了,似乎只想順著這點血跡鉆進去鉆進去,鉆到那個最深不見底的地方去。然而他也看出她已經(jīng)在暗暗求饒了。他在心里忽然笑了一下,他已經(jīng)明白這個回合究竟是誰贏了,他很滿足。他伸出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只這輕輕一攬,她整個人便滑進了他的懷抱。她像是困極了的人忽然有人遞給了她一只枕頭,她慌不迭地接住了。
他們靜靜地抱了一會,都沒有說話。從開著的窗戶里可以聽到樓下乘涼的人聲,這聲音只是遠遠地回旋著,卻近不了他們的身。在這片黑暗的熱鬧中,他們這間屋子像一滴露珠一樣被托在了空中,清涼,安全。
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一低頭忽然看到了她從衣服領(lǐng)子里露出來的半截乳房。那半截乳房在燈光下如陶器一般閃著光澤,他猶豫了一下,把一只手從那領(lǐng)口伸了進去。她沒有動,眼睛閉著,像睡熟了一樣沉沉地附在他身上。他放心了一些,把手伸進去得更深了。他的手一邊摸那只乳房一邊劇烈地發(fā)抖,還不時偷偷觀察著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整個人都像一只沉浸在水中的軟體動物,沒有理由地依戀著他吸附著他。這讓他滿足卻也讓他恐懼,他腦子里忽然想起了那個他追過的女神,他那只手便從她乳房上滑了下來。突然,她做了一個讓他驚心的動作,她抓起他那只手再次擱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他的手生硬地擱在那兒,覺得自己真是在撫摸一只冰涼的瓷器了,他心里一陣害怕,看著她的臉,她仍然沒有睜開眼睛,只是面孔朝上仰起。就著燈光他看到她此時面無血色,鼻孔微微抽搐著,好像一只剛被主人打過的小貓或小狗,一邊流著血一邊還想求得主人的寵愛。她精致的嘴角居然已經(jīng)有了一條紋路,因為這條紋路她的整張臉看起來都皺了。就是這條紋路忽然讓他覺得眼前的女人也是有年紀(jì)的。他頓悟到,難怪他會入了她的眼,他對她來說不過是一支援軍,一個符號。其實如果約她的不是他,而是別的男生,她也許照樣會和他上床,反正那是她最專業(yè)的嘛。
也就是說,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男人,而不是他。他不過是湊巧誤入了殺人現(xiàn)場,卻不得不含冤背上殺人的名聲。
這時候他看到有一行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滲出,又順著那道紋路流了下去。這眼淚讓他有一種異樣的悲傷。所有的山川河流草木終究要融入時光深處的黑洞吧,她還有他最后都不過將是塵土,而眼前的這兩具肉身都不過是時光的一個瞬間,一滴水珠,轉(zhuǎn)瞬即逝。也許她當(dāng)時實在走投無路,他對她就不該有一點慈悲嗎?然而,他又想起了她背后的三年,那些他看不清臉的男人的魂魄就吸吮著這三年的血肉,在時光背陰處長得邪惡而茂密。他幾乎要落淚了,那只擱在她乳房上的手忽然就滋生出了一種可怕的蠻力,他狠狠用力,使勁捏著那只乳房。她痛苦地叫了一聲,卻沒有掙扎。他的淚嘩地下來了。
這一晚他們做了五次,他在一種類似于發(fā)燒的癲狂狀態(tài)中做了一次又一次,簡直有點貪得無厭了。他要報復(fù),他不能連做愛都要被人強奸。他蠻橫地把她扔到床上,衣服半脫,然后沒有任何前奏地,直接就進去了。只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這又讓他覺得受辱,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便把自己那里又搓又揉,想讓它硬起來卷土重來。等它終于硬起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再次開始,他動作兇狠野蠻,甚至覺得他不是在做愛而是在強奸。是的,從小到大,被強奸的感覺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受辱都像是在被強奸,被錢強奸,被富人強奸,然后他又被這個女人和她背后的男人強奸。所有的過往連同眼前的瞬間變本加厲地向他襲來,他心里的委屈如同存在銀行里的利息,此時一并被取出來了。他一邊插進去一邊辱罵她,我要操死你這賤貨。
她顯然感覺到疼了,可是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越是辱罵她,他越是讓她疼痛,她的快感越強烈。最后在他兇狠的動作與辱罵聲中,她竟然到達高潮了。她一邊大叫一邊死死抱住了他,像是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身體里。她的高潮讓他有一種意外的成就感,就像是自己把一個女人強奸到了高潮,真是一石二鳥。他想從她箍緊的胳膊里出來,但她不放,就那么死死抱著。他從她的擁抱中感覺到了一點很深很心酸的東西,便也抱著她,她漸漸開始抽泣了,他一陣心疼,用手輕輕拍著她,說,對不起。像在哄一個夢魘中的嬰兒。
做到第五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下面流血了,原來是用力過猛蹭破了,這幾點血跡卻讓他更加興奮,似乎他此時是一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雖然帶了點傷卻只能加倍證明他的勇猛,他又浴血奮戰(zhàn),似乎存心要在這個晚上戰(zhàn)死沙場。他甚至懷疑如果不是第五次之后天光已經(jīng)大亮,他是不是還要一直做下去。那種感覺極像一個潛在水底的人,即使已經(jīng)要窒息了要溺亡了,心里也明白只要把頭伸出水面便可獲救,可是他偏不愿意,似乎這種瀕死前的窒息與疼痛才是真正讓他迷戀的。
又是三天不聯(lián)系,三天后的黃昏,王姝發(fā)來短信,要他去她家里吃飯,說已經(jīng)包好了餃子。他猶豫了一會,洗了個頭才向王姝家走去。路上他忍不住看著自己的兩手,手里空空的,沒有鮮花沒有任何禮物,看上去不像是要去和女朋友或情人約會。他就這樣無恥地空著兩只手去吃她的飯?這種無恥感刺激著他,卻突然讓他很快樂,為什么不能兩手空空地去?他偏要這樣去見她,似乎只有這樣的無恥才算一種懲罰。
