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天晚上,我就三十歲了。
她走過來,坐在我的臺燈底下。她說:“你的房間怎么這樣冷?”我說:“漠河冷,今天暖氣又斷了,窗戶里面開始結(jié)冰了,四處都開始結(jié)冰了?!彼f:“我那邊暖和一點,只不過我睡覺的時候老是把被子踢開。”我說:“這么多年你還是睡覺不老實。你怎么變得這樣小了?”她說:“因為你快把我忘了。”我說:“我沒有,我只是把你放在了更深的地方?!彼f:“更深的地方是哪里?”我說:“是忘記的邊緣,可永遠忘不了,這就是最深的地方?!彼α?,變大了一點,坐在我的膝蓋上,仰頭看著我,說:“你倒說說,到底值不值得?”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在一場火災(zāi)中去世了。那是一場慘烈的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正蹲在另一條街上彈玻璃球,用纖細的手指把玻璃球彈進不遠的土坑里,我甚至聞到了東西燒焦的味道,可我當(dāng)時玩得專心致志,沒有分心去想燒著的是什么東西。當(dāng)我捧著滿滿一手贏的玻璃球回到家的時候,家已經(jīng)燒成了灰燼,父母沒能逃出來。我住到了叔叔家,只有他愿意接收我。作為一個孤兒,我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很快學(xué)會了保護自己。所有妄圖欺負我的人,不管對手多么強大,我都給予力所能及的回擊。我從不商量,也從不忍讓,我只想給對方留下足以令他們牢記的疼痛感,自己最后是不是還能站著,并不重要。不得不說,我給叔叔添了不少麻煩,他也很少對我手下留情,我吃過拳頭,挨過皮帶,也曾經(jīng)在冬天的夜晚在院子站過一整夜,我不斷地向他反擊,不斷地失敗,但是這絲毫沒有動搖我的信念。終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傷人之后,他把我送進了工讀學(xué)校。在那里,教官的行為方式和叔叔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我沒法再白吃白喝混下去,而是需要做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給衣服的領(lǐng)子和袖口繡花,通常都是蒼白的牡丹和僵硬的鯉魚,眼睛和手指要經(jīng)歷嚴峻的考驗。等我長大了一點,我便和伙伴們一起走上街去鋪路,把鐵桶里的瀝青舀到路上,然后看著壓路機轟隆隆地從瀝青和石子上滾過,造就一片平整的焦土。
工讀學(xué)校里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孩子,也許不是孤兒,但是頑劣的程度不比我差,在幾次突然爆發(fā)的斗毆中我都沒占到什么便宜,這里的人對疼痛感的認識確實不大一樣。教官們經(jīng)常會在深夜突擊檢查,因為有些人喜歡在枕頭底下放把刀子,可即便如此,在沖突升級或者說在一些必要的時刻,刀子還會在他們手中出現(xiàn),像魔術(shù)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袖子里,閃閃發(fā)亮。在被扎傷了幾次之后,我也學(xué)會了巧妙地把刀子藏匿在床上的某處,然后逐漸學(xué)會刀子的用法,如何使刀鋒準確切進身體的薄處,不要人的命,但是要讓他倒下。
