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花田

搬家途中，路過街角花園的時候，養(yǎng)了三年的貓突然自我懷中掙脫，躍出車窗，幾個跳躍消失在一片紫葉花樹中。

自那以后，我都在尋找我的貓，然而兩個禮拜過去了，它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十分難過。

路過那座街角花園，總是不自覺地進去繞一段路，手指拈著魚餅干，嘴里發(fā)出“喵喵”的聲音，期待我的貓會自某處陰影中忽然現(xiàn)身。

“只要看見你健康地活著，那也好呀?！蔽业吐曕絿佒?。忽然，眼角的余光掃到一簇白色的尾尖，我的心怦怦跳起來，隨之是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沿著花樹之間的小路，七拐八拐地一路跑了下去。

我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我的貓，而是另外一只神秘動物，仿佛有著巨大的蓬松的尾巴，身體小而靈巧，皮毛是和我圍巾一樣的藍色。有趣的是，它好像有意在吸引我的注意力，每次我腳步慢下來，它也會在路邊的草叢中停一停，等我追上去。

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一直追到一幕高高的薔薇花墻跟前，周圍靜悄悄的，那只神秘的動物不見了。

正覺得沮喪，薔薇花墻靠下的位置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后一扇小小的拱形的門向里打開，有人在里面用一種非?？蜌獾恼Z調(diào)低聲說：“請您進來吧?！?/p>

我訝異地舉頭四顧，這里沒有別的人，只有我一個。

“對，藍圍巾小姐，就是您?！?/p>

我打量著這扇比我家貓洞大不了多少的小小拱門，有種既荒謬又恍惚的感覺。這么小，怎么可能容我這樣一個成年人通過呢？再說了，在治安不算太好的今天，我是不是該謹慎一些，拒絕這樣來自陌生人的奇怪的邀請呢？

門里的人輕輕笑起來，仿佛讀懂了我的心意，“請不必擔心，我不是壞人喲。能夠遇見您，我以為是一件好事呢！”

最后這句話擊中了我。當初在路邊撿到我的貓時，我也這樣興高采烈地對身邊的人說：“遇見貓是一件好事喲！”

后來那個人離開了，撿來的貓就成了我生活中最親近的伙伴?？墒乾F(xiàn)在，連貓也離開了。鼻子有點發(fā)酸，我努力定一定神，賭氣一樣的點點頭。那扇小小的只比我巴掌大一圈的拱門漸漸放大，一低頭，我居然進去了。

抬頭的瞬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碧藍的天空下草木蒼翠，遠處是閃閃發(fā)光的湖水，頭頂有大塊雪白的云彩飛過，投下大片迅速移動的陰影，讓人錯以為自己也正踏風而行。

我以雙手支地的姿勢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來回頭看看。奇怪，那面薔薇花墻不見了，前后都是一樣空曠寂寥的莽莽綠地，心里居然也不慌張，就勢席地而坐，靜靜享受起這難得的平靜來。

“啊啊，真舒服呢?！蔽易哉Z道。

在這個恍若隔世的奇異的空間里，我第一次感覺到多年未覺的寧靜和寂寞。然而，我漸漸覺察出一絲異樣。這么美麗的地方，怎么會沒有一朵花？

“是喲，還沒有種花，感覺有點寂寞呢。”這忽然響起的聲音是之前門里發(fā)出邀請一樣的聲音。

我偏一偏頭，不免有些吃驚。距離我一公尺以外，端端正正坐著的，居然是一只藍色的狐貍！

看見我吃驚的樣子，狐貍禮貌地微微屈身，鼻尖輕輕一仰，清晰地用人的語言說：“歡迎光臨狐貍的花田?！?/p>

啊，真的是狐貍在說話喲！而且還是一只藍色的、前爪系著手巾的狐貍！

我驚訝的來不及害怕，脫口而出：“既然是花田，為什么沒有花呢？”

狐貍回答：“那是因為一直不知道種什么花好呀?！?/p>

“或許，”它注視著我的眼睛，“您可以給我一點意見呢?！?/p>

“向日葵吧？”我想起幼時住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旁邊就是向日葵地，每到秋冬收獲的季節(jié)，大朵大朵金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壯美得簡直灼痛人的視線。圍著藍色碎花圍裙的外婆總是笑呵呵地摘下一朵遞給我，“喏，葵花籽可以吃喲?！?/p>

從花盤上剝下來的生葵花籽吃起來有股天然的清甜味兒，吃一顆，嘴里會留香許久。

后來我去了城里，就再也沒回去過。

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可那片直鋪天邊的燦爛花田，和外婆慈祥的笑顏一起，始終存在于記憶深處。

“唔唔，真是溫暖的花朵??？”狐貍點著頭說，“那么，還有其他的嗎？”

“瑪格麗特？玉簪花？星辰花？”

我想起當年剛剛進城時候的自己，雖然年幼，卻已經(jīng)知道鄉(xiāng)下孩子和城里孩子是不一樣的，課間和放學以后，總是被孤立在一群同學之外，小小稚齡已經(jīng)初嘗寂寞滋味。幸虧遇到一位很好很好的老師，已經(jīng)不記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記得她教什么科目，卻清楚記得她溫暖的指尖，溫和的聲線，牽起小小孩童的手從教室生物角一路指點走至門外回廊花圃前。

