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日搬家,收拾屋子。翻到一個從來沒用過的墨黑的燭臺,多少有點灰塵,想起它載著的好久好久之前的故事,依舊忘不掉他們,舍不得丟掉。
它墨的像一股遙遠的風吹過,多少還承載著微妙的記憶:那時候,字典里還沒有背包客這個詞,不過我當時確實像一個落魄的背包客。
旅途那幾年,是抱著一顆一支筆就能闖天下的心離家的。
正是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候,選翻山越嶺的地方,找老樹昏鴉的感覺,每天落日前最忙的一件事,就是敲響一些好心人家的門,借宿一個未知的晚上。經常在太陽已經沉了好久,空氣中還凌厲著幾絲風的時候,十里看不見燭光,百里瞧不見炊煙。
那日如此,倒也不介意依山傍水潦草地過一宿,只是恍然在山的半腰,看見了屋棚,是搖搖欲墜,但再簡陋也好過一夜拿星星當被褥。
開門的是個男人,同意得果斷,話不多,聲音很大。
屋里太黑,看不見什么擺設,和男人搭話:點個燈吧,想寫幾個字記一下今天。
男人支吾了一會,看不見他表情,然后聲音依舊果斷:好,稍等。
在我面前放了一盞墨黑燭臺,插了短短的一截蠟燭,擦了一星火花,一點燭光,暖亮了半邊屋子。
男人并不蒼老,但駝背。燃了燭,算是有光了,看見了面容,搭上了話跟他。
見我盯著燭臺看。
男人說,燭臺是爹留下來的,那時候他還小,家里是窮苦人,受不了當時官宦的壓迫,在幾個比較魁梧的壯士的吆喝下,他爹等一群農民就跟他們反了當時的衙役,半夜一把火燒的縣衙大院通亮,幾個人砸家搬舍的又隨手撿了點便宜,他爹老實加害怕,又不甘心,拿了院亭中央的這燭臺就跑。
當然,魁梧壯士和他爹一通人自然沒撈著好下場,據(jù)說是各種說不出的行刑,他和他娘跑的早,沒擔下什么擔子,后來就在這地方住了。
給他數(shù)數(shù)日子那時候帝國還沒有被推翻。他對時代沒什么概念,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沒見過槍炮,沒聽過廝殺,荒山野嶺的就這么活著,安然現(xiàn)狀。
再細看這燭臺,相對這搖搖欲墜的屋子的確有點格格不入。通體漆黑,流光暗色,約有墨香,暗有熒光。燭火下似乎是金屬的棱角,但猜不出具體是什么質地,不能說精致,但從我的角度看線條規(guī)理且很有韻味,顯然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也顯然不知道被屋子的主人擱置了多久,點了蠟燭有了火的吐息,一縷一縷反倒讓我這個背包客覺得很安靜。
夜晚本來就是黑暗的,可是歷史的智慧用燭燃了黑暗,用燭臺承載光亮。說到燭臺,三國有青瓷臥羊,西晉有匍匐臥獅,南北朝單雙多管,荷花瓣蓮,隋唐燭臺碎花,明清景德永樂官窯傳承。而上有弦紋長柄,柄端敞口碗型,碗中燭座,一點通明這樣的燭臺,也成了鄰里百家的載具。
燭臺這么走來,而歷史就在它的承載下創(chuàng)造光,點亮光,折射光,或許是為了讓躲在黑暗里的人感受光。
但我從來都不確定是否每個人都愿意接受光,就像這個屋子里,還有一個人,坐在燭光幾乎照不到的地方。聽到了她的咳嗽,我望向了傳來咳嗽聲的那片漆黑。
而男人,不說話,不抬頭,也不看我,像一尊石像。
那片黑里的咳嗽聲,若一枚九月的落葉那樣,不知來自何方,搖曳著定格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蛟S,今天的黑本來就已經模糊了她時間和空間,偏偏我的到來點的這盞燈又亂了她的夢境和現(xiàn)實。這樣的比喻在當時可能是不合適的,只是這盞燭臺的記憶,用燃著光的方式告訴我,比喻得沒錯。
這盞不知道來自哪個年代的燭臺,小心翼翼地訴說著這團弱的讓人心痛的火花,執(zhí)著地守候著這個男人和影子里那個女人的故事。男人依舊是石像,鑲入了這個夜的靜謐,與夜一起靜謐的,還有女人的那一絲像渴望又像追求的目光。
她一動不動,凝望著這極近卻對她來講又是極遠的光點?;蛟S她只是在保持心靈與黑夜的對峙,也想像男人那樣石像般融入這個夜晚。分明是看不到她的表情的,可就是在這快燃完的的燭光下,能感覺到那一邊她傳來的憂郁和傷感,蠟要溶盡了,我依舊寫不下什么字,他們倆個卻越發(fā)地像一枚釘子那樣被深深地釘進夜里,無力去感受也不敢去感受他們的深度和銳利,我卻又不甘心放棄想關注的故事。
燭臺在沒有了燭的時候,周圍會像它那般漆黑,光開始奄奄一息。女人忽然動了,安靜地動了一下,男人依舊不抬頭,不說話,也不看我。顯然,我的好奇與他的安若泰山,有著截然的反差。
她又安靜地動了,我是看不到的,但屋子靜得分寸絲毫,碎碎念念,可以捕捉得任何細微的觸動,我知道下一刻就應該是迸發(fā)了?;鸾K于要剖開這盞燭臺的蒼老準備離開,陳舊,閃爍,律動,沖擊著他們倆個的故事,跟我說再見。
女人的影子終于動了,年紀很大,速度很快,筆直著,伸著手,像去擁抱自己的丈夫那般,急促從黑暗里沖到這盞燭臺面前,抓了住最后的這零星火
花,像抓到了永恒的相見那般,燙,然后又驟然地以最自然的反射把燭臺扔了出去,屋里終于黑得徹底
了。我兩眼茫茫的一片,等適應了眼前的黑,看見模糊的影子,男人在抱著女人的影子,女人的影子像受驚的孩子。
男人聲音依舊很果斷:娘盲,看不見。我支吾著不知道怎么接話,有點驚嚇。他扶著她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燈,不點了。不然她又要抓。
燭臺應該是還在地上,沒人去撿它,反正黑已經無聲無息地把屋子吞噬了,或者說黑已經永遠地把女人的光吞噬了。
所以男人才不點燈。
原來一個家的故事可以簡單到這樣,卻又是一輩子。
后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過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又醒了。
醒的時候男人剛要丟掉那盞燭臺。我跟他說:這么精致的燭臺扔掉就可惜了。
男人說:娘不喜歡,留著也沒多少必要了,丟了也斷了我們倆的念想。
兩個人晚上是從來用不到燭臺的,最后的那點蠟燭,也在昨夜燃盡了,又忽然不扔了,說:好多年了,喜歡就送了。
忽然覺得,曾走了好多路,是想點亮自己,像燭臺那樣,能承載蠟燭,點一盞光明,用一點點自己的亮度和溫度去接觸在黑暗里的他們,想讓他們看見光,想帶他們走進光??墒?,被黑暗吞噬了那么久的他們,原來已經開始拒絕光,恐懼光,哪怕希望是光亮的,也在心底里對光有了陌生感,更況且,我并不知道光是否對他們有利。
像男人那樣,與其迫切地想給予正能量,不如安靜地在他們身邊陪著驅散負能量,像石像那樣就行,至少,我一直在。
這樣的石像,石像般的燭臺,照亮了心里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