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次次彎腰將金色的玉米滿滿捧起,舉高,又傾斜手掌,讓它們一粒追著一粒從指尖簌簌滑落,像金色的小瀑布,水花四濺,發(fā)出玉石般細(xì)碎的脆響,落進(jìn)糧缸深處。
她望望父親,無限向往地說,如果家里有一滿缸玉米,哪怕不吃呢,只是每天讓我摸一摸,也心滿意足了。父親沉默不語。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整個農(nóng)村還晃動著饑饉的影子,我們家里放在暗處的每一口缸和每一只瓦罐都肚腹空空。更大的壓力還來自房子。分家時老院子給了兩個叔叔,抓鬮的父親攤開紙條,上面是一塊新批的宅基地和幾頂青磚。
一貧如洗的父親帶著一筆債務(wù)和一身愁病開始了我們艱難的建房歲月。母親捧出她陪嫁的首飾讓父親賤賣換錢,外婆將收藏的體己錢和一袋玉米送給他們。東借一些,西挪一點(diǎn)。他又是很好的泥水匠,年輕,有用不完的力氣,上班之余,親自動手,燒磚做瓦,采石拉沙,熟化石灰,制作門窗,和泥垛墻,和母親像紫燕銜泥一樣筑著他們的小巢。
母親永葆一種小女孩的天真,平日里,笑聲朗朗,如春花開放。雖然身體荏弱卻樸實(shí)能吃苦,滿足于相愛相守,并不抱怨父親的貧窮,也不嫌棄他的病痛,只是對有衣有食的生活充滿渴望。這渴望很低,她從不敢夢想有一缸小麥,而只是玉米就夠了。
我們這個大家族,在祖父那一輩已經(jīng)敗落。兒女多,祖父又是大戶的破落子弟,不善營生,窮得數(shù)九寒天父親和二叔睡在光床板合蓋一床破棉被。父親頭腦靈活有行動力,但中年之前,為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所限制,一直困窮不得志,窮困中建房,無疑雪上加霜。
每年六月麥?zhǔn)罩?,迅速貼著麥茬犁地點(diǎn)播種子,一兩場雨后,大片大片綠油油舒展搖動的小苗就漸漸添補(bǔ)了麥?zhǔn)蘸筇镆暗目諘纭^r(nóng)人從麥?zhǔn)盏钠谥袆倓偦謴?fù)過來,就又開始彎下腰去,面朝大地,忙著鋤草,間苗,施肥等工作。夏季豐沛的陽光雨露滋潤下,玉米是貪長的孩子,你從地這頭鋤到那頭,它就能翠生生地竄高一大拃,回身再看時,先前鋤過頭遍的地頭兒,新的一批野草又亂哄哄長起來了。
許多農(nóng)活父親愛莫能助,都要體質(zhì)荏弱的母親一肩來扛。每次中午放學(xué),她拖著沉重的身體回來,農(nóng)具一放,總先要在涼床上倒頭睡上二三十分鐘,才能掙扎著支撐起酸疼綿軟的身體為我們做飯。她一慣在生活中嬌慣孩子,就是這樣,也沒舍得讓我早早學(xué)干家務(wù)。一次,我學(xué)習(xí)退步,她生氣了,星期天的上午,命我一起去地里給玉米施肥,體驗(yàn)勞動的辛苦。天氣悶熱,毒日頭曬得我兩眼發(fā)黑,頭頂和后頸灼熱,寂靜中耳朵嗡嗡鳴響,玉米地里密不透風(fēng),汗水不斷涌出,薄薄的玉米葉子割得胳膊上都是細(xì)口子,經(jīng)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我有氣無力挽著裝化肥的籃子跟在她后面,懶洋洋地往她鋤的坑里灑,度秒如年,簡直痛苦不堪。
