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高考結(jié)束,我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快活,卻在這一天被爸媽命令,去老家那座長白山腳下的城市看望爺爺。
爺爺退休前是大學(xué)的教授,獨自居住在郊區(qū)的一棟三層別墅,一直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保姆在照顧他。五年前他們宣布結(jié)婚——讓爸媽最惱火的不是他們24歲的年齡差,而是在爺爺結(jié)婚幾個月之后,就瞞著我們把價值不菲的別墅過戶給了新婚妻子。
可想而知爸媽有多么憤怒,從那以后我們再沒回過老家。這一次,是爺爺打電話說有事要跟我們商量,爸媽工作忙,這事就落在了無拘無束逍遙快活的十八歲的我身上。
爺爺家一切如舊,小奶奶做了女主人,時尚貴氣多了,態(tài)度卻依然柔順恭謹,對我也是既親切又禮貌。她很快就張羅出一桌好菜,吃完了又服侍爺爺午睡,然后說有事出去了。已經(jīng)睡下的爺爺貓一樣警覺地爬起來,遞給我一個紅色的藥瓶,是降壓藥。
我奇怪地看著爺爺,爺爺壓低了聲音說:“澄子,我覺得這藥有問題。我吃了半輩子這個藥,對藥效我有數(shù)得很,最近明顯不對勁了,每次服藥之后血壓不降反升,都連續(xù)去了兩次醫(yī)院急救了。我懷疑這藥被人為做了手腳。我身邊沒有可靠的人,城市又小,你把這藥拿到長春找權(quán)威醫(yī)院鑒定一下,就算沒事,也解了疑心?!?/p>
我猜到了爺爺疑心的是誰,不由得更加慌亂。
爺爺?shù)难劾锓撼隽藴I花:“其實我都沒臉給你爸打電話,爺爺一輩子活得明白,到老了辦了糊涂事!”
2
事不宜遲,我叮囑爺爺時刻注意安全,然后就馬不停蹄殺回了長春。臨走的時候爺爺?shù)椭^囑咐我,這事在弄清楚之前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心領(lǐng)神會地答應(yīng)了他。
權(quán)威大醫(yī)院的檢測結(jié)果準確無誤,我送去化驗的藥是升壓藥,給嚴重低血壓的人服用的。
事情嚴重,爺爺?shù)男悦o!我立刻又返回了爺爺家。
爺爺拿到檢測單的時候臉色變得灰白,他一言不發(fā),把單子遞到了小奶奶手上。她開始還裝作不明所以,看到最后才明白過來,撲通一下跪在爺爺面前,抓著他的膝蓋哭喊著:“老丁!老丁你聽我說,這不是我干的,背后一定有陰謀!我是實心實意跟你過日子的,害死你我有什么好處呢?我上哪去找你這樣可心的好老伴啊?”
她哭得聲嘶力竭,看得出爺爺似乎受了觸動,這可不行,必須趁熱打鐵一舉擊敗狐貍精!我一把揪住她的衣服領(lǐng)子,把她提溜起來,怒吼著:“不是你是誰?難不成是我爺爺想自己害死自己?還是我這個孫子害的?你說!”
小奶奶無言以對,哭聲更加響亮,幾乎是號啕了。我松開她,輕蔑地說:“你實心實意過日子?干嗎一結(jié)婚就逼著我爺爺把房子過戶給你?以為老爺子活了不幾年,死了你就可以帶著財產(chǎn)再嫁給一個小白臉吧?現(xiàn)在看爺爺越活越硬實,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等不及了,是吧?我不跟你這殺人兇手廢話,有人會讓你說實話的?!?/p>
我掏出手機撥打報警電話,爺爺緊張起來,小奶奶愣了一下也反應(yīng)過來,她轉(zhuǎn)而跪到我的腳下,抱著我的大腿苦苦哀求著說:“千萬別報警,求求你了,你有什么條件,我全都答應(yīng)!你們想要回房子,是吧?我馬上就跟你們?nèi)ミ^戶,過完就離婚,只要別報警?!?/p>
我猶豫地看著爺爺,他顫巍巍站起來:“澄子……算了吧,她跟我前后十年了,照顧得真是沒得說,沒有她,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這事兒說出去也是咱家的丑聞,饒了她吧。”
我放下電話,警告小奶奶——不,她已經(jīng)不是我小奶奶了,她叫黃琴。我警告黃琴,在認罪書上簽字,然后馬上去辦過戶手續(xù),限今晚搬出這個家,明天去民政局離婚。
事情辦得很順利,三天以后,爺爺?shù)膭e墅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黃琴把所有個人物品都搬到了鄉(xiāng)下的兒子家,我也鎖上別墅,帶著爺爺回省城,這次事件給他的打擊太大,老爺子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走路都要人攙扶了。
從那以后爺爺就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在爸媽的精心照顧下,爺爺很快恢復(fù)了健康。我也如愿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xué)。
大一的暑假,我回到長春,見爺爺?shù)臍馍劝肽昵昂昧嗽S多,不由得連連夸贊媽媽是個合格的媳婦??娠埡髬寢寘s把我叫到她的房間,交給我一個新任務(wù)。
原來爺爺每天都去公園散步,最近去得格外頻繁,人也變得精神多了,洗澡洗頭的特別勤快,媽媽擔(dān)心,他是又迷上了公園的什么老太太。媽媽強調(diào)著:“我不是干涉老人婚姻,前提是必須靠譜,各方面相當(dāng)?shù)摹O裆洗文莻€謀財害命的,再碰上一個還不要了你爺爺?shù)拿???/p>
話說到這分兒,我也只好答應(yīng)老媽,開始我的跟蹤之旅。
公園到了,爺爺卻沒進去,而是拐進了西門的一個胡同,停在了一間小小的平房前面,敲了三下門。一個女人開門把他讓了進去。我躡手躡腳貼過去,偷偷趴在窗戶上一看,爺爺趴在一張小床上,一個微胖的女人正在給他按摩,那女人抬起了頭——是黃琴!