王姝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條大紅色的睡衣給他開了門,她倚門笑著,你可真會找時間,我剛把餃子撈出來你就到了。他突然覺得她有點緊張,他說,剛下課所以才來。雖然連床都上過了,這卻好像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正式對話,聽起來竟怪異得很。李正儀拘謹?shù)卮曛鴥芍皇肿诹俗雷优赃?,桌子上鋪了一條藕荷色的嶄新桌布,顯然這條桌布是為了專門迎接他才鋪的。他又盯著那兩只繪著海棠花的琺瑯彩碟子,這些精致的孤寂的器具大約平日里也是見不了天光的,今天因為他的到來它們才傾巢而出。它們帶著一種比他更甚的卑微和他遙遙相望著,這讓他腰間多少硬朗起來了一點,似乎它們都在求著他,哄著他。
王姝已經(jīng)把頭發(fā)高高挽起來了,她一只手里拿著一條裙子問他,你說我穿哪條好看?他措手不及地看著那兩條裙子,她立刻說,是不是都不好看?你過來幫我挑一下,總不能每次見你的時候都穿著睡衣。她拉著他的手來到衣櫥前,他一驚,各種顏色圍剿著他,每一點顏色都是她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魂魄,這些魂魄帶著過去的氣息一件一件密不透風(fēng)地并列在這衣櫥里。
她像個剛出獄的囚徒一樣,好不容易自由了,竟興奮得有些人來瘋了。她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在身上比劃著,到后來她已經(jīng)不是在比劃了,他覺得她已經(jīng)是在炫耀了,這些流光溢彩的衣服像珠子一樣綴起來時大約讓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吧。畢竟,她也曾有過這樣富麗堂皇的時光,這大約還是值得一個女人暗自驕傲的,雖然現(xiàn)在看上去它們已經(jīng)是廢墟之上的天光云影。
她終于選好了裙子,一件寶藍色的晚禮服,然后她又像想起了什么,環(huán)顧著四周自語道,穿禮服怎么能不穿高跟鞋呢。于是,就在屋子里,她換上了一雙有水晶扣的高跟鞋。然后她又開始找耳墜,她一邊戴耳墜一邊自言自語,其實我平時沒事做的時候一個人也會換著衣服玩,一個人寂寞,就當(dāng)是一種消遣了。他默默地觀看著此時貴婦一樣的她,就像觀看著一個沉了船的水手獨自在霧蒙蒙的天邊尋找著自己那片白帆的蹤影。
他明白她是在透露,她畢竟是曾經(jīng)有過精致生活的,即使那點精致不過像早晨的露水一樣短暫易逝。她心里大約也是害怕的,一方面害怕別人知道她曾被包養(yǎng)過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又害怕別人真的就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賣包子的女人。她在這雙重的恐懼中掙扎著,卻終究是不甘心的,于是,只要有一星半點的縫隙,她過去的事兒就會忍不住像章魚的觸角一樣鉆出來。她的那點過去從來就沒有死去,它們像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樣頑強地長在這屋子的每個角落里,衣櫥里,桌布里,鞋柜里。當(dāng)她穿著T恤牛仔褲起早貪黑地去賣包子的時候,她分明是要把它們毀尸滅跡的,可是當(dāng)她一個人回到這屋子里的時候,它們卻會在瞬間全部復(fù)活吧。而她就是它們的女王。
她身上的人來瘋勁還沒有熄滅下去,他的沉默更助長了她的氣焰,她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又是說又是笑,又是給他夾餃子。她自己則半天才顧得上吃了一個餃子,然后她又興沖沖地夾了一個,這第二個餃子還在她嘴里咀嚼的時候,她的淚忽然下來了。她身上的那點瘋勁總算燒完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躺在偌大的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他第一次給她講起了自己偏僻的家鄉(xiāng)還有自己辛勞的父母。然后,他小心地試探著她,你呢?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就不覺得生分。我家也在農(nóng)村,只有一個父親在家里,我很早就跟著我叔叔來這個城市了,那時候只有十五歲吧,我跟著他學(xué)做包子……后來他生病了,回家鄉(xiāng)了,我就一個人留在這里,回去了還不是早早嫁個人……在這里沒有親人,沒有錢,沒有住處,就租著一間木頭棚屋,每天早晨不到四點就得起來生爐子和面,我每天一個人在學(xué)校后門生爐子的時候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守著一團火光。
他開始感到了心疼,但與此同時他忽然聽見自己的喉嚨里咕咚響了一聲,他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一口唾沫咽了下去,然后他在黑暗中終于聽到了一個聲音,所以……你后來就被人包養(yǎng)了?
很長很長的沉默,像是兩個人都走在一條無盡的回廊里,幽深曲折,盡頭黑洞洞的,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他想,她大約很害怕吧,她也許根本想不到他竟是知道她底細的吧。他又有點恨自己沉不住氣,這么快就翻牌了,這可是最底下的一張牌啊。再接下來還能繼續(xù)嗎?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了她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無比遙遠,那時候年齡小,也沒有想過結(jié)婚,跟了他幾年了,想結(jié)婚的時候才知道是結(jié)不了婚的,他有老婆有孩子。
他聽見自己邪惡地笑了一聲,她的聲音一碰到他這笑聲便像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一樣,消失了。她不再說話,他們又長長地沉默了半天,然后,突然,他口齒異常清晰起來,你都過慣好日子了,怎么突然想起來再回來受這種苦?你為什么還是要回到這學(xué)校里來賣包子?他包養(yǎng)了你幾年?這幾年里你每天做的事,除了逛街買衣服就是等男人?他,對你好嗎?
