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湖

一

村莊中央的嘛呢拉康面前，有個凹凸不平的籃球場，最近籃球場上鋪了水泥地，但是兩邊的木制舊籃球架子并沒有改善，如同一對歪著脖子的老人，站在那兒相互巴望著。殘缺的籃板上，留下坑坑洼洼的痕跡，看來挨了不少沒有長眼睛的石頭子兒。

幾個年輕人賣力地在籃球場上奔跑，不管誰撿到球，總是有仇似地往籃板上扣，弄得場邊嗮太陽的幾個老漢驚心動魄。

瞧，這些兔崽子，一個個中了邪似的，簡直無視我們這些老人的存在！

別提了，這年代，誰的眼里有老人呀？

嘛尼拉康面前修籃球場，本來不是什么好事，現(xiàn)在鋪上水泥地，冬天結(jié)上冰，怎么上去轉(zhuǎn)經(jīng)呀？

誰說不是呀 ，整日里跟著一個充氣的球奔跑，看不出有什么出息。

去年阿公麻子被他們撞倒在地上，若不是寺院里大舉布施，恐怕早已見閻王爺去了。

平日里老漢們遇到某個話題，七嘴八舌，觀點很難統(tǒng)一，但是今天評價這些年輕人，觀點近乎驚人地一致。背手站在一邊的阿爸扎羅，雖然一言不發(fā)，偶爾發(fā)出的咳嗽聲，似乎在提醒旁人，他旗幟鮮明地站在老人們一邊。

夕陽的余輝，照耀在山谷中，半黃半綠的波濤里，變了形似的村莊，拉著長長的背影，狗的殘叫，女人叫喊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

嘟嘟嘟嘟——

河那邊的寺院里，突然傳來一陣?yán)嚷暎瑤讉€老漢站起來，來到建臺上，都望著寺院的方向，一輛小轎車停在大經(jīng)堂的門口，大伙遠(yuǎn)遠(yuǎn)看見車?yán)锩嫦铝藥讉€喇嘛。

據(jù)說轉(zhuǎn)世靈童的認(rèn)證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他們該是拉卜楞寺（本地寺院的母寺）請來的客人吧，但愿人佛早日見面！

太好了，如今寺院雖然不停修繕，但是沒有活佛，總是一大遺憾。

活佛離開我們都有七八年了吧，為什么遲遲沒有尋找轉(zhuǎn)世靈童呢？

這個世道，真假難辨，但愿，一定能找到一個殊勝無疑的。

轉(zhuǎn)瞬間，空曠的山谷被黑壓壓的暮色覆蓋下來，籃球場上粗野的叫聲停下來了，只是在一片暮色下，有幾個孤單的身影還在跑動，村莊雖然坐落在谷底，即使夏天，早晚的風(fēng)里也帶有幾分寒意，建臺上的那些老漢，抖落衣袖或者屁股上的塵埃，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只剩下阿爸扎羅和另外一個帶鴨舌帽的老人。

瞧見我家才讓多杰沒有？那個小鬼，一天不見蹤影！

一個年過五十的阿媽出現(xiàn)在籃球場上，她的身材雖然有些臃腫，但是舉止大方，走路的形態(tài)略帶幾分風(fēng)情，她挺著胸口那對仍然豐滿的乳房，朝著兩個老漢走來，兩個老漢面面相覷，滿臉堆著壞笑，誰先開口誰掉價似的，等待對方開口。

然而，兩個老漢尚未來得及開口，籃球場上跑動的某個黑影說，阿媽拉卓，他好像沒有到籃球場上來！于是阿媽拉卓啦掉頭，急匆匆地趕回去了。

兩個老漢臉上掛著神秘的表情離開籃球場，來到巷口的某個拐彎處時，一個六七歲的瘦黑的男孩，被幾個手持玩具槍的男孩，追上來了，瘦黑的男孩慌慌張張，一頭撞在阿爸扎羅身上。

狗崽子，眼睛瞎了嗎？

怎么能這樣說呢，你和她外婆，雖不是終生伴侶，但曾有一腿，說不定他是你的外甥哦！

你也別說得那么正經(jīng)，當(dāng)年你也沒有少鉆她的帳篷。

我哪兒有你幸運，人家對你可謂情有獨衷！

戴鴨舌帽的老人扶著阿爸扎羅站起來的時候，幾個調(diào)皮的小孩如同一陣風(fēng)兒，早已不見蹤影，只是在那黑暗之中，傳來微弱而稚嫩的笑聲。

二

夜深人靜了，狗窩里，傳來母狗分娩前痛苦的尖叫聲。

阿爸扎羅睡在挨著狗窩的土房里，怎么也睡不著。

原本他兒子澤巴，在老房子的地基上，修建了一棟風(fēng)格迥異的新房，但是不知道對此不滿意，還是想擁有自己的自由空間，一年四季，他都睡在這個院子內(nèi)側(cè)的土房里。

他開始陷入回憶，那是幾年前的事情，當(dāng)時鎮(zhèn)上的某個干事，到村里來辦公務(wù)的時候，不幸被某戶人家的猛犬給咬傷了，更不幸的是，那個干事治療無果，撒手人寰。從此以后，鎮(zhèn)里流傳一個可怕的消息，說此地有狂犬病。

