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屬于一個人的?這話聽起來未免有些離譜。但是,正像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秘密一樣,一座山屬于一個人,也一定是因為其中不為人知的原因。
比如說,倉頡造字的時候,就專門為泰山造了一個“岱” 字?!墩f文》中寫道:岱,太山也。從山,代聲。更詳細(xì)的解釋說:岱,就是泰山的別稱,也叫“岱宗”、“岱岳”。于是霸氣的泰山就有了專屬的字,這個字形象地表達了山的偉岸、雄渾和氣勢,這個字就成為“一座山的字”。
當(dāng)然,倉頡大人我們沒有見過,但是這個專門造出的字,劃過文化的長河,乘著詩詞的小舟順流而下,早已如雷貫耳、聞名遐邇了。于是就有了傳說中的72位賢帝前來封禪的故事,他們在山頂聚土筑圓臺以祭天帝,在山腳下的小山積土筑方壇以祭地神。泰山從此成為帝王之山。
而我講的卻是一個平凡人的故事:1948年的某天,一群小伙子背著鋪蓋卷從泰山下走出,他們平均年齡只有18歲,是一群懵懵懂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在經(jīng)過短短半年的速成學(xué)習(xí)之后,他們踏上了南下的列車。65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寫著回憶文章的時候,這伙人幾乎全部離開我們?nèi)チ颂焯?。不過即使他們健在,我也不會把他們一一認(rèn)出,我只是對其中的一位很熟悉。他給自己起的字號里面有一個“岱”字,那是他南下的時候,從故鄉(xiāng)大山上扯下的一枚文字,他把它別在了胸前。我是后來從他抽屜里的一塊石頭印章上讀到的,上面的名字叫“岱峰”。
雖然那時候我尚未出生,但他已經(jīng)命定了會成為我的父親。
他們走過重慶、湖北,最后落腳在了湖南。那里有一座蘇聯(lián)援建的兵工廠。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像很多人一樣,在詩情畫意、煙雨朦朧的南方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可是沒有。離家之際他就定下了婚約。那時候我十八歲的年輕母親正在距離泰山十里的地方,在一個叫十里河的村莊,等待著父親的花轎,等待著時光的流動和我們這群兒女的出生。
人生就是這樣奇妙,不管走了千里萬里,泰山只需用一枚文字,就牽住了游子的心。
在一本陳舊的硬殼日記本上,我讀到了父親寫下的一首詩:
“四川人說,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
湖北人說,湖北有座黃鶴樓,樓頂還在天里頭?!?/p>
三十歲的父親激情滿懷,1960年元旦的陽光在他臉上寫下動情的光彩。
“我又何不嘗不愛自己的故鄉(xiāng)呢?”父親奮筆疾書:
“富饒的土地 "雄偉的泰山
蒼松翠柏萬紫千紅
黃鶴樓怎及唐槐漢柏
返老還童延綿千年
峨眉怎能與五岳之尊相比
噴云吐霧 "瞬息萬變
日觀峰 "觀日出
涉洋過海前來觀瞻……”
回故鄉(xiāng)去!回故鄉(xiāng)去!正是基于這樣一種信念,獨身南下的父親終于歷經(jīng)艱難,攜妻帶子一家5口,千里迢迢從湖南回到了山東的一座大山里,盡管這山叫沂蒙山,但在父親的心中,畢竟離泰山又近了一步。
大山成了父親心中的砝碼。放上去,能翹起所有的思念。
我是在長到了23歲之后回到故鄉(xiāng)生活的。期間,我偶爾跟隨父親回到泰山,但都來去匆匆,泰山的樣子是模糊的,是需要仰視的。但是一旦回歸,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親近。泰山是沿著父親的血脈抄近路走來的,在母親的兒歌里,在一直未曾改變的鄉(xiāng)音里,泰山的根須一直生長著,它不是飄在空中,而是以不可預(yù)見的姿態(tài),埋進我的經(jīng)絡(luò)之中。
泰山于我就有了更多的含義,我在泰山下安營扎寨,娶妻生子,在泰山下為年老的父母養(yǎng)老送終。站在七樓的露臺上,每天能和泰山十八盤遙遙對視。大山埋葬著我的祖先、我的父母,也埋藏著夭折的子嗣。大山由此成為一個人的密碼,生命中的種種都寫在里面。
四年前,不惑之年的我,又像當(dāng)年的父親一樣離開泰山遠走他鄉(xiāng),帶走的,也僅僅是一個名字。當(dāng)你打開電腦,在網(wǎng)絡(luò)中碰巧遇見“天下第一山下”這個稱謂,不要詫異它的怪誕,它其實是一個游子心里的山,和不可替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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