她突然在黑暗中翻身坐起,披散著頭發(fā)歇斯底里地對著他大喊,為什么要問這些,是不是只有把刀子扎進別人的心里,你才覺得舒服才覺得痛快?說完她在黑暗中嚎啕大哭起來。他有些后悔了,其實他早明白的,她為什么要在幾年后再回這學(xué)校起早貪黑地賣包子,他第一次在后門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是為什么了。他什么都知道卻還是要問,難道真的是因為把刀子扎進她心里虐待她時他才會覺得舒服?為什么要這樣對她?他們過去沒有任何交集,他們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苦孩子,無依無靠,他們的全部關(guān)系只是做過幾次愛而已,他卻為什么這樣不肯放過她?他忽然又問自己,如果,如果有一個有錢女人現(xiàn)在愿意包養(yǎng)他,供他吃穿給他很多錢,他能保證自己會拒絕嗎?既然這樣,他為什么不能放過她?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的臉,幫她把淚擦干了,然后把她抱在了懷里。她縮在他懷里高一聲低一聲地抽泣著,他緊緊抱著她說,不哭了,我知道你這么多年不容易。她在他懷里埋了半天才說,知道我為什么愿意跟你,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是我想要找的人,現(xiàn)在我就想找這樣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淳樸老實的大學(xué)男生,沒錢不要緊。
他心里忽然脆而硬地笑了一聲,原來他自以為是他釣了她,沒想到他早已經(jīng)是她要釣上岸的對象了,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淳樸老實?沒錢?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標(biāo)準(zhǔn)。這么說,他已經(jīng)像獵物一樣被她捕獲了?原來,她看上他的全部就是他的出身,淳樸,沒有錢。大約是覺得這樣的人一定安全?因為沒有不安全的資本?他轉(zhuǎn)而又想到她剛才用的那個字,她說她跟了他。跟這個字還是讓他心里一顫,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本來只想著和她能做做愛就好,沒想到,她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托付給他了。
真是層出不窮的意外,卻也算不得什么驚喜。
這時候他又聽見她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是我的親人,就像和我的老家人在一起一樣,舒服自在。
這句話讓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村莊里的那些人們,想起了村莊里的黃昏,和每個黃昏都彌漫在上空的炊煙的清香,他做夢都會夢到這些。現(xiàn)在,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有一個自稱是親人的人就在他身邊,在他懷里。這也算一種奢侈吧。他緊緊抱住了她,他們抱了一會她忽然在他耳邊說,要我吧,好嗎,再要我吧。只有在和你做愛的時候我才會有一種真正的安全感。
他們做愛的時候她滿臉是淚,她一邊流淚一邊呻吟。他一邊做一邊對她說,你真是個賤貨。她躺在他身體下面呻吟著對他說,我就是個賤貨,我真賤,快罵我。他心里詫異著,嘴上卻還是氣喘吁吁地一遍一遍對她說,賤貨,賤貨。然后,在他一聲高過一聲的辱罵聲中,她很快就高潮了。
他們開始不定期地約會,每次都是李正儀晚上偷偷摸摸去王姝家,早晨再偷偷摸摸離開?;蛘哂袝r候他們干脆去遠一點的地方吃飯再開房。每次付錢的基本上都是王姝,剛開始的時候他也嘴硬,裝模作樣地往出掏錢掏了半天,等掏出來時王姝已經(jīng)刷完卡了。他燙手地拿著自己的錢包,裝回去也不是不裝回去也不是,只好站在那里耍賴,怎么又是你付錢,誰讓你付了?王姝拉著他往出走,你還是學(xué)生,又沒有收入,我好歹還掙點錢。他跟著她往出走,心里卻想,好歹還掙點錢?是說她賣包子掙的那幾個錢還是說她其實至今是復(fù)合經(jīng)營?
想到這里他立刻就理直氣壯了,再不覺得用女人的錢是一種恥辱。而且這種理直氣壯會在他身體里迅速膨脹,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他的體形瞬間便高大起來。他用女人的錢?這女人用的還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錢,就當(dāng)他是在替那些老男人們花錢吧。這年頭,富的富死,窮的窮死,他花他們點錢也是應(yīng)該的。這女人倒好像成了他和另一個世界的唯一鏈接,那個和他本是陰陽兩隔的世界,現(xiàn)在卻不小心被他聽到它的心跳聲了。
有一次他們路過巴黎春天的時候她拉著他說,走,陪我進去買件衣服。他遲疑地站在那里,這種商場是他平時決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他本能地知道這不是他的世界,走進這種場合只覺得骨骼生疏,好像舉手投足都不是自己一樣,在里面走一圈簡直是坐進了刑具里?,F(xiàn)在王姝要進去他也不能攔著,因為他知道就是進去了也不是由他付錢的。王姝拉著他向玻璃門走去,在那一瞬間里李正儀忽然看到了他們兩個投在玻璃門里的影子。王姝個子本來就高挑,又穿著高跟鞋,從玻璃里看過去竟然比他還要高出一截,不,這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從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玻璃里的男人遲疑著畏縮著,甚至有些害怕,而他身邊的女人是舒展的自信的,甚至有著回家一般的如魚得水。相比之下女人顯得無比高大,而她身邊的男人則猥瑣不堪,兩個人影在玻璃里轟隆隆地向著各自的方向迅速長去,猛地看過去,簡直像個母親領(lǐng)著自己的兒子逛商場來了。
逛商場的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王姝付錢,他充其量負責(zé)給她拎包,如果連拎包都不能那真成廢物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鞍前馬后的馬夫。
大約是因為添了條新裙子,也大約因為在任何人面前炫富都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李正儀一路不語,想,雖說她如今披了一件賣包子的外衣,身心卻并沒有從過去的慣性中抽離出來,大約時不時地還是會有過去附體在她身上,比如剛才在巴黎春天,她立刻就還魂成過去那個被包養(yǎng)中的女人了。想到這里他冷冷地?zé)o聲地笑了。
他便更心安理得地吃她的喝她的睡她的,盡管每次吃完喝完睡完他還是會愧疚,還是想撞墻。但這種格局無法改變,因為他沒有錢,而且他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錢。
雖然吃了睡了,但他仍然竭力避免和她一起出入在校園里。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在一起。當(dāng)然,王姝的漂亮?xí)屗忻孀舆@是不爭的事實,可是,如果別人只知道她是個賣包子的,他會覺得有些難堪,而如果別人都知道她是被包養(yǎng)過的,那他算什么?在羞辱難堪的同時,他還是要一天一天地和她在一起。有時候他對他們的未來一眼看過去難免覺得心驚膽戰(zhàn),他們之間像是從第一天開始就已經(jīng)被攔腰截斷了??墒?,如果根本就沒有明天,他們又為什么要在一起?難道真是那傳說中的螻蟻,只有一夜的生命,陽光照到之時就是死亡的時候?