終于在十六歲的時候,我完整地回到了叔叔那里,帶著幾處痊愈的傷痕,和幾件換洗的衣服。當(dāng)時叔叔正在看報紙,他抬眼看著我,看了半天,說:“你壯了一圈?!蔽艺f:“是,要干活?!彼f:“可能現(xiàn)在我都不是你的對手?!蔽艺f:“有可能,但是沒這個必要?!彼肓讼胝f:“你有什么打算?”我說:“到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機會?!彼c了點頭說:“你還愿意住在這兒嗎?”我說:“算了,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能自己照顧自己,只是需要一點本錢?!彼f:“本錢我沒有,但是你可以在我家里拿點東西,你看什么東西你能用得上就拿走,不用客氣。”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廚房的菜板上放著一把切軟骨的尖刀。事后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他簡陋的家里會有那么漂亮別致的一把尖刀,刀鋒冷月一般發(fā)著光。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報紙,把刀包好,和從學(xué)校里帶出的衣物放在一起,背在身后。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在我走出房門之后,我聽見他站了起來,把門反鎖上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探查,我選擇只在這座城市里的兩個地方活動。一個是火車站,白天我就在火車站里睡覺吃飯,候車大廳就是我的房間。我從來不偷東西,我曾經(jīng)的伙伴指點過我,如果要偷東西就買一張站臺票,上車的時候一定會有人把錢包撞在你的手上。我不偷東西的唯一理由是我不是小偷。所以火車站只是我生活的地方,在哪里也找不到這么美妙的家,被無數(shù)的人包圍,可沒有一個人煩你。另一個地方是我上班的所在。在這座城市的一角有一片新建的別墅區(qū),也是唯一的一片別墅區(qū),在別墅區(qū)和城市的主體之間,有一片人造的樹林,樹是真的,只不過是為了給別墅區(qū)的窗子們一個美好的風(fēng)景而栽上去的。樹林里有一條寬闊的大路,路兩旁是嶄新的路燈,冬天五點整,夏天七點整,就會亮起。這條路上大部分時間經(jīng)過的都是車子,各式各樣的漂亮車子,不過偶爾也會有人走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確實會有人走過這里,就像是從富翁兜里掉出的硬幣一樣。我的工作就是在夜晚的時候把這些“硬幣”撿起來。
我撿到的第一枚“硬幣”,是一個喝醉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工作選擇一個比我還要高大的男人本來并不明智,可是他實在太醉了,走在路上就好像走在水里,而他腋下的皮包就像是浮在他周圍的救生圈,他一次一次把皮包掉在地上,又一次一次游過去拾起來。路燈很亮,路上只有他一個行人,那時我兩天一夜的時間里只喝了別人丟在候車大廳里的半瓶牛奶,餓得發(fā)昏。于是我鼓起勇氣,從樹林里跳出來,拽住了男人腋下的皮包,可他夾得這樣緊,以至于我和他一起摔入了樹叢里。因為恐懼,我沒有感覺到臉上已經(jīng)被樹叢割出了口子。我從沒有攻擊過和我沒有絲毫恩怨的人,可我沒有松開手,我只想要那只皮包而已,如果我繼續(xù)害怕下去,也許我會把刀捅進他的肚子里。這時他說:“朋友,今天是我請你喝酒,你不要和我搶?!蔽依^續(xù)用力,可他的雙手死死把皮包抱在懷里,捍衛(wèi)著自己的尊嚴,他說:“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給你,你幫了我的大忙,不能讓你請客?!蔽抑缓糜昧硪恢皇职训蹲幽贸鰜?,我準備像過去那樣行動,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倒在地上睡著了。那只皮包里面只有半瓶礦泉水。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jīng)驗的累積,我逐漸能夠排除饑餓的干擾,適當(dāng)?shù)剡x擇自己的目標(biāo)。我只拿現(xiàn)金,其他東西就算再昂貴,也只會把事情搞復(fù)雜,而我不喜歡復(fù)雜。我的刀子一直沒有派上用場,大多數(shù)遇見我的人,身上的錢和他們實際擁有的比起來都不值一提,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我準備了刀子。我的手藝似乎介于乞討和搶劫之間,好像還沒有一個詞能夠準確地定義。我沒有必要為自己辯解,反正每一次和他們見面我都表示了我的誠意,他們對于我來說無足輕重。
