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穿黃河的秋水

我離黃河入?？谥挥胁坏絻蓚€小時的車程，但我從來沒有到過。坐上車，我到黃河入?？诳刺J花飛雪的景色，還要了卻一個心愿，把自己這段時間的苦悶和無奈情緒，全都拋到滾滾黃河里，更遠遠地拋到浩瀚的大海里。

沿途的高速路上，已是秋光彰顯。樹的葉子開始泛黃，不管樹葉是否情愿，秋風(fēng)簌簌中，它們一枚一枚前赴后繼地飄落，如同囚禁在微寒里的秋之蝶舞，只能翩然而下，無法傲然起飛。一種無以言說的悲涼和凄美，紛飛在天地之間。金黃、墨綠、嫣紅、赭黃，它們是樹葉舞裙最后的色彩，冷冷的溫度中，蓬勃青蔥都已離它們遠去，迎接樹葉的是漸漸沉寂冰冷的大地。

遠望，大地在秋風(fēng)里漸漸減肥，草枯了，花落了，曠野仿佛再也藏不住什么秘密，一路丟盔卸甲，凄凄惶惶地被打回原形，大地干巴巴枯瘦起來，越發(fā)顯得清冷蕭瑟。正如一首悲秋之詩，“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想到這里，我滿心蒼涼，胸口悶悶的，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

人是感情動物。從春到秋，我的情感從現(xiàn)場到遠方，始終彌漫著一種慌亂潮濕的氣息，正襟危坐，溫文爾雅，保持足夠修養(yǎng)和風(fēng)度的背后，迷茫沉悶是主色調(diào)。透不過氣的無助，如同鈍刀子割肉的慢鏡頭，苦楚感和明朗的缺席，一次次擊中生活的中心，一次次扼住生命的咽喉。逃亡吧，從無法解釋的思想，從無法安靜的內(nèi)心阡陌中逃亡，逃亡途中仍有不舍，有一種寧愿承受殺戮的不舍。其實逃亡是理性的，不該久留，一種被淹沒，透不過氣的感覺，始終伴隨左右，悲悲切切的氣息越來越濃重。被迷惑已經(jīng)可怕，更可怕的是已經(jīng)清醒，還不逃亡。我堅持著自己的精神拄杖，就像海明威《老人與?！分械睦先?，他表現(xiàn)出的英勇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的精神可以被毀，但不會被打敗。

秋來了，視線中，秋葉瑟瑟，海邊幾萬畝蘆葦荻花飛舞，我的心里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間除了荻花還有什么呢？一望無際里還有一望無際，仿佛永無盡頭……

黃河從這里入海。黃河的水比我想象的更加渾濁，這哪里是什么河水，不就是混沌翻滾的泥漿濁流嗎？任水中帶有上游而來的多少齷齪和不堪，你都看不清。黃土高原的泥沙，你為何隨河水來到這里，這里不是你的歸宿，這里是慢慢生長著的情感墓碑。死在海灘上的黃土軀體多么可憐可悲，死的帶有河的俗氣，海的咸腥，我都為之肝腸寸斷。柔軟的水不要給人情感的守候留有余地，那不是什么善良和好德行，不要留給人什么希望和恩典，也許那恩典就是沼澤和泥潭。倒不如，巖石般鋒利堅硬，干凈痛快，戳穿一切含情脈脈的曖昧，擊落一切希望飛翔的狂歡。不知道造物主為何這般折磨人，讓汪洋恣肆的黃河水四處流淌，淹沒一切，更淹沒人的靈魂，也許這是人類覺醒后痛苦的淚水，千年萬年流淌，才讓這黃河之水成為壓沉人類情感諾亞方舟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海帶走這些物質(zhì)的東西吧，包括人在內(nèi)，都是注定要灰飛煙滅的，只有時間和生死永存。