她比他大兩歲,很多時候她更像是他的姐姐或母親,時不時給他買這個買那個,他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無論她怎么做他都不覺得不安了。甚至看著她花錢的時候,心頭有著一種變質(zhì)的快感。只是,這點快感見不得人。
他雖然不愿和她一起出入在校園里,唯恐被別人當(dāng)成戀人,可是如果王姝幾天沒有和他聯(lián)系,他又焦躁不安,擔(dān)心她是不是不理他了,他再心懷恐慌地過去找她。他發(fā)現(xiàn),即使不做愛他也需要見到她,似乎單單就在她身邊坐一會,他心里也會莫名地覺得踏實下來。因為這幾年時間里,他被各路女神侮辱夠了,而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這種關(guān)系的幽暗與峰回路轉(zhuǎn)時常讓他迷茫,就像一個人駕駛著一條不受自己控制的船,孤獨地沒有目的地漂在大海上。
有幾次他住在王姝家里,都已經(jīng)很晚了忽然有電話打過來。王姝是去衛(wèi)生間接的電話,他不知道這打電話的是誰,他不想去問。但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幾次做愛的時候他居然硬不起來了。這個問題太嚴重了,這簡直是不讓他活了嘛。他回頭把這幾次仔細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幾次都是因為王姝接了別人的電話或者是拿回來一件比較貴重的禮物。他嘴上也沒多說什么,甚至覺得自己沒什么,很正常,該吃還吃,該睡還睡,可是在做愛的時候忽然出問題了。
這天晚上他去后門接了王姝,兩個人一起向王姝家走去。他想反正天都黑了,估計也沒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就從校園里穿過去吧。沒想到,就在他們準(zhǔn)備進后門的時候,宿舍的三個哥們兒一起出來吃飯了。三個哥們兒先是迷惑地看著他和他身邊的王姝,很快他們反應(yīng)過來,心照不宣地笑了,其中一個哥們兒拍著他的肩膀說,真沒看出來啊老李。李正儀看了身邊的王姝一眼,她倒落落大方,甚至對著那三個男生笑了笑。他看得出來,她其實是希望他們的關(guān)系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似乎暴露了便是一種承認,被承認了才有名分可言。他暗自思忖,她之所以渴望能被人看見,大約是因為過去給人做情婦時就是見不得陽光的,她對那種暗無天日大約早已經(jīng)是深惡痛絕了,回頭想找個大學(xué)男生為的就是這點光吧。他當(dāng)然明白,可是,他還是不肯給她這點光。想到這里他又有點心疼她了,確實讓她委屈了??墒撬茏鍪裁??他要是給了她這點光,他又會覺得自己下賤。
果然,他一回宿舍就遭到了三個哥們兒的輪番審問,他們問,怎么搞到手的?他不無得意地說,也沒怎么著就到手了。好像他正好趕上了菜市場跳樓大甩賣。哥們兒嘴里嘖嘖贊嘆著,看不出你一個平時悶聲不響的老實人,關(guān)鍵時候居然這么牛。他們埋怨他這么長時間瞞著他們,自個在那兒偷偷享艷福,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這個絕不能輕饒他,必須要懲罰他一下。他說那我請你們吃飯吧,只是你們別給我說出去就行。一個哥們兒說,和人家睡都睡了還怕別人知道,你小子真不厚道。另一個哥們兒說,請吃飯多沒意思,怪不得你這么長時間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夜不歸宿我們不是都替你遮著?你也不能瞞我們這么久,兄弟們就要有福同享嘛。他呆呆地看著這哥們兒的嘴,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哥們兒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怪異,像是把聲音咽回去一半又吐了出來,這樣吧,飯你也不用請了,就讓兄弟們享享眼福算了……你可不能這么藏著掖著,讓兄弟們也觀摩一回,怎么樣?你們做你們的,我們藏起來看。
讓三個人更吃驚的是,不,準(zhǔn)確地說是連李正儀自己都感覺很吃驚的是,他居然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在那一瞬間,三個人都像不認識一樣呆呆看著他,連他自己都覺得剛才那個“好”字不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倒像是有第五個人在他身體里替他說的。一時間,宿舍里的氣氛變得詭異而曖昧,有點像四個人在漆黑的夜里圍著一盞血紅的燈籠集體分贓。因為是集體分贓,四個人都有點赤身裸體的感覺,反正已經(jīng)不用遮羞了,人人都覺得自己一派光明,簡直能算磊落了。
那個晚上,其他三個男生被這提前的盛宴蠱惑著,都沉沉睡去了,只有李正儀失眠了。他躺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為什么要答應(yīng)他們?他一個性格都能算得上靦腆內(nèi)向的男生怎么會去做這種可怕的事?他覺得自己像中了什么分身術(shù)一樣,簡直要被撕裂成兩個人了,其中的一個好奇冷靜地審視著另一個的瘋狂。然而,無論怎樣掙扎,他由不了自己,有一種本能的欲望就埋在他身體里,按下去再長出來,按下去再長出來,一直折騰到天亮。
第二天晚上,按照預(yù)先約好的,李正儀把王姝約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家賓館。衣櫥的門虛掩著,露出一道縫來。李正儀走進這房間的時候就明白,其他三個人已經(jīng)在了。也就是說,有六只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在走進房間的一瞬間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跳水運動員站在跳臺上即將要鉆進水里一樣。這次做愛非同尋常,他可是有觀眾的。這么隱私的事情在別人眼睛下進行是什么感覺?他不敢再想,呼吸開始急促。連王姝都感覺到他的異樣了,她坐在床上對他說,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很緊張。他一邊脫衣服一邊遮掩著,沒事沒事,可能是天熱了頭暈。王姝也開始脫衣服,她身上的兩件衣服很快就脫光了,然后她說,我先去沖一下。
他心里一陣害怕,慌忙抱住了她,吻了吻她才說,不洗了,完了再洗。王姝看著他笑了,今天這么著急啊。此時他身上還有一條內(nèi)褲,他略一猶豫,心一橫,把內(nèi)褲也脫了。他知道,此時他的裸體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其他三個男生眼中了。平時他是連在澡堂里和眾人洗澡都會覺得害羞的人,今天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磥砣说臐摿φ娴氖遣豢上蘖堪?,每個人都是一眼深井,不知道從這身血肉下面能挖出什么可怕的東西來。
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下面堅硬無比,簡直像剛服過春藥。他痛恨自己平時的軟弱無能,痛恨自己睡了女人還得花女人的錢,他卻并不知道這些軟弱攢下來已經(jīng)攢成了羞愧,慢慢又蛻了一層皮變成了怨恨,現(xiàn)在這種種支流一起找到了缺口,幾乎在瞬間就把他徹底淹沒了。他突然明白他為什么愿意被人圍觀做愛了,他的狀態(tài)開始變得有些癲狂,像開了發(fā)動機一樣幾乎不能自制了。他不停地抽插,身上開始出汗,他不敢細看下面的女人是什么表情,汗越來越多,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就像是,眼前的一切正在漸漸消失,只有他一個人被懸置在燈光雪亮的舞臺上,像個小丑一樣給眾人表演做愛。他心里也想著快快結(jié)束這殘酷的表演,每一秒鐘都像山一樣壓著他,他都有些力不從心了,可是他的身體結(jié)束不了,那里還是堅硬如鐵。他無法關(guān)掉機器的閥門了,只能機械地往下動往下動。
這時候衣櫥里忽然啪一聲,好像是什么東西摔下去了。床上的兩個人都一驚,身體立刻分開了,李正儀明白可能是里面哪個哥們兒看得起火,不小心碰掉衣架了。王姝的眼睛驚恐地睜著,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李正儀,李正儀怕她下去查看衣櫥,連忙說,別管它,快來,我受不了了,你到上面來。說完就躺下了。王姝盯著衣櫥的門看了幾秒鐘,又回頭盯著李正儀看,卻沒有下床。然后,她一聲不響地騎在了李正儀身上,兩個人繼續(xù)做愛。
李正儀知道現(xiàn)在暴露在六只眼睛下的主要是王姝了,他有一種隱藏起來的安全感,稍微放松了一點,居然有了觀察王姝的興致。他突然發(fā)現(xiàn)此時的王姝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的表情嚴肅而沉醉,似乎她周身正浸泡在酒精里,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著在拚命吮吸這酒精。這沉醉使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淫蕩的氣味,他一邊嘆為觀止地欣賞著她的搖曳生姿,一邊卻在心里狠狠罵著,真賤,莫不是她也感覺到了有人在旁觀?難道是因為知道有人旁觀她才這么興奮?他忍不住又想到了她的從前,從前和那老男人在一起時也就這樣罷,那是因為有錢的刺激。然而王姝不管他,她自顧自地動著,自顧自地到達了高潮,最后她大叫著倒在了床上,活像一位英勇就義的烈士。
