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松大汗淋漓從城市花園售樓部擠出來時,手里提著的那把空心菜已經是蔫頭耷腦??纯词掷锏目招牟?,再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心跟手里提著的空心菜一樣,也蔫成了一團。
天是陰天,讓人沉悶得透不過氣,熱氣象地上長出的草,一根根在搖晃,晃得眼睛有點迷瞪。售樓部門前的兩個臺階差一點讓車松一步踏空,要不是手腳靈泛,就要在門前摔個狗爬屎,手里的空心菜卻已丟出了老遠。
“我操,人不順的時候,跨步臺階差一點都要摔倒?!避囁珊莺莸赝_階上吐了口唾沫,上前撿起地上蔫了的空心菜,夾到停在售樓部門前自己的破自行車后衣架上,轉過身來,臉對售樓部,一臉的惆悵和懊喪。
車松買回家的空心菜蔫了。其實,一把空心菜,不值幾個錢,蔫了也就蔫了,沒必要借題發(fā)揮,大勢炒作??墒抢掀琶坊粗前涯枇说目招牟藢囁砷_始了無休止的數落。這婆娘嘴碎,逮著一點小事便要沒完沒了。結婚快七年了,梅花什么都好,就是嘴碎,讓車松難以忍受。結婚頭兩年,車松性急,碰到梅花數落,忍不住吼兩句,結果小兩口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磕磕碰碰,直到兒子天天出生后,車松才收了性子,碰上老婆嘴碎的時候,就做起悶葫蘆。很多時候,梅花的數落沒有了對手,一陣子后,感覺無趣,便也就偃旗息鼓。
可是今天,對著那把蔫了的空心菜,梅花的數落沒有了結束的意思,并且開始上綱上線:跟你快七年了,沒討著一日好。你就是個沒本事的男人,我?guī)е焯旄阕∵@個破地下室,人都要發(fā)霉。明天我就帶天天回鄉(xiāng)下去。
看著一家三口吃喝拉撒睡租來的二十多平米地下室,車松的心越發(fā)懊喪,蔫了頭,仰身在墻角的床上,兩眼空濛。
“說你沒本事還不認賬!”梅花一邊拿了蔫空心菜擇摘一邊嘮叨?!懊镏挥衅啧?,跑遍天下不滿升。當初在鄉(xiāng)下守著老房子當個教書匠多穩(wěn)妥,偏你心高,以為幾個臭文字就可以來城里顯擺。這不,三四年了,還是機關一個小跑腿的,混得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p>
梅花其實有水平,當初是老家村小的代課老師,說起話來勝過巧嘴八哥,能把歪理說成正理。論講理說辭,十個車松也不是老婆對手,偏偏今天車松占不著理兒,只得蔫了頭仰在床上。
如果到此為止,梅花的嘮叨可能會結束,偏偏車松憋不住氣,嘟囔了一句:房沒買到,去遲了一步,被別人買去了。
梅花一聽,馬上來了火,蹭的一下,就戧到了床前,手里拿著根蔫了的空心菜,臉上已無血色,圓睜了俏眼:你怎么這樣沒本事!昨天跟售樓小姐說好了的,今天去交一萬塊錢押金,簽購房合同,眼看到手的房子飛了。你是成心不買的吧?