不知道是找的借口，還是確有其事，鎮(zhèn)里組織人員，所有犬類，加以殺戮，自然寺院轉(zhuǎn)經(jīng)路上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也難免遇難，于是阿爸扎羅從轉(zhuǎn)經(jīng)路上偷偷地帶回這只母狗，藏在自家地窯里，躲過一劫。

母狗的分娩異常痛苦，分娩一次，阿爸扎羅轉(zhuǎn)動一只念珠，直到凌晨六點的時候，算來也只有兩只念珠。阿爸扎羅從炕上仰起上身，自言自語說，過去一只母狗可以下七八只狗崽，現(xiàn)在人的資糧太淺了，只下了兩只！ 說完，他掀開了炕沿上的窗簾 。

黎明如同斬斷黑暗的巨刀，東方的山頂上劃出一道亮光， 阿爸扎羅起床后，用冷水象征性往臉上一潑，念著經(jīng)，拖著略顯駝背的身子骨，經(jīng)村下的橋頭，朝寺院的方向趕過去了。

此刻，寺院仍然籠罩在一片暗黑之中，但是大經(jīng)堂的屋頂，傳來海螺聲，這意味著，早上的法會將要開始了。

阿爸扎羅沿著小鎮(zhèn)的街道，來到寺院轉(zhuǎn)經(jīng)路上時，整個小鎮(zhèn)悄無聲息，似乎還在睡眠中。當(dāng)他來到寺院和小鎮(zhèn)分叉的十字路口時，迎面一座二層小樓的一扇窗戶亮著微弱的燈光，阿爸扎羅似乎預(yù)料到什么，他有意加快步子，離開此地，但是他那敏銳的耳朵還是撲捉到不該聽的聲音——某個女人銷魂的呻吟。阿爸扎羅回頭瞪了一眼，留下一句不懂廉恥的母狗，然后消失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

那正是佛教律經(jīng)中規(guī)定的坐夏的時候。由于前夏和后夏三個月中，不越出界外至黎明猶不還寺，不興僧伽內(nèi)訌，勤求聞修，因此，寺院里轉(zhuǎn)經(jīng)的人比平時多了許多。他們飛快的腳步似乎在追趕那永遠(yuǎn)停不下來的時間。

阿爸扎羅小時候當(dāng)過喇嘛，法名叫噶藏西繞，后來還俗了。通常還俗的人，不會叫法名，人們都稱他為扎羅，其實是他的乳名。當(dāng)年他參加法會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冷板登上，走路的時間長了，他的腿痛得不行，當(dāng)他轉(zhuǎn)完第二回的時候，被前面的人甩在后面，而后面匆匆而來的轉(zhuǎn)經(jīng)人，又把他給趕上了。

幽暗的寺院披上了金燦燦的陽光，整個寺院里彌漫著神圣和莊嚴(yán)的氛圍。阿爸扎羅來到大經(jīng)堂正前方的路叉口時，一群轉(zhuǎn)經(jīng)的人匯聚在那兒，有人祈禱，有人磕頭。

阿爸扎羅把手上的念珠掛在脖子上，雙手合十舉過頭上，虔誠地祈禱說，諸佛和菩薩啊，濁世的眾生，雖然沒有福德，但是念著我們這些可憐的如同孤兒般的信徒，請賜予我們一個殊勝無疑的轉(zhuǎn)世靈童吧！當(dāng)他祈禱完畢，慢騰騰磕頭的時候，大經(jīng)堂的走廊里，擁擠的僧眾如同決堤的渾水沖下來了。

一張張表情各異的面孔從阿爸扎羅面前走過，他感嘆幾十年前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心中產(chǎn)生某種難舍和仰慕，他雙手舉在胸口，閉目祈禱的時候，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咒師尼瑪站在背后，一臉壞笑，嘴里的黃色齙牙暴露無遺。

沒有上馬之前，系好鞍子，都已經(jīng)還俗了，現(xiàn)在懺悔也沒用的！

你這不是烏鴉嫌豬黑嗎？應(yīng)該懺悔的是你，而不是我。

得了，別把糌粑吃完后，口袋套在別人的頭上！

咒師尼瑪秉性溫和，寬宏大度，總是喜歡說笑他人，他的一席話，應(yīng)上了沒有治療心患，反而刺激了肺病的古訓(xùn)，阿爸扎羅的臉上溢滿不悅的表情，憤然離去，讓咒師尼瑪有些尷尬，他習(xí)慣性摸了摸盤在頭上的辮子，似乎擔(dān)心掉下來砸傷別人。

阿爸扎羅如同一陣龍卷風(fēng)，走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時，突然被一對交配的公狗和母狗擋住去路。他一改過去溫和的秉性，從路邊揀個石頭，去追打這對“奸夫淫婦”。他這一反常舉動讓后面趕上來的轉(zhuǎn)經(jīng)人都笑了。