兩個人在床上靜靜躺了幾分鐘,這時候半開的衣櫥里又發(fā)出了輕微的響動,大約是里面那位沒見過女人的哥們兒實在忍不住在自慰。王姝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看了一眼衣櫥,又看著李正儀的眼睛,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悄不作聲。他使勁看著她的臉,仿佛一個醉鬼都已經(jīng)喝得視線模糊了,還試圖要把對面的人認清楚。她則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看,她不知什么時候把胳膊上一串紅色的手鏈捏到手里了,那串紅珠子在她手里被使勁捏著,簡直要被捏出鮮紅的汁來了。
他忽然有些怕她了。然而,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她不穿衣服也不下床,就那么赤身裸體地坐在那里,像被石化了一樣。
自此,他和宿舍的幾個哥們兒關(guān)系便生疏下來了。能不回宿舍他就不回宿舍,即使回去取什么東西也盡量趁他們不在的時候。他怕見到他們。除了上課他基本就住在王姝家里,反正已經(jīng)是大四了,學(xué)生們忙著找工作忙著考研,有很多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倒也不使得他有多突兀。盡管已經(jīng)同居了,他仍然避免和王姝一起走在校園里。有時候中午去后門吃飯的時候,他會遠遠繞開王姝的包子攤,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王姝也絕不會主動叫他,他們看起來根本就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
到了晚上,他們一前一后地回去了,兩個人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看會兒電視,然后就該上床了。窗簾拉得一絲縫隙都不留,只開了一盞昏暗的臺燈,整個屋子像一只被密封起來的壇子,他和她被裝在壇子里都出不去。他對做愛的一套程序已經(jīng)爛熟到厭倦的地步,她便變化姿勢努力去取悅他。他一邊享受著一邊怪異地笑著對她說,這么熟練?真是專業(yè)訓(xùn)練過的。她的臉上立刻就黯然失色了,神情頹喪地從他身上下來。他開始后悔,又過去把她抱在懷里說,對不起對不起。她伏在他懷里一動不動,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疼痛的時候,李正儀就想,是不是已經(jīng)到他們該分開的時候了,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根本就是沒有明天的??墒撬麄冇衷撛鯓臃珠_呢?從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樣對他好。如果他丟下她她會怎么樣?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他把她的臉貼在了自己臉上,她的臉上濕漉漉的,就好像他想什么她完全知道一樣,她已經(jīng)提前替他想了一回了。他的淚也下來了,滴在了她臉上。
畢業(yè)一天天迫近,學(xué)生們成天穿梭于各種招聘會,打破頭地要給自己找份工作。李正儀也不例外,每天穿著件白襯衣去應(yīng)聘去面試。不過一切和他預(yù)想的幾乎沒有什么兩樣,畢業(yè)的學(xué)生太多了,根本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等著他。除非他去賣保險,這種工作倒是門檻低,只要激情就夠了,但沒有一分錢的底薪,真的是要四處招搖撞騙了。好在他常年習(xí)慣了種種煎熬,預(yù)想中的煎熬如期到來時,他竟覺得無論如何也不會比想像中更難過了,他已經(jīng)提前在幻想中出生入死了幾次了。那些想像中的東西,比起眼前這點現(xiàn)實其實更要讓人疲憊。
他做著最壞的打算,要么就去賣保險要么就回家種地去。這座城市,他只是暫時寄居了四年,一點記憶也不過是幻燈機投下的幻影,這終究不是他的城市,準(zhǔn)確地說,所有的城市都不是他的城市。做好這樣的打算后他又開始想,什么時候和王姝提分手。
這天吃過晚飯后李正儀剛坐到沙發(fā)上就見王姝在臥室門口叫他,你進來。他遠遠地看著她的影子,心里有些不安,不過還是跟著她進了臥室。她坐在床上從枕頭下面掏出一樣?xùn)|西,背著光,始終沒有看他的臉,只是手很固執(zhí)地向他伸過去。是個存折,他聽見她說,這是我這幾年里的全部積蓄,一共六十萬,全給你吧,你拿它去跑跑關(guān)系找找工作,現(xiàn)在想找份不錯的工作不花錢是不行的。
他腦子里嗡地一聲,幾乎站立不穩(wěn)。
六十萬的存折捏在他手里,像核能量一樣威力無比地炙烤著他。他看著她,想努力把她看清楚,可是他越是努力越是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甚至都想不起她究竟長什么模樣了。就像是,她神奇地從他記憶中摳走了一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堅硬的空白,裝不進任何東西去。那坐在背光處的女人只剩下了一輪柔和的金色的光暈。
不要?他敢不要?這是他目前唯一一條生路了。他的淚下來了,開始是低聲的啜泣,后來便是嚎啕大哭了,他不再克制自己,趴在床上任由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沒有人安慰他,她由著他哭,就像茫茫大海上只漂浮著他一個溺水的人。他這哭泣一半哭給自己看,一半?yún)s也是哭給她看的。就像是,不能白收了人家的錢,既然收了錢總是要立個契約的。這眼淚便是他立給她的契約,因為身無長物,眼淚倒成了最值錢的東西。
有了錢的通融,李正儀果然找到了一份工作,去天津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做輔導(dǎo)員。他選擇天津是因為天津沒有一個熟人,那對他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甚至連個同學(xué)都沒有。而他要的就是這點干干凈凈的陌生,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才好。在畢業(yè)前夕李正儀和王姝想辦法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偷偷摸摸地和她把證領(lǐng)了回來。有六十萬壓在他身上,他知道這是唯一償還的辦法,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從民政局出來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連手都沒拉,似乎都有點不相信就這樣結(jié)婚了。李正儀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就結(jié)婚,在他的想像中,不打拚個十年八年是絕對娶不到老婆的,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光棍的心理準(zhǔn)備,沒想到畢業(yè)證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先領(lǐng)了。王姝一路上也不說話,大約也是百感交集吧。
晚上王姝做了一桌飯菜,吃飯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王姝把燈關(guān)了,點了一對紅燭,然后在兩只玻璃杯里倒了一點紅酒。她對著燭光搖曳著那點波光瀲滟的紅酒,笑了一下,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洞房花燭?他沒有說話,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她身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燭光,紅酒的波光綴在她臉上,使她看起來好像正站在一條河邊梳妝。她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樣一個女人心里究竟有多少男人踩踏過?那些男人進進出出一番最后居然連個名字都不留?就是游客還要在墻上提上一句,某某到此一游呢。最后收留她的,是他這個一無所有的男人。
細細想想,真覺得自己齷齪,可不是,夠齷齪。她先前的那些男人們,他雖沒有見過,可是他繼承了他們的女人,也順便繼承了他們的財產(chǎn),他和他們簡直都能算得上是遠親了。他在燭光下獨自笑著,喝了一杯又一杯。王姝說紅酒哪有這么喝的。他一只嘴角上翹,你不知道我沒有品位?