遇見她的那天,她雙肩背著書包,低著頭從大路上走過,路燈突然亮起,嚇了她一跳,她抬頭看了看路燈的光芒,好像突然看見了寒冷,身上打了個寒顫。冬天來了。雖然她穿著普通的校服,可她的神態(tài)告訴我,她一定有充足的零用錢。我從樹叢里躍出,說:“給我一點錢?!彼悬c吃驚,可遠比我想像的鎮(zhèn)靜,她說:“你是要買衣服穿嗎?”我說:“給我一點錢?!彼f:“你怎么穿得這樣少?”從來沒有人這么啰嗦,我只好從懷里掏出刀子說:“我殺過人。”她眼睛里微弱的恐懼徹底消失了,她說:“吹牛吧?!彼m然說中了,可我怎么好意思承認,我說:“不要逼我再殺一個?!彼f:“你的刀子怎么包著報紙?”然后伸手去摘背后的書包,我說:“別動。”她說:“錢在書包里。”我說:“把書包給我。”隨時都會有人走過來,到時候我連一個書包都撈不著。她把書包扔給我,我差點被砸倒在地,這東西怎么這樣沉。她說:“明天路燈亮的時候,我再拿點錢給你。”這時候我已經(jīng)跳進樹林里,背上書包跑了起來。
她的書包里有五十二塊錢,半塊巧克力,一只巴掌大的玩具熊,一個文具盒,里面有三支圓珠筆兩支藍色一支紅色和兩支鉛筆,還有一塊香噴噴的粉色橡皮,橡皮的一角已經(jīng)圓了。其余的是十七本書,囊括了各個科目的教材和習(xí)題冊。我把玩具熊扔進垃圾箱,用七塊錢買了一個夾著一丁點奶油的面包、一瓶礦泉水和一根烤香腸,然后躺在候車大廳的塑料椅上挑出一本書來讀。是一本數(shù)學(xué)書,在三角形的定義底下,有人用紅色的圓珠筆寫著:對峙。在線段的圖形底下,寫著:人生。而在直線的底下寫著:永恒。我覺得無聊,拿起一本語文書,書里面夾著一片樹葉,是那樹林里的樹葉,在一張瘦削的人物插圖底下,有人用同樣的紅色圓珠筆寫著:他去偷書,是因為沒有人給他洗衣服。只要是稍微大點的空白處,都有鉛筆畫,其中一張畫了一個女孩兒站在一個高高的跳臺上,底下是一個渺小的游泳池,游泳池里沒有一滴水,而是放滿了玩具熊。旁邊有一行小字寫著:你們會染上我的顏色。一定是看過了所有紅色批注和鉛筆畫然后吃了那半塊巧克力之后,我枕著書包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等她。她也許真的會帶著錢來,身后跟著警察。我一直在椅子上躺到暮色降臨,我看了看大廳墻上的大鐘,離路燈亮起只有半個小時了,我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背上書包,拿掉刀子上的報紙,向著大路跑去。
我在樹林里就看見她了,背著一個新書包,就站在昨天那盞路燈底下。我放慢腳步,觀察她的周圍,也許警察或者她的父母就潛伏在對面的樹林里。我盯著那片樹林看,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地上的枯葉,好像和每天一樣,沒什么分別。我目測了大路的寬度,覺得即使是有埋伏,如果第一步我能恰到好處地跳到樹的后面,然后飛跑起來,就沒有人能抓住我,畢竟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樹林里的地形。路燈亮起來,她朝著樹林看過來,我從樹后面丟出一塊石頭到她的腳邊,她幾步走到我的身邊,仰頭看著我,說:“你背書包的樣子好滑稽?!蔽艺f:“錢帶來了嗎?”她從書包里掏出錢,遞給我,然后又掏出一件極厚的格子襯衫說:“雖然有些舊,也大,不過你可以穿好多年,你還會長大的?!蔽野彦X和襯衫接過來,眼睛又看了一眼對面的樹林,風(fēng)卷起的還是枯葉。我把書包遞給她說:“還給你。”她說:“你留著吧,我買了新的?!蔽蚁肓讼?,覺得可以留著當(dāng)一個好枕頭,就又背在了身上。她說:“把我的玩具熊還給我?!蔽艺f:“我扔了?!边@時一輛轎車從大路上飛馳而過,嚇了我一跳。我說:“從明天起,我就不來了,你不用害怕?!彼f:“你不用害怕才對。你干嗎扔我的熊?”我說:“我不害怕,你不了解我?!彼f:“那你明天就來?!比缓筠D(zhuǎn)身走了。