阿爸扎羅太高估自己了，他強(qiáng)有力的介入，非但沒有拆開這對“奸夫淫婦”，反而令它們更加如膠似漆了。惱羞成怒的阿爸扎羅，如同挨了一棍子一樣，尷尬萬分。這對“奸夫淫婦”雙雙落到路邊的水溝里，如釋重負(fù)的他，這才狼狽不堪地逃離現(xiàn)場。

平時阿爸扎羅轉(zhuǎn)經(jīng)，一天可以轉(zhuǎn)四到五回。今天他沒有繼續(xù)轉(zhuǎn)經(jīng)的心情，于是從轉(zhuǎn)經(jīng)路上出來，拐向小鎮(zhèn)的街道，準(zhǔn)備回家。

經(jīng)過十字路口二層小樓門口時，一盆水突然從樓上飛瀉而來，不偏不倚潑到他的身上，抬頭一看，是拉卓的女兒德吉卓瑪。

馬路連佛祖都不敢擋，你豈能如此不長眼？

哈哈——

你這個流浪的母狗，走南闖北，到處撒過歡，難道這點道理都沒有學(xué)會？

阿爸扎羅，別生氣呀。

別生氣？你不怕污水把我給熏壞了嗎？

瞧你說的，我可不是故意的。

那水是自己潑下來的嗎？

呵呵，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為力，若你愿意，晚上來這里，我會補(bǔ)償?shù)摹?/p>

見鬼了。

阿爸扎羅，我等你噢！

眼看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了，阿爸扎羅如同落水的黃牛一樣，脫下身上松垮的夾克外套，邊擠水邊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德吉卓瑪帶有調(diào)戲的笑聲還回響在小巷上。

阿爸扎羅走完小巷，回頭看了看，不知是生理上的自然反應(yīng)，還是某種不滿的意念在做崇，嘴里飛出一滴口水，幾只蒼蠅嚶嚶嗡嗡地落在口水上，但發(fā)現(xiàn)口水里沒有什么內(nèi)容，又消失了。

三

山谷里的陽光果然來得晚，去得早，屹立在村頭一排排晾青稞穗子的木架子，那變了形的陰影，已經(jīng)縮回柱子下面。

阿爸扎羅把淋濕的夾克外套挽在胳臂上回來了。在自家門口，飛揚(yáng)的塵埃里，一幫小孩東跑西跑，踢什么東西。

剛進(jìn)屋時，正好碰上從狗窩里走出來的兒媳卓瑪，他看見公公奪門而入，忙跑出來迎接，說，今天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餓壞了吧？

阿爸扎羅對兒媳婦過分的殷勤似乎不太買賬，他只管把夾克外套晾在菜園邊的木柵欄上，然后鉆進(jìn)土房里。

這個簡陋的土房，如同某個隱居者的寒舍，里面除了一塊四方型的土炕和擺放碗具的木柜，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唯一合主人身份的是土炕上的一席上等的羊毛坐墊，坐墊邊角最醒目的地方縫了一塊補(bǔ)丁。

阿爸扎羅如同一尊雕塑一樣盤退坐在羊毛坐墊上，兒媳婦把裝酥油的木箱子和糌粑口袋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給他的碗里斟滿熱騰騰的黑茶。一會兒的功夫，茶霧彌漫在空中，原本冷清的土房里，變得溫馨了許多。

兒媳婦透過窗戶，看著籬笆上的夾克外套，問道，阿尼（公公），你這衣服怎么淋濕了？

阿爸扎羅瞇縫著眼睛，念完禱告，用右手習(xí)慣性地捶打幾下大腿，但是并沒有回答，大門外傳來孩子們沒完沒了的喧嘩聲。他把嘴貼在碗沿上，連續(xù)喝了幾口茶。

這些可憐的小鬼，不知道腳上的鞋子是父母用汗水換來的。

是。

本來只有足球那么大，還踢什么足球呀。

阿尼，孩子們踢的不是足球，是我們家的……

你說什么？

是我們家狗崽的尸體！

豈有此理。

兒媳婦頭落到胸口，似乎在等待公公的一頓臭罵。但是阿爸扎羅沒有罵她，他從炕上站起來，光著腳丫跑出門外。兒媳婦捧著阿爸扎羅的一雙鞋追上去了。

在一片慌亂中，阿爸扎羅從小孩子們腳下奪回狗崽的尸體。悶在鼓里的小孩們?nèi)缤蛉和辉饫堑囊u擊一樣，四處逃散了。有些膽小的站在原地，哇哇哭起來了。阿爸扎羅把狗崽的尸體抱到院子中央的水龍頭下面反復(fù)沖洗著，他那蒼老的臉上雖然沒有憤怒的神色，但是眼角的眉頭，如同皺成竹筐似的，嘴邊花白的一小撮胡須，比平時粗野了許多。

投胎人的時候，總是先投胎狗，狗是神性的動物，豈能如此糟蹋？

是。

你也不是三歲小孩，怎么可以狗崽的尸體扔到外面呢！

是。

你除了說是，能否說點別的？

是！

那個夜不歸的兔崽子，哪兒去了？叫他過來。

他……

阿爸扎羅看見兒媳婦一臉無辜的樣子，氣撒到兒子頭上。兒媳婦一肚子苦水，不知道潑到哪兒，她眼角噙著淚水，但說了怕他們父子之間產(chǎn)生矛盾，于是話到嘴邊，咽下去了。