“都是些很好的花呢。”狐貍點點頭說。

“嗯，”這樣邊聊邊想的方式讓我漸漸放松下來，我忍不住繼續(xù)推薦，“還有熏衣草，請一定要試試啊?！?/p>

出去讀書之前，媽媽親手做了一個熏衣草枕頭給我?guī)е?，“真是讓人操心的孩子呢，用這個可以定心安神，就不會那么容易頭痛失眠了。”

那個枕頭我用了好多年，每次聞到熏衣草的味道就會覺得那就是媽媽的味道。可惜后來弄丟了，卻從此到哪里都要帶一瓶熏衣草精油。

“嗯嗯，熏衣草，記下來啦?！?/p>

“當然，還有玫瑰，怎么能缺了玫瑰呢？”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怎么會忘記呢，那年夏天的那個黃昏。暮色溫柔，晚風溫柔，然而都比不上他看我時的眼神溫柔。

“遇見你真好?！?/p>

像有魔力的一句話，就算最終沒能天長地久，這句話所帶來的甜蜜感覺卻伴著玫瑰的芬芳沉淀下來。后來，我們一起在街邊遇見了我的貓，我大笑著說：“遇見貓是一件好事?！?/p>

我已經(jīng)丟失的貓，喜歡吃我做的魚餅干，喜歡把毛茸茸的腦瓜放在我腿上打盹，喜歡追著撲我裙角的花邊，喜歡圍著貓薄荷打轉(zhuǎn)。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覺得悲傷起來，忍不住別過臉去。

“是這樣??？”狐貍?cè)粲兴嫉卣f，“原來可以種的花有這么多??？真是太感謝了，為了表達謝意，請您收下這個?！?/p>

它解下手巾遞過來，我有點想笑，想要拒絕又不知從何開口。

“這可不是一般的手巾喲，”狐貍仿佛明白我的心意，慢悠悠地邊說邊幫我把手巾系在了左手腕上，“請試著想一種您喜歡的花吧?！?/p>

我雖然不太明白，卻依言照做了。我想起了向日葵，不可思議的是，我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外婆家，陽光暖暖地打在我身上，金黃色的向日葵花地遠得望不到盡頭，我?guī)缀蹩梢月劦侥枪蓳街嗤廖秲旱那逑恪?/p>

“這？”我看見手腕上的手巾上出現(xiàn)了一朵朵美麗的向日葵。

“這可是狐貍的手巾喲！”狐貍微笑著說。

真是太奇妙了，我立刻在腦中一種一種花想過去，玉簪花、熏衣草、玫瑰、香子蘭？手巾上這些花次第綻放，而我又經(jīng)歷了一遍記憶中與這些花有關的美好體驗。

“這么珍貴的禮物，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雖然這樣說著，另一只手卻已緊緊握住了系著手巾的手腕。

“這樣啊，”狐貍笑了，“您實在介意的話也可以給我一點兒什么當回禮，隨便什么都行?！?/p>

“這？”想了想，我掏出那包魚餅干，“那就請嘗嘗我親手做的餅干吧?！?/p>

狐貍高興地接過去，放進嘴里一塊。

“嗯，味道真好！難怪您的貓會喜歡?！?/p>

我也笑，不知怎么的，心中因為失去貓的悲傷居然減輕了許多。

天色漸暗，我起身告辭。狐貍并不挽留，伸手指指不遠處的一棵樹，“那棵樹拐過去就是出口啦，請您保重?！?/p>

剛要走，它又叫住我，沖我眨了眨眼，“藍圍巾小姐，狐貍的手巾是不需要洗的喲?！?/p>

笑著道別，走了很遠再回頭，只見狐貍小小的藍色的身形依舊站在原處，幾乎和夜空融為了一體。

我忍不住大聲說：“謝謝您，藍狐貍先生，遇見您真好！再見！”

“再見！”狐貍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好像透明的風的聲音一樣。

走過那棵樹，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之前的公園里，身后是那堵高高的薔薇花墻。出于好奇，我沿著花墻走到底探頭看了看，后面除了一道鐵花欄桿，什么也沒有。

“剛才不是在做夢吧？”我嘀咕著低頭一看，手腕上系了一條手巾，上面是一枝隨風搖曳的貓薄荷。

“原來是真的呀！”

我正發(fā)著呆，腦袋上方有大顆大顆的水珠啪啪地砸下來，下雨了。

一路伸手擋著頭，我沖回自己的小小公寓。到門口才想起狐貍的叮囑“狐貍的手巾是不需要洗的喲”，急急抬手一看，手巾還在，只是被雨淋得濕透，任我閉上眼睛回想各種花，卻不再有任何感覺，再看看手巾，也只是潔白的普通的手巾而已。

“原來這句話的意思是狐貍手巾不可以打濕啊，真是太狡猾了，為什么不說清楚呢？”我頓時十分懊惱起來。

掏出鑰匙開門時，陰影中忽然躥出一條身影，有個軟綿綿的東西撲到腳踝處廝磨，未及驚跳，我聽見熟悉的一聲呼喚，“喵！”

我想我會一直留著那條狐貍的手巾，只要看見它，我就會想起那片沒有一朵花的狐貍的花田。

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開滿了鮮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