我在垃圾箱里沒有找到那只玩具熊,按理說是不會找到的,候車廳里的垃圾每天傍晚都要清理一回。第二天離路燈亮起還有四十分鐘,我又像是被什么刺中了屁股一樣,從椅子上跳起,跑到樹林里。這次我早了一些,看見她遠遠地走過來,徑直走到我的眼前,然后坐在地上說:“坐?!蔽易谒磉?,她什么也不說,我們一起看著路燈逐個亮起,然后黑暗漸漸包圍上來,把燈光擠成了一個個細條。寒氣掃進了樹林,我從書包里掏出她給我的襯衫,扔在她腳邊說:“穿上吧?!彼f:“我不冷。我一直以為黑暗是從天而降,今天才知道,黑暗是從地上升起來的。”我說:“可能黑暗一直在,只不過光跑掉了?!彼徽f話了,繼續(xù)看著前方,眼睛那樣大,好像都沒有眨過。過了好久,我感覺到自己就要睡著了,屁股也沒了知覺,說:“你不用回家嗎?”她說:“家里沒有人,他們都很忙。”停了一下,她說:“你是自己一個人嗎?”我說:“是,我一直是一個人?!彼f:“辛苦嗎?”我說:“還好,總有辦法的?!彼f:“你是一個很厲害的人?!蔽覐膩頉]有被人夸獎過,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說:“你能想到辦法。”我說:“親人是什么樣的?”她說:“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我說:“老師呢?”她說:“老師是只會重復(fù)的發(fā)條玩具?!蔽艺f:“朋友呢?”她說:“朋友是索取,但是你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索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被算作了一個朋友。
她說:“你那把刀子怎么用?”我說:“刺進胃里,那里的皮比較薄?!彼f:“你試過嗎?”我說:“那時候的刀子比這小,這把還沒用過?!彼f:“很疼嗎?”我說:“應(yīng)該是很疼,因為胃和腸子都很知道疼。”她說:“有不疼的嗎?”我說:“脖子吧?!彼f:“你確定嗎?”我說:“我猜的,脖子比較致命?!彼f:“你會殺死我嗎?”我說:“當(dāng)然不會,你這是什么意思?”她說:“我求你呢?”我說:“也不會?!彼f:“我睡覺的時候常常會把被子踢開?!蔽艺f:“我不會殺死你?!彼f:“然后我就在寒冷中醒來,身上什么也沒有,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世界在包裹著你,其實你什么也沒有。”我說:“那不是你自己踢開的嗎?”她說:“也許吧,被子里面太悶了,對不對?”我說:“我得走了,不會再來了?!彼f:“就算你不殺死我,我也會想辦法死掉的,現(xiàn)在是我最美的時候?!蔽艺f:“也許你以后會更美?!彼f:“不會了,時光不會流逝,流逝的是我們。”我站起來,她把襯衫撿起來遞給我,說:“你欠我一只玩具熊。”我說:“已經(jīng)沒了,除非你想要個新的?!彼f:“那不一樣,你還不了我,就答應(yīng)我一件事?!蔽艺f:“我不會殺死你,我沒殺過人?!彼f:“你果然在吹牛。你答應(yīng)我,把那把刀子扔掉,然后找個其他的工作干,你會做什么?”我想了想說:“我會鋪路,很平的路?!彼f:“那你就找個地方鋪路。至少要活到三十歲。然后告訴我,到底值不值得一活?!蔽艺f:“我怎么能找到你?”她說:“你不用找我,我會來找你的?!蔽液鋈徽f:“你真的會找到我嗎?我是說說話算話?!彼f:“我說話算話,但是那天你要穿著這件格子襯衫,我才能找到你,這是你的標(biāo)記?!蔽艺f:“我會的?!彼f:“走吧,別再回到這條路上。”