原來兒媳婦從小聽說過，狗尸放在山頂，功德無量，于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一只狗崽死在狗窩后，叫醒豬一樣睡懶覺的丈夫，求他把狗崽的尸體送到山頂上。丈夫說，現(xiàn)在不要說狗，連人都不值錢了！于是一氣之下，把它扔到院子外面，回去照睡不誤。

四

第二天天剛亮，阿爸扎羅把狗崽的尸體包在格狀的彩色塑料袋子里走了。他到村下的橋頭，正要爬上通向天葬場的山路時，不遠(yuǎn)的柏油馬路上，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阿爸扎羅定睛一看，原來是阿媽拉卓啦。往日她對穿著頗有講究，今日看到她，卻蓬頭垢面，衣冠不整，阿爸扎羅停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望著她。

你這個老人，不到寺院去轉(zhuǎn)經(jīng)，干嘛去天葬場？

我還想問你呢，你一大早，從寺院回來，不會又是打僧人的主意吧？

瞧你說的，我到寺院里參郭（通宵轉(zhuǎn)經(jīng)）去了。

現(xiàn)在后悔了吧，不要說參郭，后半輩子，駐扎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都難以抵消你犯下的罪孽。

話雖無刃，使人心碎，我有那么下賤嗎？

你也不想一想曾經(jīng)干過的好事，難道我冤枉了你嗎？

國王的江山不定，乞丐都受到牽連，你怎么能這樣說我啊，當(dāng)年我也是被迫的。

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你的女兒桑杰卓瑪呢？難道她也是被迫的，沒有看她在小鎮(zhèn)里干的那些勾當(dāng)？

好了好了，惡人勸不動，惡狗擋不住，你已經(jīng)跟我吵架半輩子，還要吵嗎？

吵架？你也抬舉自己了吧，我這是罵人。

哈哈哈哈，你這個老頑童，那繼續(xù)罵人吧，你要上天葬場干么？

去懺悔自己的罪孽。

一臉憔悴的阿媽拉卓，站在橋頭上，望著阿爸扎羅的背影。阿爸扎羅如同一個鬧情緒的小孩，爬上崎嶇的山路上，頭都沒有回一回。

在這條山路上，阿爸扎羅曾經(jīng)送走了父母，送走了村里的好幾個老人和比他更年輕的人，送走了尊貴的活佛，更是送走了自己的愛人。這條山路上，他留下了太多的回憶。每當(dāng)他走在這條山路上的時候，他總是刻骨地認(rèn)識到，人生如同路邊草尖上的水珠，看似晶瑩透底，但是轉(zhuǎn)瞬間化為烏有，就比如他背在身后的狗崽，出生不到一夜，命喪黃泉，塵世間的萬物，何其無常！

阿爸扎羅帶著狗崽的尸體和比那尸體沉重千倍萬倍的心情，走到天葬場中央，他把狗崽的尸體放在剁尸的巨石上，祈禱說，??！萬能的三寶，六道輪回中受苦受難的所有有情眾生，都遠(yuǎn)離苦海，得到終極的解脫，而這個可憐的狗崽，雖沒有經(jīng)歷人間的悲喜，祈望來世它有個好的轉(zhuǎn)世。

一場感人肺腑的祈禱過后，阿爸扎羅把狗崽的尸體背在身上，沿著植物茂密的山路，繼續(xù)朝著山頂爬上去了。到山頂?shù)臅r候，阿爸扎羅喘著粗氣，汗水從頭上冒出來，直淌在后頸上。他并沒有像漏氣的皮袋一樣癱下去，他把狗崽的尸體從塑料袋子里掏出來，頭朝西方，讓它安詳?shù)靥稍谏巾敗?/p>

早晨的太陽如同害羞的姑娘，露著半個臉，躲在東山背后。金光閃閃的陽光，照耀在阿爸扎羅身上，他如同一尊站立的金佛像，俯視著眼前。眼前的山谷，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層薄霧彌漫在這個黑洞的上面，偶爾透過薄霧之間的間隙，可以看見谷底那密密麻麻的景色。

隨著太陽從東方的山頂冉冉升起，黑洞上彌漫的薄霧緩緩掀開了。披在他身上的金色陽光，沿著腳下的山梁，逐漸移到谷底去了。谷底的寺院、村莊、河流、農(nóng)田都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錯落有致的村莊，如同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卷，每家每戶屋頂升起的青煙，給這幅畫卷增添了繚繞的色彩。

