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明者越來越多的時代,她活得特別輕松。
有些女人像一張白紙,即使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是一張白紙。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家境中等,獨女,雖然未曾享過榮華富貴,卻也很少覺得有什么樣的意愿沒有達(dá)成,所以對金錢有種自然而然的淡泊。22歲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一份穩(wěn)定的國企工作,不知是否因為她的單純,那工作環(huán)境竟也是單純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只有兩個人,她最大的職場煩惱是自己怕冷而同事怕熱,夏天空調(diào)總是調(diào)在24度以下。她將這個當(dāng)作難題去請教別人,那人眼睛一瞪,說你多穿一件衣服不就行了。
23歲,她認(rèn)識他。他是個軍人,比她大5歲,是她父母看上的,她也不覺得反感。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家也沒有錢,兩人用她父母給的錢,租了房子,買了生活用品。我會用自己的能力讓你過上好日子。他說。
她笑笑,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就挺好的。雖然是租房子住,但想買點什么還是可以買,她有工資,他父母的錢也是她的錢。
他是與她完全相反的人。生在農(nóng)村,家境困難,小時候一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服,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口袋里面幾乎從來沒有零花錢,想要得到的東西總是得不到。
在他的心里,她是一個異類,雖然感激她,卻忍不住覺得她不精明,如果他是女人,斷然不會嫁給他這樣的男人,一定會找一個家境好的,能夠最大限度滿足自己物質(zhì)欲望的男人。他一方面喜歡她,感激她;另外一方面,也覺得她夠傻,暗暗下了決心,以后家里任何大事情,都不可以由她做主。
日子過得飛快,她懷孕了,孩子出生了,他在部隊買了經(jīng)濟(jì)適用房,孩子一天天長大,他轉(zhuǎn)業(yè)了,有了一份穩(wěn)定而體面的工作。
他一定是小時候窮怕了,才如此熱愛金錢。
從結(jié)婚起,家里一直在用她的工資,而他的工資是作為儲備金被存起來的,只有在買房子、買車這樣大宗開銷時,他才會拿錢出來。
時間一天天晃過去,轉(zhuǎn)眼兒子已經(jīng)十歲了,她每天樂呵呵的,每個月自己的工資幾乎花得精光。本來薪水也不是那么高,她又是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的人,雖然不求奢侈,但也不愿意虧待自己。他總說她太愛花錢,責(zé)怪她不應(yīng)該上淘寶。她不服,說上淘寶是為了省錢。他便冷笑,打開柜子,柜子里堆著她買的東西,有一款面霜,因為做活動,她一次買了十瓶。這么多,用得完嗎?她看著也心驚,只是,她又從沒有扔過東西,可見還是用得完的。
亂花錢,是這么多年來,他責(zé)備她最多的話。
他小心翼翼地節(jié)儉每一分錢,像節(jié)儉自己的生命似的,衣服只要可以穿出去見人就好,飯菜只要能夠吃飽就行,他從來不要好東西,在他眼里,錢是唯一的好東西。雖然他總是說她,她卻對他抱持同情:他一定是小時候窮怕了,現(xiàn)在才如此熱愛金錢。
她不要過他那樣的生活,即使存了錢,也輸了人生。于是,她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休息日帶兒子出去看電影、吃披薩,兒子要去夏令營,她說,去吧,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他的工資卡放在抽屜里面,她好像從沒有看到,甚至連密碼都懶得問。反正那是他們共同的錢。買房子的那一年,她看到他像捧著炭火似的拿出那張卡,交給工作人員。他按密碼的時候,她本能地閃向一邊,發(fā)覺不對,又靠攏過來。此時,他已經(jīng)輸完了密碼,小心翼翼地接過卡片,放回自己的提包。
她趕緊跑去關(guān)了門,以少有的嚴(yán)厲口吻質(zhì)問他要做什么。
她在自己的河流里不疾不徐地行進(jìn),除了偶爾在生理期覺得煩躁無聊,倘若沒有那從許多看似平常的水珠中跳躍出來的一天。
那一天,他下班回來在廚房里與她聊了一會兒天,手機(jī)隨手放在櫥柜臺面上,然后他去洗澡,有短信來了,她伸頭看了一眼。您的理財產(chǎn)品已到期,賬戶余額是一個把她嚇了一跳的數(shù)字,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她一直以為,他的薪水與自己的差不多,偶爾他故意泄露的存款數(shù)字,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這么多年她就這么沒心沒肺地過著。有人說她傻,她回一句憨人有憨福,碰別人一鼻子灰。
丈夫那一大筆私房錢,像平靜的溪流里筑起了一道堤壩,那原本順其自然的日子,越積越高,高得無法逾越,簡直過不下去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她第一次開始向周圍的人咨詢情感問題:
把手機(jī)短信拍照,直接質(zhì)問他。
男人手里不能有錢,家里必須女人理財。
你太傻了,這么多年花你的工資,錢存下來就成了他自己的。
一定要讓男人付出,付出越多越好,尤其金錢上面,只有付出了,他才會珍惜。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大家都在婚姻里面算計又算計,這許多年來,她其實是生活在外星。
她開始每個月翻他的手機(jī),將他的理財短信全部拍照。她還試著藏起他的工資卡,然而當(dāng)天晚上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她不過是洗了個澡,臥室就像被打劫一樣,他氣急敗壞地掀翻了所有抽屜,見到她,沒好氣地問,我的工資卡呢。她故作鎮(zhèn)靜地說,在原來的地方呀。沒有,我翻遍了。他泄氣皮球似的坐在床沿上,過了一會兒,像想起什么似的,歇斯底里地叫兒子的名字。她趕緊跑去關(guān)了門,以少有的嚴(yán)厲口吻質(zhì)問他要做什么。
你這么亂翻,說不定翻到床底下去了。你先去洗澡,我?guī)湍阏摇K窈搴⒆铀频暮逅?/p>
他去了,花灑的水從頭上澆下,還沒流到腳,便出來了。幸虧她手腳也快,已經(jīng)將工資卡夾在抽屜里的一個本子里。原來是不小心夾到本子里了。
她翻開本子給他看。他似乎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略略有些難為情,破天荒地沒有用手去碰那卡片,故作輕松地說,找到就好。
自此,她再也不敢打那些錢的主意。將財務(wù)大權(quán)收到她的手里,那是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的事情,何況她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個敗家女,花錢大王。
她反鎖了房門,感到人生從未有過的挫敗與委屈。
然而,她還是無法平靜,一想到他背著自己存那么多私房錢。
于是又有人出主意,只要讓他親口承認(rèn)那些錢是他們的婚內(nèi)財產(chǎn),并且暗地里將這段話錄音。她花了很長時間試自己的手機(jī)錄音功能,心慌意亂,像在做一件驚天的壞事。
他生日那天,她決定實施計劃。她特意打發(fā)兒子去外婆家,做了一桌子菜,還準(zhǔn)備了紅酒。他怪她亂花錢,她撒嬌道,人家還不是為了你。他看了她一眼,她便渾身不自在起來,覺得那目光里充滿了看到一只羊變成狐貍的驚訝與不解。她陪他喝酒,努力讓他多喝一點,他卻始終節(jié)制。他是一個永遠(yuǎn)節(jié)制的人,生怕多吃一口肉,身體吸收不了就是浪費。
咱們再買套房子吧。他說。
哪有那么多錢?
可以去借,或者貸款。多貸點款,有壓力了,你就不這么亂花錢了。
她很不高興。他明明存了那么多私房錢,卻還說要借錢。那就不買了,現(xiàn)在這房子住著挺好。過了一會兒,她問他,你說你存的錢是不是我的。我存錢主要是為兒子,兒子以后教育是大頭,你的錢不都花光了?
我一分都分不到?
你跟著我過,要分錢干嗎?他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瞪了她一下。從小到大,她從沒有下這么大的力氣與別人談錢,錢在她看來從來不是問題,只要自己快樂,而如今,她如此不快樂,竟然是為了錢。
吃完飯,她收拾碗筷,不小心將一壺開水倒在自己手上。聽到她的叫聲,他跑過來,一邊開冰箱拿冰塊,一邊吼著你今天丟了魂了。
她跑進(jìn)房間,反鎖了房門,趴在床上哭起來,感到人生從未有過的挫敗與委屈。
她都不希望因為幼時的貧窮,讓他成為他爸爸那樣的人。
很晚,她才打開房門,他無聲無息地溜進(jìn)來,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原因,所以既沒有責(zé)怪她讓他睡沙發(fā),也沒有問為什么,而是默默地躺在床的邊緣,生怕再碰觸到任何與錢有關(guān)的話題。
幫她出主意的同事問她怎么樣了,她說沒怎么樣,可能我不適合一天到晚算計這些。同事急了,說你現(xiàn)在不算計,以后就要吃虧。吃虧就吃虧吧,工資可以養(yǎng)活我自己,兒子他總不能不管,我父母的錢、房子是我的。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作為才是最傻的,那筆私房錢有或者沒有,對她的生活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卻為了它,費盡心思,三個月老了三年。
萬一怎樣,就會怎樣,可那萬一也許永遠(yuǎn)不會到來,人們常常是為無意義的事情浪費生命。想到這里,她又同情起他來:跟太太都不能說實話,丟了人生,賺了錢財。這種悲憫的同情維系著她對他的愛情,并且維系著她與兒子的親密感情。她很少在經(jīng)濟(jì)方面虧待兒子,兒子對她也遠(yuǎn)比對爸爸親熱,無論兒子將來事業(yè)上是否有所作為,她都不希望他因為幼時的貧窮,而成為他那樣的人。
下班,她輕松地走在慣常走過的那條林蔭路上,欣喜地看著被春風(fēng)吹過的花朵,充滿著天真的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嫁給什么樣的男人,其實都是可以幸福的。
在精明者越來越多的時代,她活得特別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