他想,婚都結(jié)了就對她好點吧,和誰過不是過??墒沁@個晚上李正儀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都硬不起來,在這新婚之夜里他居然做不成愛,太恥辱了。他著急了,他簡直覺得王姝以前的男人們都在黑暗中看著他抿嘴笑呢。王姝安慰他,然后很細致地給他做輔助功課,又是親又是揉的,可是不行,他就是硬不起來。后來王姝不小心拍了他一下屁股,他突然就感覺到了興奮。于是他趴在那對王姝說,快,你快打我,你快打我。王姝先是一愣,然后便按照他的命令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渾身亂顫,嘴上卻叫嚷著,快點,打得狠一點,再狠一點,就像用皮鞭抽打一匹馬那樣抽打我,快。王姝悟性很好,她站起來找了一把刷子抽打他,他滿意地被她抽打著,她抽得越狠他越覺得興奮,他那里終于充盈如柱,最后在還沒來得及做愛的時候他就幾乎要獨自到達高潮了。
畢業(yè)之后李正儀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帶著王姝到了天津。面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解決住的問題,要買房錢是肯定不夠的,必須得借錢。他正為此發(fā)愁的時候王姝說話了,你不用操心,錢我來借吧。聽到這話,李正儀心里一痛,但什么都沒說,果然,一段時間后他們便搬進了寬敞的新居。后來也始終沒見王姝提過還錢的事,大約那錢根本就是不用還的。李正儀沒有問過王姝任何一個字這房子是從哪來的,他根本沒有那個勇氣。他情愿把自己裝得像個盲人一樣什么都看不見??墒撬绞且粋€字都不問越是痛苦不堪,簡直想把自己撕碎。
他每天去上班,不管怎樣,生活看起來還是進入正軌了。但他蠻橫地不讓她找工作,就讓她做全職主婦。她說那樣的話錢不夠用的。他霸道地說,我來想辦法掙錢。但半年過去了,他唯一的收入也就一點工資。喝一點酒他就想哭,他明白他根本不是一塊掙錢的料,在這世上他簡直是個廢物。
他甚至不讓她出門,因為他不想讓她和任何人來往,更不想她遇到什么認識的人。他來天津的目的就是為了和她一起去一座孤島,在那里不會有人打擾他們破壞他們。事實上,周圍確實沒有人認識他們,他所結(jié)交的都是嶄新的朋友。他也試圖努力,白天他昏天黑地地忙著,忙學(xué)生工作忙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一邊開始讀在職研究生。這樣混上幾年也就可以給學(xué)生們上課了,日后說不定還能搖身一變變成教授。但無論怎樣,有一個鐵的事實他消化不掉,他即使買一件像樣的衣服,用的都是王姝的卡。
他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現(xiàn),他做不了愛了。
他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使用各種道具的。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晚上他們都要在性愛中樂此不疲地進行各種角色的扮演。他們扮演母親與兒子,主人與奴隸,監(jiān)獄長與囚徒,教師和學(xué)生,軍官與士兵。在每種游戲里李正儀渴望扮演的都是那個被壓迫被鞭打的角色,他喜歡在性愛游戲里做一個奴隸,因為奴隸可以受虐,而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角色。
他讓王姝戴著兇惡的面具穿著皮靴踢他,用皮鞭抽他,他讓她傲然站在一邊對他看都不看一眼,而他則像狗一樣匍匐在她腳邊求她看他一眼,她越是高傲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興奮。在那一瞬間里他覺得這站著的女人就是他當(dāng)初喜歡過的那個女神,她當(dāng)初就是這么高傲地對待他,羞辱他。這種假設(shè)中的羞辱讓他充滿了快感,他恨不得她能唾棄他抽打他,把他當(dāng)成一條狗一樣對待。而他心甘情愿伏在她腳邊,脖子里拴著狗的皮套,繩子的那頭就拉在她手里,她此刻是他的主人,她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就如當(dāng)年做情婦的她。他想,他替她把當(dāng)年體驗過的再體驗一次也沒什么不好。
在白天他感覺自己是這個家的主人,可是到了晚上,他就覺得自己必須變成這戴上面具的奴隸才能心安,才能做愛。晚上是幻想的舞臺。他們對此越來越依賴,沒有這些道具和表演他們就沒有性愛的快感,更達不到高潮。他讓她用腳使勁踩他的臉,踢他的屁股,往他身上滴蠟油。他讓她踐踏他,因為他要讓她看到他的丑態(tài),他的失敗,他的缺點,他的愚蠢和他的卑微,她看到的越多對他的羞辱便越深。而這些羞辱全是他一手設(shè)計好的,每一個步驟都是按照他最完美的想像來進行的。她的虐待在他身體上留下了傷痕,可是只有這些新傷痕才可以清洗他的舊傷痕,才可以懲罰他心底里的那些罪惡感。她抽打他羞辱他的時候,他感覺他肉體的每一個角落都在這折磨中被激活了,他的神經(jīng)達到了難以忍受的敏感程度,這簡直已經(jīng)是宗教的感覺了。那一瞬間他覺得他與虔誠的苦行僧無異。
在高潮即將到來的那一個瞬間里,他想到的卻是,做奴隸其實是最自由的,因為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聽從指令。
不覺來天津已經(jīng)三年,他們的矛盾越來越激烈了。很簡單,時間一長王姝就覺得自己被活埋了,她在天津沒有一個朋友,沒有工作也不可能有同事,而他又不允許她和從前的朋友聯(lián)系,也絕不會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和同事認識。她每天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在家里等著他回來。偶爾外出他會一路上打電話過來。時間長了她自然無法忍受,她開始和他吵架,嚷著要出去找個事做,不然真是要悶死了。
然而這是李正儀決不允許的,他是男主人,一聽到這話他就陰陽怪氣地說,你過去被人包養(yǎng)的時候不也是什么都不做地等男人來召見你嗎?就那也不是天天能等到吧,現(xiàn)在怎么就等不了了,莫不是嫌我沒他們錢多?話說到這里他忽然就剎不住了,渾身上下的蠻力都集中到嘴上,大聲地過癮地說,我哪有那些老男人有錢,對,我無能,我是賺不來錢,就連找工作用的都是你的錢,準(zhǔn)確地說,用的是那些老男人們的錢。末了,他還會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著問她一句,我一直都想知道,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需要為他們做什么才能賺到那么多錢?是不是就像一個奴隸一樣,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舔他們親他們?