當(dāng)陽光如同乳白的絲綢一樣覆蓋在村莊上面，并蕩漾起來的時候，三個喇嘛從村下的橋頭朝著村莊的方向走了。阿爸扎羅猜知，他們一行是來招募轉(zhuǎn)世靈通候選人的名單，于是他雙手合十祈禱了一陣子，有種虔誠的仰慕和淡淡的感傷落在心田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莊背后的那個深深的山溝里。很多往事，如同連環(huán)畫，激蕩在他的思緒里。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當(dāng)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如同狂風(fēng)暴雨，蔓延在全國，連這個偏僻的山谷都如期而至，由于他曾經(jīng)是寺院里跳神的成員，對于一個僧人來說，這是莫大的榮譽(yù)，但是文革期間，這偏偏成為他的罪狀，加之，家族里曾經(jīng)誕生了好幾個格西，他成為村里第一個批斗對象，雖然他壯得像一頭牦牛，但是如火如荼的革命大家庭里，似乎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后來，革委會把這個黑人派到這條山溝深處的牧場里，那里可是女人堆呀。如果說肉體上的摧殘可以忍受的話，精神上的摧殘，可以導(dǎo)致人的全面崩潰，他分配的牧場里有個叫拉卓的美人胚子，她是三代窮人之后，她的成分決定了她對革命的無限熱情。

當(dāng)然了，不知道出于革命理念，還是人性里那狂野的吶喊使然，拉卓對他表現(xiàn)出了全面攻擊的姿態(tài)，若是一個食色男人，管她有什么革命抱負(fù)，先嘗個鮮再說。阿爸扎羅偏偏是個空入佛門的出家人，對他而言，面對的不是春意盎然的溫柔之鄉(xiāng)，而是萬劫不復(fù)的萬丈深淵。想到這里，阿爸扎羅全身顫抖了一下。

春季的大地披上了綠色的青草，牦牛吃了鮮嫩的青草，瘦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健壯，漫長的冬季披在身上的厚厚的牛毛，也該脫下來了。薅牛毛的功夫都不在結(jié)果上，而在過程中，先用繩子逮住牦牛，然后捆綁，這可是苦力活，沒有一點力氣和技巧，不要說那些野性十足的公牦牛，連二周牙的小牦牛，都搖著尾巴四處奔跑，拿它沒有法子，他用一天時間薅完三十頭牦牛，回到帳篷里的時候，累得頭一栽到被窩里，呼呼地睡過去了。

夢中，他似乎墜入懸崖，落入某個無邊際的乳白色的奶水里。他在里面游啊游啊，全身疲軟得如同新鮮的酥油，幾乎融化殆盡了。醒來的時候，他光著身體睡在拉卓懷里。

阿爸扎羅回想到這里，一不小心，手摸到草尖上的水珠，那熟悉的恐懼又從內(nèi)心里暴發(fā)出來了，他的身體如同空皮袋似的，從地上彈出來，臉上僵硬的表情如同死人一樣非常難看。

五

藏歷六月二十日，寺院邀請拉卜楞寺的格西華丹倉對本地僧俗大眾開示宗喀巴大師的《菩提次第道》。時間只有一天，如同即將歸天的人，等待活佛的加持一樣寶貴。

阿爸扎羅像往常一樣，天沒有亮就出發(fā)了。他到小鎮(zhèn)街道上時，朦朧的天色中，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清晰了。街道上三三兩兩地出現(xiàn)了人影，偶爾一輛摩托車蠻叫著從身邊飛馳過去，沒有把他撞飛算是幸運的了。他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來到十字路口二層小樓門前，發(fā)現(xiàn)那間熟悉的小屋一改過去通宵達(dá)旦的習(xí)慣，在一片暗黑中，沒有任何動靜。

阿爸扎羅心想，格西華丹倉果然法力無窮，如此放蕩的母狗，都撿回廉恥感，實在難得。他滿懷激動的心情，把輕快的腳步邁向了寺院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等他轉(zhuǎn)完三回時，寺院早晨的法會提前結(jié)束了，所有僧眾都如同大海的波浪，涌向寺院右上角的夏季法場。

夏季法場的四方圍了淡黃色土墻，里面長了幾只高大挺拔的松樹。法場的正上方有個藏式亭子，格西華丹倉就坐在亭子里的法座上，法座前是一片絳紅色的海洋，海洋周圍涌動著五顏六色的波浪，那些游走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放生羊和行為不檢的野狗都蕩漾在五顏六色的波浪中。

格西倉那洪亮的聲音，通過擴(kuò)音器回蕩在法場上空，沐浴在妙法的甘露里，無數(shù)個擠滿的腦袋，如同豐收的穗子，都在低頭傾聽。

阿爸扎羅盤腿坐在一棵挺拔的松樹下，腿下折疊的啤酒紙箱被壓扁成一塊座席。他看到周圍擠滿的腦袋上那奔涌的烏黑的汗水有些難過，想到這個位子也是兒媳婦一大早起來，辛辛苦苦為自己爭取來的，于是閉上眼睛，低頭傾聽著。

格西倉用生動詼諧的語言，結(jié)合生活，講解妙法的時候，如同煮在鍋里的大雜燴，周圍人群里，分不清笑聲還是哭泣聲，響起一陣滾燙的聲音。阿爸扎羅頭落在胸口，不停地擦眼淚。