買一套屬于自己安身立命的房子,是兩口子三年來夢寐以求的大事。為了節(jié)省家庭開支,只得每天吃素,結果一家三口吃得臉發(fā)綠,嘴里寡淡得出了鳥。昨天,趁周五可以偷偷早點下班的空擋,兩口子約好騎著破自行車四處尋找,最后才在城市花園售樓部相中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新房,簽購房合同的時候,售樓小姐問兩口子交一萬塊錢押金,一摸身上沒有帶錢,只得跟售樓小姐千叮嚀萬囑托,明天來交錢簽合同。晚上回到家,想著即將擁有自己的新房,兩口子激情高漲,哄兒子天天早早睡下,夫妻倆一遍遍溫習起了久違的功課,老婆有性趣,老公便極力配合。結果早上起得遲了,等車松揣了一萬塊錢趕到售樓部時,里面已是人頭攢動,昨天相中的房子已被人捷足先登,想要另外選購一套時,卻沒有一套無論是戶型還是房型合意的,只得蔫了頭回家與老婆商量再說。
根據車松的經驗,老婆的臉一無血色,麻煩就大了。果然,梅花的眼里噙滿淚水,胸脯一挺一挺的,一把將手里那根蔫了的空心菜摔到床上:這日子沒法過了。我?guī)焯旎剜l(xiāng)下去。
車松再也躺不住了,爬起身來,往地下室外就走,撂下一句:你不要走我走。
二
天陰暗得像家里那塊破抹桌布,涂抹得車松的心七零八落,也濕漉漉的。小城狹窄的街道上,人與車輛跟雨前螞蟻搬家一般,一個個行色匆匆。車松的心一陣陣悸慌,忙尋了街邊一個花壇的邊沿坐下。
又是那種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那是個讓人恐懼的傍晚,天陰沉得可怕,像一個懷胎足月的孕婦,大雨便在天空的大肚子里醞釀。從下午半響時分起,天開始有一搭沒一搭飄起了雨霧,樹木、森林和大地漸漸濛上了一層水珠,擰一擰,要擰出水來。
十八歲的車松從學??赐旮呖及窕貋?,行走在老家的山間小道上。高考成績不好也不壞,錄取了個師范院校,但不是車松滿意的那種專業(yè)。家在縣城邊遠的一個小山村,到家得經過一段令人恐怖的深山小道。本來,那山路并無令人恐怖之處,只是陰暗幽深了點。山路從山的向陽處向山的山溝深處延伸,然后再拐出。山溝里有溪水流淌,溪水在斑駁雜亂的巖石里回旋,發(fā)出令人恐怖的聲響。
小時候起,村里人有關那段山路上的鬼怪傳說就充塞了車松的神經,雖然山路在腳下踩了十幾年,可每次走到那段路上,車松的心便要提到嗓子眼里。
天開始撒下毛毛雨,山路濕滑。車松穿著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音在陰暗恐怖的山路上回蕩,心“蹦蹦”地要跳出胸腔。行走在空蕩蕩的山路上,一個幽靈好像也在身后“踢踢踏踏”地跟隨。眼看差一步便要拐出那段山路,突然,山路旁的叢林傳來一陣令人恐怖的“沙沙”聲,心已提到嗓子眼的車松一聲“??!”的叫喚始終沒能喊出聲來,一路狂奔,拖鞋都跑丟了一只,等到跌跌撞撞跑回家時,人已差不多虛脫。
從那時起,車松便有了心悸的毛病,一遇煩惱,就心慌意亂,無法自制。車松本是無神論者,用了各種方法去解釋和寬解那種現象,心悸的毛病仍是無法解決。
又是那樣的一個鬼天氣!車松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在街邊的花壇邊沿坐了約莫半個小時,雨霧已開始籠罩小城,心悸的感覺才漸漸淡了,眉毛和頭發(fā)已經濕漉漉的。褲袋里的破長虹手機突然冒出了《梅花三弄》的歌曲。來電話了!掏出手機看時,是老婆梅花的手機號碼。一咬牙,索性把手機關了。
街上的行人一個個都很陌生,看表情,好像都在嘲笑自己是“窩囊廢”。摸摸仍揣在兜里的一萬塊購房押金,車松索性把錢掏出來舉到頭頂張揚,立刻,身上便落滿了羨慕或是鄙夷的眼光。
手里張揚著一萬塊錢往前走了十幾步,車松禁不住啞然失笑:自己幾時變得這般俗不可耐了!想想自己當初,大學畢業(yè)時,意氣風發(fā),差一點就成了大學老師。那時,仗著涂鴉了幾篇文學評論作品,系主任多次找他談話,要求他留校任教,由于鄉(xiāng)下老父老母需要照顧,權衡再三,只得回老家當了一名中學老師。其實,最終沒有做成大學老師的原因,車松并不知道。當時,留校任教只有一個名額,最后那個名額學校還是給了一位市領導的兒子,只不過車松不知道內情罷了。但車松的心里一直很有優(yōu)越感:是金子,到哪里都能發(fā)光!誰知,做了七、八年的教書匠,歲月磨平了銳意。三年前,縣里為各局機關選拔文員,車松有幸被選調到縣城工作,可是,隨之而來的安居成了令人頭疼的問題,自己拖家?guī)Э?,縣城卻沒有一個安定的住所。十多年來,省吃儉用,雖說存了十萬塊錢,可是物價在一天天往上漲,錢已越來越毛,買房,成了當務之急。
“十萬塊錢算個屁哦!”車松心里一路七零八落,恍惚間,走進了一家二手房交易所的大門。
交易所里,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堆起了殷勤的笑臉。墻上貼滿了二手房交易信息,讓人眼花繚亂,每一條信息只是簡單地寫著房源、房價??吹醚劬λ崦浟?,才看中了一套價格適中地段合適的二手房,于是轉身問女人那房的詳細交易信息。女人獻媚地一笑:先交二十塊錢押金,再告訴你賣房主家的詳細資料。
要是交易不成,押金退還嗎?車松心下忐忑:二十塊錢可是一家三口二天的菜金!