她開始的時候裝作聽不見,到后來他說多了她終于開始反抗了,她冷笑著說,你不看看你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有幾個錢?你真以為那幾個錢就夠我們用了?這家到底是誰在養(yǎng)著,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沒有那些男人你能找到工作你能吃上飯嗎?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站在那里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然而到了晚上他們便轟然進入了另一個陌生奇異的世界,好像這個世界是魔術(shù)師從黑暗中忽然變出來的,突兀,妖冶,透明,他們兩個在彼此的求饒與原諒中盛裝登場。為了達到性愛的高潮他們都戴上奇怪的面具,閹掉自己真正的那張臉。有時候她變成了盛氣凌人的女皇,而他是仆人,乞求著她的原諒,渴望著她的懲罰。忽而又是她成了奴隸,她渴望男主人虐待她,罵她是賤貨是婊子是妓女,抽打她往她身上吐唾沫。一次做愛過程中她突然說她渴望被人圍觀著做愛,那樣她一定會很有快感,因為那樣她才會覺得她被懲罰得夠徹底,她才覺得她真是下賤。聽到這話時他心里一驚,立刻又做不成了。
不過到了白天他還是要為人師表還是家里的男主人。這天下午他正在辦公室處理一堆瑣事,有人敲門進來了,問,李正儀在這個辦公室嗎?他聽到這話猛地回頭一看,來人竟然是大學(xué)同宿舍的一個哥們兒王建。王建和李正儀正好打了個照面,兩個人都一愣。然后王建噌一步就跨到了李正儀面前,使勁捶著李正儀的肩膀,好你個老李,畢業(yè)的時候居然連個電話都不給兄弟們留就溜走了,連送你的機會都沒有,你也太牛逼了,不聲不響就一個人來天津了?我只聽說你把工作簽到天津了,這次來天津出差就想著一定要見見你,這都三年沒見了,哪知道問了一圈愣是沒人知道你的電話,大家都說你一畢業(yè)就消失了,都不知道你的死活。后來問了當(dāng)年咱們系的一個老師才知道你在天津這個學(xué)校呢,這不,我一路問過來的,這見你一面真他娘不容易啊。
李正儀的意識這時候也蘇醒過來了,他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有些緊張,就像是一個逃亡多年的犯人最終被人發(fā)現(xiàn)了線索,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但他還是假裝熱情地招呼王建坐下,給他倒了杯水,說,換了城市肯定要換手機號的嘛,離開學(xué)校匆忙也沒顧上和你們道別,工作之后又忙得要死,能糊口就不錯了,哪顧得上和同學(xué)聯(lián)系。王建興致很好地把辦公室掃視了一圈說,看樣子你還是混得不錯嘛,怎么樣,結(jié)婚了嗎?李正儀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他覺得突然飛來一只大鳥的影子,陰郁詭異地遮在了他的上空。他拿杯子的那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敲著杯子,臉上卻僵硬地一笑,這也不早了,走,我請你去吃晚飯。王建一臉幽怨,這么幾年不見,你怎么著也得請我去你家里坐一坐吧,我們就去你家,拎幾瓶啤酒,兩個涼菜就夠了,我要和你秉燭夜談,想和你說的話太多了。你還想著找個飯店就把我打發(fā)了?