下午五點，法會結(jié)束了。人群如同退了潮一樣，涌向四面八方，一部分?jǐn)D到小鎮(zhèn)的街道上。阿爸扎羅穿過人群準(zhǔn)備回家。十字路口的二層小樓前，引起一片騷動。 他擠到圍觀的人群里一看，有個光著上身的醉漢，躺在馬路中央，嘴里喃喃地說，桑吉卓瑪，昨晚你為什么不給我開門？

人們把眼神齊刷刷遞向二樓掛著“吉祥縫紉”四個字的店里，如同街頭表演小丑的鬧劇一樣，起初只是看熱鬧，瞎起哄，但是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有人開始議論起來了。

是醉漢，還是瘋子？

大師在講法，然而有人在這里撒野，人沒有廉恥感，那便是狗，狗沒有尾巴，那便是鬼！

那個母狗，掛著羊頭賣狗肉，說是在縫紉，其實她在暗地里搞什么，連傻瓜都知道。

他是誰呀？

如今，這人是無惡不作呀，賣身賣到寺院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真晦氣！

隨著人群的議論，樓上傳來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讓在場的人鴉雀無聲。人群中有個六七歲的瘦黑男孩，從扶梯爬上二樓，到小店門口邊敲門邊喊，阿媽，阿媽！

店里的哭泣聲停了，但是久久沒有開門，瘦黑的男孩又敲打了幾下說，阿媽，外婆說你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趕緊回來！

里面的女人把小孩一把拉進(jìn)去后，門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

匪夷所思的是，當(dāng)那個瘦黑的男孩出現(xiàn)后，躺在馬路中央的醉漢，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已不見蹤影。對于圍觀的人來說，雖然眼前的故事可能很精彩，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懸念，所以沒有繼續(xù)圍觀的興趣，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了。

阿爸扎羅丟了魂似的，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是處于同情，還是厭煩，嘴里吐出嘖嘖聲，然后，慢騰騰地經(jīng)過村下的橋頭，朝村莊方向走了。馬路兩邊的農(nóng)田里，金黃色的莊稼如同大海的波濤一樣涌動起來，讓他頭昏腦脹?？匆娛焱傅那囡胱永锏纬鋈榘椎囊褐?，他的五臟六腑里，交織著某種情欲和悔恨。

阿爸扎羅出現(xiàn)在自家門口時，母狗帶著狗崽迎他而來，有種難言的感激之情，涌在心頭。他彎下腰去，用手久久撫摸可愛的狗崽。

幾日后，有晚上，阿爸扎羅一家正聚在土房里吃晚飯的時候，村長神神秘秘地把阿爸扎羅叫走了。走了很久還未見回來，兩個孫子跑到上房里看電視去了。兒子和兒媳婦蹲在火塘邊等待?；鹛晾锏幕疣枧卷憘€不停。

平日里，阿爸扎羅和兒子澤巴如同一對冤家，總是什么都對著干，但是今晚兒子澤巴有些著急，正準(zhǔn)備出去探個究竟，阿爸扎羅撿到寶貝一樣，嘴里哼著小曲回來了。

阿爸，出什么事了？

我哼小曲的摸樣，像個出事的樣子？

那干嘛去了？

秘密，不能說！

你和村長能有什么秘密？

后天，也就是十五號，大經(jīng)堂覺悟面前，舉行轉(zhuǎn)世靈通的掣簽儀式！

那村長叫你，怎么回事呀？

嗡嘛呢唄咪哄，你們仙去的阿媽，要是再等兩年，她將看到我人生輝煌的一刻。

今天又不是阿媽的忌日，提阿媽干什么，到底怎么了？

把牛犢拴在樁子上，看誰的脖子勁大，刀子朝天舉起來，看誰的刀柄最長？

究竟怎么了？

村長叫我代表我們的村，監(jiān)督轉(zhuǎn)世靈通的掣簽儀式。

難道這也是秘密？

當(dāng)然是秘密，轉(zhuǎn)世靈童最后三個名單，是從成千上萬的男童里海選出來的，這個消息沒有公開之前，會遇到很多阻力。

既然轉(zhuǎn)世靈童由佛來斷定，豈能有假？

記住，人若沒有福德，真的也將會變假的！

阿爸扎羅回到炕上繼續(xù)喝茶，他心中澎湃的喜悅似乎很難掩蓋，于是腹中的那點秘密，一股腦兒搗騰出來了。阿爸扎羅把嘴貼到碗沿上，朝上房遞個眼神，暗示這個天大的秘密，暫時不要告訴孩子們。

六

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早上人們起來的時候，谷中的風(fēng)景像被洗滌了一樣煥然一新。走在呢喃的小巷里，空氣格外清爽，寺院背后的山梁上，有個別致的小廟，山霧纏繞在小廟上，如夢如幻，恰似傳說中的天堂。

七年了，終于盼來了這一天。

對于那些虔誠的信眾，尤其年已古稀的老人而言，沒有尋找轉(zhuǎn)世靈童，對往生缺乏某個手續(xù)一樣，他們見到轉(zhuǎn)世靈童的愿望非常迫切。有些老人，不顧山路上的泥石流，千里迢迢，從四面八方趕來。