當然不退,這只是信息費。交易成功,還要另收交易費。
車松驚慌失措,逃出交易所的大門,身后丟下女人一連串“吝嗇鬼”的咒罵聲。
三
老天生了氣,一個勁往地上潑水。
看著漫天的瓢潑大雨,車松這才省轉心來:一遇大雨,家里那間地下室便要浸水。地下室比門外的地面要低幾公分,雨一大水便倒灌。忙沖進雨幕里,一路奔跑回家。
遠遠地,望見老婆打著赤腳拿著鐵簸箕往外面奮力舀水,可水舀出去又倒流進屋,卻哪里能舀得完。
車松落湯雞一般沖進家里,一股腦兒從墻角的衛(wèi)生間收了毛巾,也不管是洗臉的還是抹澡的,一條條碼到門口,總算暫時阻住了倒流的雨水。
梅花黑著臉一直往門外奮力舀水,看老公手忙腳亂一臉的狼狽相,禁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車松心里一暖,咧了嘴與老婆相視而樂。幸喜雨勢已漸漸小了,兩口子忙乎了大半天,才把地下室里的水弄干凈。
晚飯一個炒豆角、一個蔫了的空心菜、一個豆腐湯另加一個辣椒炒雞蛋。雞蛋是梅花從娘家?guī)Щ貋淼?,一般情況下,梅花都舍不得吃,今天為了犒勞犒勞老公阻水入室的功勞,便拿出雞蛋拌著辣椒炒了。兒子天天已從幼兒園接回來,吃飯的時候,看有炒雞蛋,囔著要吃,車松便把雞蛋粒從辣椒里揀出來哄兒子吃飯。好歹把飯吃完,快到七點了,車松趕緊擰開放在床前桌上的電視機??粗醒肱_三部曲的《新聞聯播》,是車松每晚的必修課。
往常這個時候,老婆都會帶兒子出去散步,然后回家洗漱睡覺??墒墙裉欤坊ò淹肟晗赐?,幫兒子洗完澡然后哄了睡下,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
老婆一想心事,車松心里就有些發(fā)毛,不知道老婆思想過后又要提什么新話題。上午買回來的那把蔫空心菜已經咽下了肚,莫不是還要尋自己的晦氣?《新聞聯播》正在播放第三部曲:非洲某國正在鬧饑荒美國佬正在往中東出兵。車松一心二用,一邊看電視一邊拿眼偷瞄老婆,只見老婆膩歪歪粘近身來,嗲了一句:老公,明天我想去尋個工作。
車松一愣:天天怎么辦?