李正儀知道今晚是躲不過去了,他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然后說,那你等一下,我收拾一下東西。他坐在辦公桌后面開始給王姝發(fā)短信,短信內(nèi)容大致是命令她今晚出去找個賓館住一夜,今晚就不要回家來了,家里有個客人要住,不方便。王姝沒回,他不再管她,長長舒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資料。他一邊收拾一邊快速想著家里可有什么破綻,應(yīng)該沒有,他和王姝只領(lǐng)了一張結(jié)婚證,連婚禮都沒辦過,墻上也沒有結(jié)婚照。然后他站起來對王建說,走,到我家去。
王建像個間諜一樣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東瞅瞅西看看,嘴里不時地發(fā)出嘖嘖聲,老李你這是搶銀行了嗎?才畢業(yè)三年就能住上這么大的房子?我可還租著房呢。有房貸嗎?沒有?你居然沒有房貸?靠,你小子怎么混得這么好?李正儀看了一眼臥室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里面沒有任何動靜,看來王姝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他稍微放松了些,從冰箱里取出啤酒和熟食,說,能買得起房子的又不是我一個人,你老調(diào)查我干嘛,我一沒偷二沒搶。王建開了一瓶啤酒說,那些能買得起房的你不看看父母都是做什么的,人家那些父母在兒子還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把房子給他備好娶媳婦用了??赡隳屈c底細我還不知道嘛,咱們都是純種屌絲,你家就是為你砸鍋賣鐵也在城市里買不起一個衛(wèi)生間吧。
李正儀勉強按捺著心里的火氣,大大喝了一口冰鎮(zhèn)啤酒,覺得身心涼快了些。王建又東張西望著說,你老婆呢,怎么不見你老婆呢?有孩子了嗎?像你現(xiàn)在這么優(yōu)雅的生活,連房奴都不是還不趕緊要孩子?李正儀嚼了一?;ㄉ?,含糊地說,她回她娘家去了,這幾天不在家。王建遺憾地搖著頭,真是的,難得見你一次就這么不巧,哥們兒還說看看你娶了個什么女人做老婆呢?李正儀拍著他的肩膀說,別惦記別人的老婆好不好,你還真覺得老婆是別人的好?王建說,那我這不是看著你眼紅嗎?你老婆要是再漂亮點,靠,真要把我嫉妒死了。兩個男人夸張地笑著,又喝了一杯啤酒。
就在這時候,臥室的門吱嘎一聲開了。兩個男人沒料到屋里有人,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抬頭看著那扇門。一個女人從里面走了出來,是王姝。兩個男人一起呆住了。李正儀的第一反應(yīng)是跳過去,把她堵回到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去,可是晚了,她已經(jīng)見了天光,就像那新生的蟬,一見陽光就迅速長出了一層堅硬的盔甲,他已經(jīng)奈何不了她了。她笑吟吟地向他們走過來,坐在了他們對面。
王建這時候已經(jīng)認出了眼前的女人是王姝,他吃驚地看看王姝又看看李正儀,如此反復(fù)了幾次之后他忽然把筷子一扔,大笑起來,好你個老李啊,我要是不來找你真是一輩子都想不到你居然和王姝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時候怎么都不吱一聲?。磕阋蔡粔蛞馑剂?。
李正儀看了王建一眼,王建也正看著李正儀。雖然他此刻嘴上喋喋不休,但兩只眼睛里卻像是掛了幾盞燈籠一樣,亮得瘆人。只這一眼李正儀就覺得渾身的衣服被剝光了,他正赤身裸體地坐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又看了王姝一眼,王姝也正看著他,她的眼睛里滿是鋒利的挑釁,他知道她是因為怨氣太多了,結(jié)果這怨氣像高利貸一樣,本上生利,哪能讓他一直欠著?終有結(jié)算的一天。他把她藏著掖著不讓她見人就以為她永遠不會再長出枝節(jié)來了嗎?
三個人三種表情,卻彼此心照不宣,坐在慢慢黑下去的房間里,也不開燈,一邊喝著酒一邊翻尸倒骨地把上學(xué)時候的往事挖出來重溫了一遍。李正儀一邊溫習(xí)一邊假笑,如果不笑一笑他還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什么。
夜深了,王建大約是喝得有點多,再加上看到他們住這么大的房子心里終究是不痛快的,忽然笑嘻嘻地指著王姝說,畢業(yè)的時候再沒見你賣過包子,我當(dāng)時聽人說你可能被哪個男人拐走了,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時我們男生都為你心疼啊,那樣一個美人,就算是被包養(yǎng),那也是人家掙的血汗錢啊,怎么最后就被一個男人不勞而獲地拐騙走了呢?那男人可賺大了,人財不誤啊。沒想到,哈哈,沒想到,你居然在天津,居然是跟著我們老李跑到了天津。
李正儀在黑暗中坐著一動不動,王姝低著頭使勁捏著手里的酒杯,王建則前仰后伏地大笑。就在這個時候,李正儀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了第四個人,這個人抓起了桌子上碩大的水晶煙灰缸對準(zhǔn)了王建的腦袋,然后,第五個人又出現(xiàn)了,這第五個人拉住第四個人說,你不能這樣,他是你大學(xué)同窗啊。第四個人說,反正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了所有的同學(xué)老師就都知道了。他活著,我就沒臉活著。第五個人說,為什么該活著的人是你而不是他呢?吃女人的穿女人的住女人的都是你,不是他,真正該死的人是你。第四個人大聲說,那我有什么辦法,我不想掙錢養(yǎng)女人嗎,我不想自己買房子讓女人住嗎?我一無是處,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這社會中的一只蟲豸,爬來爬去,沒人會在乎我。我什么都對抗不了,連尊嚴都沒有我還能做什么。第五個人說,其實誰都沒有尊嚴,你就不心疼那女人嗎,她和你一樣也是一只蟲豸,從沒人真正在乎過她愛過她,她為什么對你傾盡所有,因為她就想要一點光一點心。你真的就不心疼她嗎?第四個人暴躁地說,可是她本質(zhì)上就是個婊子,我用的錢包括這房子都是這個女人靠賣掙來的,是賣。第五個人的聲音很痛苦,你為什么不肯給所有的人一點自由,為什么不肯給自己一點點自由,為什么要把所有的人都逼成囚徒。第四個人不再說話,卻再次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煙灰缸。
只聽一聲尖叫,王姝從地上彈起來打開了屋里的燈。就在燈光亮起來的那一瞬間里,李正儀清楚地看到了屋里的第四個人和第五個人的面孔,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第四個人手中拿的煙灰缸還在滴血,第五個人痛苦地看著他,淚流滿面。
地上躺的是太陽穴正血流不止的王建,他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
王姝撲進衛(wèi)生間又沖出來用毛巾摁著王建汩汩冒血的傷口,尖聲對李正儀喊,快叫救護車,快。李正儀卻不動,很快那條毛巾就濕透了,王姝開始大哭起來,隨便抓起沙發(fā)上的一件衣服就往傷口上捂。這時候李正儀忽然出現(xiàn)在了她身邊,他蹲了下來,手里拿著一摞面具,都是他們在性愛游戲中用到的面具,各種各樣的角色。他把一張面具戴在了王建臉上,然后他扭頭看看王姝,忽然怪異地笑了,你看,他現(xiàn)在是誰?然后他給他換了一張面具,又問,他現(xiàn)在又是誰?然后又換了一張,又一張。
最后他突然把一張面具戴到了自己臉上,說,我們都在面具背后,你現(xiàn)在能認出哪個是他哪個是我嗎?現(xiàn)在這面具背后的人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侮辱過你的人,可以是愛過你的人,可以是你的朋友也可以是你的敵人,他就活在你的幻想里……你看,真正的權(quán)力其實就在我們手里,我們愿意把他想成誰那他就會是誰。
王姝哆嗦著已經(jīng)退縮到墻角了,她飛快地抓起電話報了警。
王建頭上的血還在一刻不停地往出涌,很快就把那張面具打濕黏在臉上了,那是一張女神愛芙羅黛蒂的面具,她的眼睛是空的,嘴角靜靜地微笑著。他戴著這張面具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看上去真像個女人。堵在傷口上的那件衣服已經(jīng)被血滲透了,就像是在他鬢角插了一枝妖艷異常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