今天的天氣如同一個打坐的喇嘛，臉上雖然毫無表情，但是那看不見的內(nèi)心里，鬧騰著繁雜的思緒。大約早上八點的時候，天上的云層如同帳篷的天窗一樣，逐漸掀開一個蔚藍(lán)色的窟窿，早晨的太陽剛好從窟窿里鉆出來，照耀在寺院大經(jīng)堂的金頂上，金光閃閃，格外矚目。

有個魁梧的喇嘛，慢騰騰地爬到大經(jīng)堂的屋頂，敲響了手中的銅鑼，從大經(jīng)堂里，眾僧侶如同八月的渾水一樣奔流而下，一會兒的功夫，整個寺院的不同角落都被絳紅色的海洋給溢滿了。

大經(jīng)堂門口密密麻麻聚集著一大群特意而來的信徒，一半以上是老人，他們有人在祈禱，有人激動地哭泣。

嚴(yán)格的戒律和作息時間使得寺院的僧眾如同彈簧一樣，可以展開，也可以收回來。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所有的僧侶從寺院的不同角落回到大經(jīng)堂門口，他們并沒有坐下來念沒完沒了的經(jīng)卷，從大經(jīng)堂的門口，排起了長長的的列隊，一直到寺院下方某個僧舍里。

嗩吶的奏鳴中，一群打著寶頂?shù)年犖樽叱鲞@個普通的僧舍，年邁的法座，手持用黃色絲綢包裹的小箱子，走在列隊的前面，鐵棒喇嘛、各僧院的主持都緊跟其后，幾個穿節(jié)日盛裝的俗人在列隊里，其中也有阿爸扎羅。

在覺悟面前，復(fù)雜而繁重的祈禱儀式后，金瓶掣簽開始了。昏暗的大經(jīng)堂里，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但是靜悄悄的，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大經(jīng)堂的走廊里偶爾傳來喧嘩聲，有些年邁的喇嘛頻頻回首，以示不滿。

年邁的法座站起來，用習(xí)慣而常見的動作，將法衣的邊陲重新折疊，一邊揣在左肩膀上，一邊的角咬在嘴里，對著覺悟磕了三個頭，然后，用手搖擺金瓶，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投到法座手中的金瓶。不知金瓶出了問題，還是里面的名單出了問題，抑或信眾的功德不夠，無論法座怎么搖擺，轉(zhuǎn)世靈童的名單都沒有跳出來，尊貴的法座全身冒著冷汗，他那嚴(yán)肅而慈祥的臉上涌動的表情，如同抽筋了一樣，變得非常具體。他在不斷的搖擺手中的金瓶，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三個名單一起跳出來，讓僧俗大眾一片嘩然。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從大經(jīng)堂的天窗里，飛來了一只形似麻雀但比麻雀還略大的鳥，碰碰撞撞，盤旋了幾回，然后不見了，所有人交頭接耳開始議論鳥，有人說是烏鴉，有人說是喜鵲。

頃刻間，大經(jīng)堂里莊嚴(yán)、肅穆、圣神的氣氛蕩然無存，滿懷喜慶的阿爸扎羅心里升起一股悲涼和不祥的念頭。

七

幾天過去了，村長又把阿爸扎羅叫走了。這次沒有上次那么神秘，只是草草地說，替我們的村，要遠(yuǎn)行幾日。其實所謂的遠(yuǎn)行就是要到位于西藏山南的拉姆拉措湖，通過觀湖來求證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

去拉姆拉措湖的那天是個良辰吉日，阿爸扎羅也算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此生沒有擔(dān)負(fù)過如此重任，也沒有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說不清是過于亢奮還是擔(dān)憂，整夜都沒有合上眼睛。

天還沒有亮，阿爸扎羅已經(jīng)起床了。在土房微弱的燈光下，他身穿一件常年壓在箱底的氆氌袍，腳穿高腰皮鞋，頭戴羊毛氈的圓頂帽，腰上佩了一把別致的藏刀，胸上掛著一串帶著珊瑚的象牙念珠，忙前忙后的兒媳看見他過時的裝扮，有些滑稽可笑，于是低頭發(fā)笑，阿爸扎羅倒是一副一本正經(jīng)，得意洋洋的樣子，在窄窄的土房里來回踱步。

兒子坐在一邊說，腰帶長了，往上扣點。

驢子馱著馱子，何須大路腰痛呢？我又不是二十歲的小伙子，扣那么高干什么？

若背上一個火槍的話，活脫脫像個舊社會頭人手下的武士。

頭人手下的武士倒是不知道，但是八二年班禪大師蒞臨我們寺院時，用這一身裝扮，去迎接過大師。

哈哈，你的穿著過于威武，可不要嚇走守湖的神靈。

你瞎操心什么，守湖的神靈豈能如此膽小，就算被嚇住，它會懼怕甲拉（現(xiàn)代服裝），而不是藏裝！

天剛亮，東方山頂上出現(xiàn)了一道白光，與此同時，寺院里傳來了海螺聲。阿爸扎羅點燃早已準(zhǔn)備好的煨桑，高聲祈禱山神的保佑。母狗和狗崽也許被吵鬧給驚醒了，從狗窩里跑出來，圍著煨桑不斷地叫喚著，阿爸扎羅感到驚訝不已，但也說不出什么名堂。