反正兒子白天已送到幼兒園,中午又不回來吃飯,我就尋一個不耽誤接送兒子的活兒干就成。你看人家活得多滋潤,我們家就靠你一個人上班的那點收入,眼看著又打算買房,我能夠幫一點是一點,總勝過在家閑著好。
車松一時有了點小感動,伸出手來把老婆摟進懷里,想想老婆,真是值得自己愛憐。結婚這么些年了,沒跟自己過過好日子,雖然嘴碎,可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心為家,沒有隔夜仇。自己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中學教書的那幾年,學校有個名叫吳丹家住縣城的女同事,竟然看中了自己,倆人還談了一段時間的戀愛,只是后來梅花拼了命地介入,那段戀情才作罷。聽說吳丹的父親還是縣城一個什么局里當局長,倆人的戀情結束后,吳丹隨后調離了鄉(xiāng)中學,從此,車松再也沒有見到過吳丹。
車松與梅花本是同一個村里長大的,算是青梅竹馬。車松畢業(yè)分配回鄉(xiāng)中學教書的時候,梅花正在鄉(xiāng)小學做代課老師。在梅花的心里,早就把車松當成了自己的老公,車松分配回來的那段時間,梅花欣喜若狂,在探聽到車松跟吳丹談戀愛后,梅花使盡了女人的渾身解數,甚至耍了一個不要臉的手段,躺到車松的床上,形成了既成事實的婚姻。
老婆一發(fā)嗲,車松心里便酥了,聽著老婆的溫言軟語,看老婆已經迷離的眼神,車松忍不住低頭吻下。老婆“嚶嚀”一聲,嘟囔了一句:死鬼,昨晚還沒要夠呢吧!卻已把自己顫抖著的火熱胸脯貼到了老公胸前。車松臉發(fā)熱,放開老婆:洗洗早點睡吧。明天我還要給單位趕篇材料。梅花有點意猶未盡:破單位,周末都不讓人消停。嘴里雖然嘮叨,卻已爬起身來。兩口子洗漱完后,便關燈上床睡覺。
梅花睡覺有這點好處,平時嘴碎,一上床嘴就不碎了,特別是跟老公做完功課后,三分鐘不到,就能響起輕微的鼾聲,比孩子入睡都快。頭幾年剛結婚,車松對這點很不滿意:你怎么躺倒就睡,想跟你說個體己話都難!梅花一臉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說完后,照樣閉眼就睡。
老婆入睡、兒子入睡,車松卻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想起已過世的父母,一會想起自己如今怎么混到了這步田地?把心想的亂七八糟。想當初,讀大學時,躊躇滿志,也曾有過宏偉的理想,也曾有過達濟天下蒼生之志,誰知十多年后,自己已過了而立之年,仍是一事無成,整天為了小家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煩惱,什么理想、什么抱負,都是狗屁。想得焦頭爛額了,便又想轉,自己與仍在鄉(xiāng)下村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同齡人比,也還是有優(yōu)勢的,最起碼每個月都有那點穩(wěn)定收入能讓一家三口吃喝不愁,雖說工資不高,總不會讓人餓死。隨即卻又想到,村里的同齡人雖然辛苦勞作,但他們都有屬于自己或好或破的房子,而自己呢,到如今,連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都解決不了。于是,便又想起了房子的事。說也怪,想房子的事,眼前竟然出現了曾與自己談了一場戀愛的吳丹,于是,不自禁地想起,當初要是走跟吳丹結婚的那一步,不說吳丹的父親有權有勢,就憑吳丹有個穩(wěn)定工作,倆人結婚,肯定早在縣城有了一個安樂窩,說不定吳丹的老爺子幫活動活動,自己如今也混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當當,也可以少奮斗幾年!人啊,在社會上生存,差了一步,生活就完全是另一個樣了。這樣亂七八糟的想了好一陣子,看看熟睡中的老婆和兒子,不自禁又有了愧疚之心,人不都是這樣的活法嗎!自己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有一心一意愛自己的老婆,夫復何求?只要努力,面包、牛奶終究都是會有的。于是,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慢慢進入朦朦朧朧之中。
四
周一上班,辦公室老主任神神秘秘地把車松叫到一邊:縣里準備提拔一批副科級年輕干部,你夠條件,局里準備把你推薦上去,你自己也去努力努力。
車松一聽,欣喜若狂,表面上盡量裝做不動聲色,顫抖著聲音跟老主任打聽了有關提拔方面的情況和程序,原來,提拔副科級干部要經過民主評議、筆試和面試三道關口。老主任告訴他,前面兩道關,憑你車松平時的為人和水平不是難事,關鍵是面試,這里面有道道,你得想辦法找人去活動活動。車松唯唯諾諾,暗自在心里把自己的同學、朋友包括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能沾點親戚的關系捋了幾遍,捋爛了,好像都沒有一個什么關系能夠幫得上自己的忙,心里便有了點沮喪。
中午回到家,車松把單位要推薦自己提拔副科級干部的情況一匯報,老婆馬上抱住他在臉上亂親。車松忙推開老婆,先莫高興早了,面試那一關恐怕就難通過。于是就把面試那關里面的道道跟老婆做了個具體分析。
梅花這才感覺事態(tài)嚴重,要是找不到關系,恐怕老公這提拔的事就得泡湯。于是就坐在床前急,這一急還真管用,真給她想出了一個辦法,自己平時在家沒事,認識了幾個在小區(qū)里面居住的幾個閑散女人,沒事就聚在一起玩玩小麻將,其中一個算是玩得比較好的麻友曾跟自己說過,有什么事,她可以幫忙,老公在縣委大院里上班,與縣里的一個副書記走得很近,關系也鐵,說不定這個麻友能幫得上。
這回輪到車松跟老婆親了。倆人親熱過后,便坐下商量該如何把這層關系打通。通關系的途徑算是有了,可該給副書記送什么好呢?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都沒有個統一答案。最后梅花一咬牙:干脆,房暫時不買了,咱砸兩萬塊錢給副書記。
車松有點心痛:“這可不行,家里就這一點指望買房的錢呢!”