我沒有遵守諾言,我每天回去,坐在樹林里等著。可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個喝醉的男人又從路上走過,一次次地把另一只皮包掉在路上,自言自語,可我沒有打擾他。我曾經(jīng)想走進別墅區(qū)里,挨家挨戶地尋找,或者貼出一個告示,提醒他們,也許你們的家里有一個這樣的小孩,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在第六十七天的夜里,我看見有救護車呼嘯著向別墅區(qū)駛?cè)?,不一會兒又呼嘯著駛出來,這回上面好像坐滿了人。三天之后的清晨,一支送葬的隊伍從別墅區(qū)中緩緩駛來,靈幡從車窗里伸出,有人向外撒著紙錢。我看見有人在副駕駛座抱著一幅黑白照片,我看見了,看見那照片上的容顏。就在那天夜里,我穿上襯衫背著書包走到火車站的售票口,說:“我有八十六塊錢,最遠能夠到哪里?”賣票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說:“到漠河。”我說:“就去那里?!痹谏匣疖囍?,我把刀子扔進了垃圾箱。
我在漠河鋪路,鋪了很多條,通向不同的地方。我謹慎地對待每一條路,雖然很多路我鋪好了之后自己再沒有走過。漠河太冷,季節(jié)很少,愿意鋪路的人不多,我的薪水不錯,只是臉面經(jīng)常被凍傷,傷口沒有時間痊愈,所以我看起來比實際上老一點。我看見很多人雖然做著正常的工作,實際上卻和我過去一樣,生活在乞討和搶劫之間,而我則在專心鋪路。有時候我會看見北極光,我剛到漠河的時候,別人問我:“來過嗎?”我說:“沒有?!眲e人說:“哦,你是來看北極光的吧?!蔽艺f:“我是來鋪路的,北極光是什么?”第一次看到北極光的時候,我呆住了。她就像一團沒來由的火,在冷空氣的核心靜靜地燃燒,緩慢地釋放五彩繽紛的光芒,綠,白,黃,藍,紫,直到她燃盡了,世界又恢復(fù)了本來的樣子。
我看完了書包里的十七本書,用每個月剩下的薪水,我又買了一些書看,數(shù)學(xué),化學(xué),語文,歷史,我按照那些教材的科目,分門別類看下去,看不懂的地方就記下,等到下個月剩下薪水,我再買其他的書,把上個月留下的疑問解決掉。我對此并無極大的熱情,可是每天如果不做,就好像死掉了一天一樣,只好一天天地堅持下去。我?guī)缀跬袅宋以?jīng)的樣子,知道的越來越多,雖然從未讓別人知道我知道,可是我還是知道我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副模樣。我所相信的已經(jīng)不再是果敢的行動,而是安靜的思考,我漸漸抵達了某種東西的深處,那個地方于現(xiàn)在的世界毫無意義,可其本身,十分美好。我曾經(jīng)把刀子和玩具熊丟在了垃圾箱里,我似乎逐漸把玩具熊找了回來。
今天晚上,我穿上了那件格子襯衫,果然不大了,尺寸正好。我坐在臺燈底下,把十四年前的十七本書擺在書桌上,一本本地看起來。她也許已經(jīng)在我身邊站了很久,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只好坐到我的書桌上,坐到我的書頁中來。
她仰頭看著我的臺燈,就好像當(dāng)年她看著路燈一樣,打了一個寒顫。
“你倒說說,到底值不值得?”
我把玩具熊放在她手上,說:“還給你?!?/p>
她說:“你找到了?”
我說:“沒有我想像的那么難?!?/p>
她說:“那就是,值得?”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為了答案而活著。”
她把玩具熊抱在懷里,說:“那你為了什么?”
我說:“我只是活著,然后看看會不會有有趣的事情發(fā)生。”
她說:“你不怕流逝了嗎?”
我說:“我在流逝,不過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至少我比時光本身有趣。”
她說:“你說得對,你現(xiàn)在確實比當(dāng)年有趣了一點?!?/p>
我說:“你也沒錯,你現(xiàn)在確實和當(dāng)年一樣美麗?!?/p>
她紅了臉,摸了摸玩具熊,把它遞給我說:“送給你吧,我有整整一個游泳池的玩具熊?!?/p>
我接過來說:“你什么時候再來找我?”
她說:“在你死的那天。記得要穿這件格子襯衫,這是你的標(biāo)記?!?/p>
我說:“我會的。”
她跳起來吻了我的臉,然后變成了光,退出了黑暗。
我抱著玩具熊鉆進被窩,把被子緊緊壓在身上,我對自己說:“不要把被子踢開,讓被子包裹住我,明天暖氣就會修好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