兒子和兒媳婦把阿爸扎羅送出了門，母狗帶著狗崽，也跟著跑出來。兒子可能感到有些不吉利，罵道，母狗，快回去！兒子嚴(yán)厲的叫聲未能嚇住母狗，他狠狠踹了一腳，踉踉蹌蹌的母狗帶著狗崽從他們身邊一躍，跑到前面去了。

在橋頭，阿爸扎羅跟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狗母子道別之時，回頭看了看村莊里，村莊中央籃球場邊的建臺上站著阿媽拉卓啦，不管是無意的路過，還是有意在歡送，老人看見自己的老相好后，似乎受到了某種鼓舞，他臉上的表情和肢體動作變得溫柔了許多。

阿爸扎羅沿著通向寺院的馬路走了一截，還在頻頻回首。兒媳婦看見這一幕，害羞得臉都紅了，兒子臉上堆著壞笑。

阿爸，你放心走吧，我們會照顧她的。

你說什么？

沒有說什么，你回來以后，我們會把她迎接過來。

風(fēng)太大了，聽不見?。?/p>

沒有關(guān)系，你聽見自己的心就行了。

看來擇日的喇嘛是個法力無窮的人，今天可是個晴空萬里陽光燦爛的大好日子。去觀湖的人，有寺院的鐵棒喇嘛，各僧院的主持，各村的代表等八個人，加上兩個書記員，一共十人。他們乘三兩小轎車，從大經(jīng)堂的廣場出發(fā)，浩浩蕩蕩行駛到小鎮(zhèn)十字路口二層小樓門前，正好遇上帶著空水桶，到鄉(xiāng)政府里去擔(dān)水的德吉卓瑪。這可了得，車?yán)锏拿總€人，美好的心情頓時像偷東西的貓一樣溜走了。

略帶疲倦的德吉卓瑪知道自己闖了禍，她慌慌張張，東躲西藏一陣，但還是沒有來得及躲避，三兩轎車，極速而行，一會兒的功夫，消失在小鎮(zhèn)馬路的盡頭。

車?yán)锏娜藗€個愁眉苦臉，沉默不言，阿爸扎羅更是如此，早上狗母子的反常，他還沒有料定是福還是禍，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新的狀況，他預(yù)感到這次長途跋涉，注定是個坎坷而耐人尋味的結(jié)局。

車隊一會兒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一會兒行駛在遼闊的草原，一會兒行駛在狂野的無人區(qū)，大約走了三天，終于到了拉姆拉措湖邊上。拉姆拉措湖在一個四周環(huán)山的谷底，雖然海拔不算高，但是由于這里古往今來無數(shù)高僧大德予以加持，因此處處有著不同，比如天氣，從來都是以變化莫測著稱，厚厚的大霧如同門簾一樣，覆蓋在湖面，不會輕易讓你目睹神湖的真容。

幾日里，他們不斷地念經(jīng)、煨桑、閉關(guān)，舉行各種宗教儀式，但是風(fēng)雨之中，湖面上的大霧并沒有任何掀開的意思，不少人的心里籠罩著陰沉的情緒，雖然不敢公開說什么，但是私下已經(jīng)開始議論了。

還要等到何時？

不能著急，耐心等待的話，神湖總會顯靈的。

我不相信凡夫俗子，觀湖能看出什么名堂！

話不能這樣說，怎么自己身上不找毛病呢，會不會我們不夠虔誠或者閉關(guān)的不夠徹底？

哎，等到什么時候，也許活佛另有暗示，我們?yōu)槭裁床蝗ふ揖€索呢？

大家還是不要著急，讓我們繼續(xù)等待吧。

過了整整七天，那天晚上，天邊有火紅的朝霞，藏族有個諺語，晚間的紅霞是晴天的預(yù)兆，早間的紅霞是下雨的征兆，于是大伙歡呼雀躍起來了。第二天果然是個大晴天，早上湖面上飄逸的霧云緩緩掀開了，所有觀湖的人，在湖邊保持百丈的距離，一字排開，每人觀湖所見到的一切，讓秘書記錄在案。

阿爸扎羅同其他觀湖者一樣，來到湖邊規(guī)定的位子，他邊祈禱，邊觀望湖中。腿都抽筋了幾回，除了碧藍(lán)的湖水和湖面上的漣漪，沒有看出什么，等他有些疲倦的時候，湖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熟悉的畫面，讓他驚詫萬分，激動不已，但是揉著眼睛，再次觀看的時候，碧藍(lán)的湖面，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把自己剎那所見如實地告訴了負(fù)責(zé)筆錄的秘書。

最后所有參加觀湖的人，回到營地的帳篷里，秘書把每個人的所見匯總起來，通報給大家。其結(jié)果是，兩個人什么都沒有見著，一個人表達(dá)不清，其余五人雖然角度不同，所見內(nèi)容，驚人一致。

那便是，湖面上，一只母狗帶著狗崽，姍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