黃琴也看見了我,她的臉就跟見了鬼似的立刻大變,正在按摩的手也靜止不動了。
我沖進屋,冷冷地看著他們,爺爺已經(jīng)坐了起來,漲紅著臉解釋:“她來長春看我,我們沒別的……”
我扭過臉看著黃琴,厭惡地嘲諷著:“怎么?別墅沒分兒了,知道我爺爺一個月還有四五千塊退休金,存折還有十多萬存款呢,是吧?別忘了,上次你招供的認罪書,我可留著呢,隨時可以控告你謀殺!”
說完我一把拉起爺爺,不由分說離開了這間小屋。
第二天我再去查看的時候,小屋已經(jīng)掛上了招租的字條,看來黃琴知道事情敗露,也騙不到什么了,就退了出租房。
為了爺爺?shù)拿孀?,這次我還是什么都沒跟爸媽說,不過囑咐他們,要多關(guān)心爺爺,別讓他哪都走。
3
轉(zhuǎn)眼我大學(xué)就畢業(yè)了,在爺爺?shù)膸椭沦I了房又買了車,每天忙忙碌碌,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最近高中同學(xué)群里在發(fā)出捐助令,一個住在農(nóng)村的同學(xué)的父親得了腫瘤,沒錢醫(yī)治??晌乙舱抑行邼?,就跑回家跟爺爺借錢。據(jù)我所知,爺爺?shù)拇嬲凵掀鸫a還有五六萬。
可爺爺一聽借錢就連連搖頭,說他的錢早都給我們家花沒了。我只好想別的轍。
第二天我拿著湊來的一萬塊錢去腫瘤醫(yī)院找同學(xué),安慰了他一番之后出了病房,眼前掠過一個熟悉的人影,我稍一分辨就認出來了,是爺爺。
我對自己的判斷信心十足,跟在他的后面喊了幾聲爺爺,可他充耳不聞,推開了一間病房的門,我疑惑地過去張望,門開著,病床上那個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女人,正是黃琴。
旁邊一個男人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那是黃琴的兒子,我見過他。我的目光無視地掠過他,盯住了黃琴,她在驚訝恐懼之下,劇烈地咳嗽起來。爺爺趕緊扶著她拍打著胸口,不住聲地說著:“別怕,別怕……”
我再也忍不住怒氣,沖著爺爺開了火:“爺爺,那五六萬都砸在她身上了,是吧?您總教育我們做人一定要有底線,可您對一個殺人兇手一再仁慈,您的底線在哪里?”
爺爺?shù)哪槼亮讼聛?,不是羞愧,而是憤怒,指著門口喊著:“你這個小混蛋,用不著你來教訓(xùn)我!她都這樣了你沒看見?。繛榱藥讉€錢你怎么變得一點人性都沒有?給我滾出去!”
我惱羞成怒,指著黃琴威脅著:“是不是以為得癌癥就可以逃脫法律制裁了?我現(xiàn)在就拿著你的認罪書去告你,告你謀殺未遂!”
爺爺站起來給了我一耳光,大喊著:“小兔崽子,我看你敢去!”
這是爺爺?shù)谝淮未蛭遥瑫烆^轉(zhuǎn)向之下我怒發(fā)欲狂,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卻被一個人攔住了,是黃琴的兒子。他看看他嚇得要昏厥的媽媽,看看氣得哆嗦的我爺爺,一下跪在我的面前:“你別去告我媽……那事兒……當(dāng)年換藥那事兒不是我媽干的,是我……”
我驚呆了,黃琴伸著枯瘦的手臂聲嘶力竭地嚷著:“你胡說,別聽他胡說,是我,是我干的!我去蹲監(jiān)獄,我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昏了過去。醫(yī)生護士們手忙腳亂開始搶救,我在走廊里聽著那男人語無倫次地哭泣著,說是他當(dāng)初逼著母親要我爺爺?shù)膭e墅,后來因為賭博輸了巨款想要賣了別墅還債,被爺爺一口回絕,絕望之下起了害人的心……
我的腦子亂糟糟的,那個聲音還在哭訴:“我媽天天在家罵我,她覺得對不起老爺子,就偷偷搬到長春,老爺子就愛吃她做的菜,尤其離不了她一手的好推拿……可沒多久就被你們家發(fā)現(xiàn)了,不得不回了老家。這次來省城治病,我們不是糊弄老爺子給拿錢治病,是我媽想臨死前再看他一眼,就讓我去找老爺子。老爺子拿來的錢,我沒敢動,媽告訴我,她死了還給人家……”
黃琴臨終前的幾天里,爺爺一直在陪著她。三天后,她平靜離世,遺體火化后被她兒子帶回老家。
那天的大雪紛紛揚揚。我問爺爺,是不是早就知道害他的人不是黃琴?過了很久,才聽到一聲輕輕的“嗯”。然后我們抬起頭,一起看著大煙囪出口騰起的濃煙,都沉默了?!?/p>
編輯/邱楚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