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鬼子姜是在小學三年級的自然課上,講到哪些植物的根莖可以食用,課本上舉出的例子是“荸薺”。那個白胖的男老師胡亂地說,荸薺就是鬼子姜吧,大家有沒有見過?
鬼子姜對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對于小時候的我,這個名字霸氣、神秘、傳奇,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誘惑。而荸薺不是。奶奶家附近有一片水泊地,生長著茂密的蘆葦,也是適合荸薺生長的環(huán)境。老家的人管它叫“地力”,現(xiàn)在飯館里一般叫作馬蹄。在爺爺反復講起的故事里,三年自然災害中,糧食顆粒無收,河里的水草都被村里人撈上來吃了,爸爸和年幼的姑姑消化不了,全靠奶奶每天去村頭的西泊灣挖地力,才讓全家人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那幾年。
地力這種神奇的植物,我未曾見過長在水泊地里的——據(jù)說是那幾年被大家瘋狂地采絕了種,但它仍在我童年的夢境中影影綽綽地存在著:它們應該是有著黑色的外皮吧?而鬼子姜,據(jù)同桌亮亮說,和姜長得相像,卻又不是姜。亮亮說,村頭就有一大片野生的呢,放學后可以一起去挖。
亮亮是個靈動的女生,黑里俏,小小的鼻頭,經(jīng)常上翹的嘴角帶著一種輕快。那是我小學時期一次重要的友誼,親密到去彼此的家中小住過。而鬼子姜,就是這段友誼開始的見證。別人那里必須有我好奇的東西,才能吸引我離開家,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時已經(jīng)是秋天,植物的葉子泛黃,呈現(xiàn)萎靡蕭瑟的景象,據(jù)說鬼子姜就長在村子南面向陽的土坡上。我們沒帶工具,就徒手挖,摳出了幾個形狀像姜的東西。我不知道它們可以用來干什么,那時老家也不興用鬼子姜腌咸菜,于是繼續(xù)挖下去的欲望很快就被抑制了。我只是確認一下它的樣子,跟課本里畫的并不相同,有足夠的論據(jù)來反駁自然老師就夠了。
上了這么多年學,三年級的自然課給我的印象最深,課上我們解剖過植物的種子,我還曾找隔壁的奶奶要來一只她家樹上并未長成的柿子做研究道具。那是內向的我很稀罕地與成人世界主動溝通,有一種天地開闊的得意。更得意的是,當老師知道了荸薺不是鬼子姜之后,立即跟大家道了歉。我至今還記得他說自己講錯了時的神情,平靜、從容、自如,甚至有點開心,仿佛有錯并不尷尬,糾正了就好,沒什么大不了的。那是后來的我一直羨慕的一種人生姿態(tài)。
他不是教學成績最好的老師,也沒有太多授課經(jīng)驗,那好像是他第一次教自然課,但他的課讓我如此快樂。他還講過如何區(qū)分牛奶、醋、清水和鹽水,我至今仍然能默念下標準答案:先用眼看,白色的是牛奶,再用鼻子聞,有酸味的是醋,最后用舌頭嘗,有咸味兒的是鹽水。他擠擠眼睛笑著說:“注意,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用舌頭嘗的啊,萬一是有毒有害物質就壞了。”其實我們認識世界的步驟何嘗不是如此呢,搞對了順序才能辨別是非,同時也能保護自己。當我走向更遠的世界,擁有更廣闊的人生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最重要的東西,在小學里已經(jīng)教過了。
想起了這些往事,我隨手查了一下,鬼子姜,又叫菊芋。照片上的鬼子姜開著黃色的鮮艷的花朵,這花朵似曾相識,好像小姨家的地頭上就有一大片這樣的植物,只是我從前未曾注意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