看我疲倦沒情緒,母親便給我講故事。解放前,鄉(xiāng)間刀客很多,他們動不動就跑到村莊里殺人劫掠,搜刮錢糧。那時候外婆尚年輕,就簡單收拾個包袱白天黑夜掛在床頭,一聽到風(fēng)聲,扯著舅舅們就逃跑,雖然一雙裹著的小腳,情急之下也是爬坡跳溝毫不顧惜,村人稱此為“跑刀客”。那年玉米穗剛灌漿時,刀客們來了,逃跑的村人中,有一位母親抱著不足一歲的娃娃,也是小腳,后來實(shí)在跑不動了,匪徒們攆得又急,就忍痛將孩子往路過的玉米地深處一放,哭著跑了。第二天險情解除后返回,在玉米地里又找回了孩子,那個男娃娃嗓子已哭啞,整塊地里布滿孩子爬動的指印。
回來后,我叫苦不迭,以后便仍是母親自己一人去田里勞作。大地之上翠綠似海的玉米田里,初時還有母親彎腰移動的身影,后來,不斷拔節(jié)瘋狂生長的玉米就高高地竄過了她的頭頂,她瘦小的身影深深淹沒在了青紗帳里。那年秋天多雨,玉米生了很多蟲子,她一遍遍地背著噴霧氣去打藥,回到家里,被汗水濡濕的棉衫貼在背上,背上有時還會掛著三四條紅的青的肉蟲子,把我嚇得尖叫發(fā)麻。
母親并不說苦,她興奮地說著她種的玉米如何植株高大,內(nèi)心充滿對秋天的向往。那時候大概已經(jīng)土地包產(chǎn)到戶了,玉米獲得了豐收,粗大青綠的玉米棒子堆滿了院子,村莊里到處是車轱轆聲,牛聲,人聲,空氣里彌漫著玉米殼玉米桿清新的氣息,家家鍋里都咕嘟嘟冒著煮玉米棒子的甜香。大人們掰玉米的時候,也不忘給孩子們挑一捆甜玉米桿帶回來。秋夜的星光下,蟲聲響成一片,我們感染了豐收的歡樂的氣氛,吃甘蔗一樣剝掉玉米桿的青皮,咬著玉米桿,咀嚼吮吸里面的甜水,一邊興奮地追鬧。
我們剝下玉米棒子外層老厚的青衣,將內(nèi)里薄紗的兩層掀起來和別的玉米棒子幾個一組擰結(jié)在一起,堆掛在木架上、樹杈上風(fēng)干保存。剩下一堆金黃赤裸的玉米棒子,直接攤地上的蔑席上翻曬。那個時節(jié)豐腴奢侈,每個庭院,每個村莊,整個北方大地都堆滿了玉米的黃金。
此后的整個冬天,村人都是在一邊閑聊一邊剝玉米棒子上的籽粒中度過的。白天在太陽照著的墻根下剝。先用鐵錐子在一個玉米上豎著沖掉兩排籽粒,余下的部分因?yàn)槟菞l溝變得像牙齒一樣松動易掉,然后借助手指、掌心,或另一個棒子摩擦的力量,剝得凈光,只剩一個淡紅的布滿淺坑的玉米芯,像空空的牙床。這是老人、孩子和婦女的活兒,大家一邊忙活一邊拉家常,東家長西家短,說說笑笑,嘴不閑手不停。在手掌不斷的用力撫弄下,金色的玉米粒像小雨淅淅瀝瀝蹦濺著從掌心落進(jìn)竹籃子里,籃中的黃金越來越多,太陽下閃閃爍爍。不時有蘆花雞們跑過來,撿拾跳脫在地上的玉米粒吃,啄玉米芯上掛著的碎粒,有膽大的公雞想把頭往籃子里探,被轟趕,撲著翅膀飛跑掉了。
那些日子,村人的手指、手心都被磨得粗拉拉的,完了還要一袋袋地將玉米粒背出去,攤在房頂上在秋風(fēng)中翻曬至干透。那年母親又買了一口新的大缸來裝她的玉米。半夜里睡不著起來,讓父親掌著油燈,她再去掀開缸蓋摸摸心愛的糧食,一遍遍將那硬實(shí)、飽滿、干燥的籽粒握在掌心又輕輕放下,暗夜的燈下,倆人消瘦的臉上都浮動著金色的笑紋。
當(dāng)時房子業(yè)已建成。在一座平緩的山坡上,一溜三間,是父親自己設(shè)計的樣式,以青石為基,用青磚砌成穹頂,是仿窯洞的建筑。屋門上楹窗的木格子圖案,院門門楣青磚上的花紋與刻字,都是出自父親的手。院里植著桐樹,墻邊種著大叢大叢的花,雞們在花根下刨著蟲子,豬曬著肚皮哼哼嘰嘰,螞蟻在門檻下跑來跑去。我們放學(xué)后喚著母親推開院門,她正在廚房里搟又細(xì)又長的面條,開水鍋的蒸汽像藍(lán)煙淡淡飄起。
所有她曾向往的幸福,都一一實(shí)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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