坐上到入海口的船，目之所及，依舊是兩岸的蘆葦，遠遠望去，蘆花飄搖，蒼白的如同送葬的縞素彌漫在天地之間。渾黃的黃河水飛濺起來，在船舷兩側(cè)嘩嘩作響，風(fēng)好大，水面上蕩起不小的波瀾。小船搖搖晃晃上下顛簸。除了渾黃還是渾黃，黃河真的名副其實。它沒有人們所說的那樣偉大需仰視，卻比人們傳說的更加渾濁不堪。我沒有看到海水和河水交融之處明顯的痕跡，便問駕船的師傅，他說，海水和河水的交界線有時能看到，但大多的時候看不分明。我搞不清這里是河風(fēng)河浪，還是海風(fēng)海浪？是啊，不是專業(yè)人士細細考究，我們無法搞清這里到底是黃河還是渤海，生活中很多的事情，不是那么分明的，往往是縱橫交錯，糾纏不休。溫柔的依附和殘酷的自我切割，幾乎在持續(xù)的交融和自毀中完成，不該讓人忍受這種無端的情感折磨。情感是相互的，就像河海之中，水之甜咸一樣，相互碰撞之后，水永遠消失在水中。人往往舍不得說破一些東西，不說破，留著一些希望，留著一些滋味，但這種滋味實難消解。挫折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人生是無常的。一些酒、藥、巫等致幻的東西，就走出來安慰我們現(xiàn)實的人生，那些復(fù)雜情感與思想就寄托于宗教和文學(xué)了。

諾獎獲得者福克納說：“人類的悲劇就是，普遍存在于生理上的曠日持久的恐懼，久遠到我們不會產(chǎn)生精神上的問題就能夠承受的起的地步?！笔堑?，生活中的恐懼感讓我們變得孱弱，因為我們內(nèi)心缺少真理的支撐。悲劇喜劇都是人生的表現(xiàn)形式，我們的人生還是少一些悲劇才好，讓黃河的水變成遺忘之水吧，痛苦和沉悶都隨著奔騰的海浪永遠離去。

不能繼續(xù)向前了，泥沙幾乎讓小船擱淺，要返航了。黃河每年在入?？谠斓厝f畝左右，以這種速度下去，渤海會被這條渾濁不堪的黃河徹底毀掉了，毀得尸影不見，魂飛魄散。黃河和渤海的糾纏，就像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和掙扎。我們要阻止這紅塵世界的毀滅，從自我否定開始，在我們內(nèi)心和外部世界，重建生命和死亡的尊嚴。

遠遠望去，左右兩邊黑黑白白的模糊一片，駕船的師傅說，遠處黑白的影子那全是鳥，有大雁，天鵝，海鷗等等上萬只鳥兒，這些鳥兒在黃河新沖積而成的陸地上棲息，安寧而自由。是啊，拋棄幻想，拋棄煩惱，拋棄一切遮不住的秋之悲涼。人生的旅途中，只留下自由的鳥兒吧，給他人自由，給自己自由，生活中的許多事經(jīng)不住推敲。即使望不穿黃河的秋水，也心神坦蕩，靈魂安詳。我們應(yīng)該相信人類擁有勇于犧牲，善于忍耐的精神，在痛苦和純美的沖突中，歷經(jīng)一切，依然具有光明、自由和快樂。

望不穿黃河的秋水，可以望穿情感的冷暖。坦然地接受季節(jié)的悲涼，始終保持理性吧。像圣徒西西弗斯一樣，給現(xiàn)實和精神的死亡畫上句號，周而復(fù)始地對付生活中的那塊巨石，在孤獨、荒誕、絕望的生命過程中，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靜觀那些與生命相關(guān)的行動，找到西西弗斯與巨石較量的動感之美和快樂。

黃河之水的渾濁，就是我們辛勞而世俗生活的寫照。望不穿黃河的秋水，就在苦難之中找到可以生存的力量和心的安寧。也許這次黃河口之行，就是我走向心靈清朗之途的踏板吧。

責(zé)任編輯：小 "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