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寸長

A.棉之成衣 終有歸宿

深夜，七扭八拐的巷子深處，一棟紅磚白瓦的舊閣樓里，昏黃的燈光照常亮著。閣樓面積不大，彌漫著時間發(fā)酵過的味道，陳舊而古樸。一臺木質(zhì)方桌放在房間一隅，桌子上一臺老式縫紉機，周圍散著些許零碎的布料。旁邊的木櫥里放著各式各樣的棉布和一排花紅柳綠的棉布旗袍。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旗袍老工匠正靜坐木桌旁，白色的棉布襯衣許是久經(jīng)洗滌，顏色已發(fā)了黃。他臉上的線條有些硬，眼神卻很柔和，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正在縫制的棉布旗袍。這是一件大紅色短旗袍，衣上點綴牡丹刺繡，而老者正一針一線縫制著旗袍上的鳳尾盤扣。一看便知是喜服，雖不是華麗高貴的錦緞，也不是如夢似幻的絲綢，只是樸實無華的棉布材質(zhì)，卻自有一股溫潤婉約的氣質(zhì)。想象著紗幔低垂的房間，燭影搖曳的燈光，月涼如水，穿著它的新娘，身姿高挑，高挽云髻，纖纖玉手上佩沁涼瑩潤的碧玉鐲，臉上揚著幸福的微笑，是小家碧玉又玲瓏剔透的女子。

無怪乎老工匠縫制的旗袍材質(zhì)皆是棉布，棉，確實給人獨到的感受，別致的印象。也許是棉來自山野，歸于自然，它舒適而柔軟，讓穿著它的人平添了一份恬靜與安然，多了一份返璞歸真的隱者風(fēng)范。

事實上，棉花最初是被人當做花來欣賞而非用作紡織。南朝《梁書·高昌傳》就有記載：“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纊，名為白疊子”。由花變布，中國的棉紡織發(fā)展歷經(jīng)了漫長的過程，漢唐時期，棉紡織品對老百姓來說還是稀奇物品，而到了宋明時期，棉紡織品已經(jīng)逐漸成為人們衣著的主要原料。①

而現(xiàn)如今，歷經(jīng)時代變遷，棉，雖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卻也漸漸隱沒在這鋼筋水泥包圍下的虛浮、冷酷的“化纖時代”。純棉生活，顯得難能可貴。一位旗袍老工匠，經(jīng)歷物欲橫流的泥淖，繁華物質(zhì)的塵囂，卻向往過一種溫暖、質(zhì)樸、簡單、健康的生活。閑暇時，為熱愛純棉的人制幾件棉布旗袍，將對生活的感悟與憧憬縫在一針一線中。

這樣的生活多少有些仿古之意，不求高貴奢華，但求簡約樸實。棉花，自采摘之日起，歷經(jīng)去籽、彈棉、紡紗、織布等十多道工序，才成為棉布，它氣質(zhì)天成，少了人工合成的枯燥乏味，多了田野自然的詩情畫意。選擇穿著棉布者，不單是對舒適衣物的執(zhí)著，更是追求一份遠離浮夸、安靜簡約的生活方式，就像是那位都市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老工匠，也像是那位未曾謀面的穿著棉布旗袍的美麗新娘。

B.織梭光景去如飛

“一張機，織梭光景去如飛，蘭房夜永愁無寐。嘔嘔軋軋，織成春恨，留著待郎歸?！?/p>

天剛破曉，淡淡的薄煙籠罩在江南小鎮(zhèn)的上空。白墻黑瓦的簡樸樓房就像未經(jīng)裝束的少女，婷婷窈窕立在河畔。泛著絲絲漣漪的河水輕輕蕩漾著，一只烏篷船漂在河面，緩緩地行進著。岸邊的樓房里，傳來“唧唧……唧唧”的機杼聲，朦朦朧朧，喚醒熟睡人的美夢。原來是紡織姑娘在織布，身旁還放著軋棉機、彈棉機、紡車等工具。她眼神專注，手法輕柔熟練，仿佛眼前的織布機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實，在江南小鎮(zhèn)上有很多像她一樣的紡織女，以紡織為生，憑著世代相傳的手藝，將織好的布賣給商販，提供給其他城市的人們。但她又是與眾不同的，她只愛織棉，從軋棉、彈棉，到紡紗、漿紗【1】、織布等過程，她都游刃有余。且她總喜歡穿棉布衣裳，對棉似乎有著特殊的情緣。

她很像古代的棉紡織家黃道婆【2】，對棉紡織情有獨鐘。其實，棉花的加工紡織古已有之，聰明的古代人發(fā)掘了棉紡織的一系列工序。元代《農(nóng)桑輯要》記載了軋棉的方法：“用鐵杖一條長二尺，粗如指、兩端漸細，如趕餅杖樣；用梨木板長三尺、闊五寸、厚二寸，做成床子，遂用鐵杖旋轉(zhuǎn)趕出籽粒，即為凈棉?！币簿褪菍⒉烧脑奕コ拮?。然后將原棉彈松，去除其中雜質(zhì)。再用紡車將棉紡成棉線，棉線紡好后，歷經(jīng)漿紗、饒紗、走紗等工序，便可用織布機織布了。

而今人延續(xù)著古人的智慧和技藝，對棉紡織術(shù)加以創(chuàng)新，使其走向機械化。如今的手工紡織，其中很多道工序都可被機械代替，因此比古代方便簡單不少。

她對棉紡織的情有獨鐘，讓她對每一道工序都了若指掌，她甚至常常仿效古法，回歸最古樸的手工紡織。三年前，因著對棉紡織的熱愛，她甚至親自去陜北的棉田間考察，也是從那個時候，她的心中有了掛念。此后，她的窗臺前總擺放幾朵棉，望著它們，心里升起對遠方人兒濃濃的思念。

她喜愛棉花，喜歡棉花經(jīng)由她的巧手匠心，變成溫婉的棉布；喜歡坐在房間里，聽著梭子來回摩擦棉線的聲音；喜歡將織好的棉布做成衣裳，寄給遠方惦念的人兒；她希望有個人陪她一起，彼此扶持著，堅定地將棉紡織的手藝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C.棉花簇簇 溫柔待采

初秋，天氣微涼，陜北的鄉(xiāng)村地頭間是一簇簇的白，好似天邊掠過的一朵朵云，原來是棉花悄然而至，先是深綠色的葉子底下偶爾探出一朵，胖嘟嘟、羞澀澀的一朵，潔白純凈，素面妝秋。而與這片片潔白“格格不入”的是田間一位小伙子的身影，他一身黝黑的皮膚，經(jīng)陽光照射，更顯光亮。小伙子在田間忙碌著，他小心呵護著那些嬌弱的未曾裂開的棉鈴，采摘下已經(jīng)露出白白肚皮的棉花。半晌，他彎著的身子直立起來，手持一朵綻放的棉花，眼睛望向南方，嘴角微揚，許是南方有他的心上人吧。

對于這片土地上以世代種棉花為生的他來說，棉花就是他的生命，是他生活的一切，溫暖的棉花包裹著他從襁褓里長大，他穿著棉布衣裳，吃著棉花換來的食物，在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棉被里做著香甜的夢，他在棉田間辛勤勞作，隨棉花一起生長，收獲著快樂與憂傷。

幾番季節(jié)更迭，歲月流轉(zhuǎn)，一點點積累經(jīng)驗，他才能把一地棉花侍弄得有模有樣，種植棉花可不是一件易事。開春，天氣剛剛回暖，蟄冬的雜草還未露出新芽，正是棉花的播種時節(jié)，在一片片田野間，選出最肥沃的土壤，留作棉花的秧苗。由于棉花需要保溫和保濕，所以要在土壤上鋪上地膜，然后，便是破膜播種，在地膜上鑿出小洞，再將棉籽在每個小洞中放進七八粒（因為棉花苗的生命力較弱，放少了無法出來），再以沙土將小洞填起。為了使棉花苗順利破土而出，鑿洞要不偏不倚，放籽要不多不少，填土要不深不淺，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成功都是經(jīng)驗鋪就的。

播種時節(jié)，每天清晨，小伙子早早得扛著犁鋤走向他千百次耕耘的田野，清涼還未滴落的露珠打濕了他光裸、黝黑的腳背。他是鄉(xiāng)間種植與采摘棉花的好手，棉花的一切脾性他都了如指掌，間苗【3】、整枝、掐頭、除草、施肥（種植棉花的工序名稱）等，每一步他都得心應(yīng)手。②

雖然日子有些清苦，工作有些繁瑣，但是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一次次流連在棉田間，他感到寧靜與安然。他喜歡看著自己播種、采摘的棉花在母親的巧手里織成棉布，或者做成被褥。他喜歡過著這樣單純簡單而不世俗的生活。

他一直以為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的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他正在田野里采摘棉花，遠遠地看到一位玲瓏嬌俏的姑娘，她是江南的紡織女，來陜北考察紡織原料。就這樣因棉結(jié)緣，他為她講解棉花的生長，她認真聆聽，沉醉于他堅毅的臉龐、樸實的心靈，他們互訴衷腸卻終是免不了分離，每年秋天，他都會給她寄送幾束綻放的棉花，以表情意。

他知道她的窗前總放著幾簇潔白的棉花，不似玫瑰妖嬈，不似牡丹華美，但卻是清新自然的別致。他盼著有一天，能夠?qū)⑦h在江南的心愛的姑娘接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成為自己的新娘，過著簡單樸素的生活，我種田來你織布，只羨鴛鴦不羨仙。

他知道她的老父親是制作旗袍的一把好手，已將她結(jié)婚用的大紅棉布旗袍制好，他知道遠方美麗的新娘正柔情蜜意盼郎歸。就像是棉之成衣，終有結(jié)果，這因棉締結(jié)的情緣也終會有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