“你傻呀!”梅花倒是一副視死如歸的精神:“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等你當上副科級干部了,還怕沒錢買房嗎?上了這個平臺,才能當上更大的官呢!”
車松有時真的很佩服老婆處事的魄力,看老婆如此慷慨,受了感染,便點頭同意。于是,倆人便興致勃勃地商定,晚上走一趟麻友家。
下午,梅花特意找那個麻友搓了一場小麻將,并且跟麻友說好,晚上自己夫妻倆要去麻友家拜訪拜訪,順便參觀她家的好房子,但沒有提起請麻友的老公幫忙的事。
晚上,車松看完《新聞聯播》,跟老婆一起來到小區(qū)的貨店里。面對滿目琳瑯的貨品,倆人都犯了難,該買些什么給麻友家呢?總不能空著手上門吧。東西太少了又拿不出手,送多了萬一事辦不成那可就虧大了,何況又心痛錢。兩口子咕嚕了好一陣,都拿不定主意,圍著貨架上的貨品轉了好幾圈。車松突然眼前一亮:有了!老婆問:什么有了?車松指著碼在貨架旁的一堆“爽歪歪”:你麻友家有小孩子沒有?老婆說:聽說有一個比天天差不多大的兒子。車松說:那就好!你看,一箱“爽歪歪”有六板,一板六瓶,才三十六塊,六六大順。一瓶才一塊,小孩子又喜歡喝,看著又顯大方,又是名牌飲料,你麻友肯定喜歡。
老婆一聽六六大順的字眼,興致也高了,馬上掏錢買了一箱,由車松提著,一路興高采烈來到麻友家。
麻友很熱情,麻友的老公也很熱情。聽兩口子喘喘囁囁說明來意,麻友的老公果然痛快:可以,可以,成人之美的事。又說:“我跟副書記雖然關系近,但我也不好直接帶你上領導家的門。我給領導寫封信,將你的情況介紹一下,你自己直接找領導?!?/p>
車松又大著膽子,說:“那就請老兄合適的時候在領導面前多美言幾句。”
“那是,那是,大家都是明白人!”麻友的老公哈哈大笑,一口答應。
兩口子捧著這封信,如同捧到圣旨一樣,興高采烈地回家。車松還不忘自嘲一句:一箱“爽歪歪”,換個覲見領導的通行證,值!
縣里提拔副科級年輕干部的程序很快啟動。民主評議、筆試兩項車松都是名列前茅,過兩天就要進行面試。梅花早就準備了兩萬塊錢現金,用牛皮信封裝好,要老公趕快帶著那封信一起去登領導的門。車松的看法不同:領導日理萬機,見的人又多,何況從來沒有見過我,早去了,說不定領導在面試的時候會忘了我長的是什么樣子,還是等面試的頭天晚上再去,給領導留一個深印象。
面試的頭一天晚上,車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敲開了副書記家的門。進得門來,先把那封信拿給領導看。那封信果然管用,領導的臉色緩了許多,說:這個小子,怎么這么可愛,寫什么信嘛。有事可以當面說。然后問車松的工作和單位情況,車松一五一十地認真做了回答。見時機成熟,車松從懷里掏出裝著錢的信封,畢恭畢敬地推到領導面前。領導拿眼瞄了一下,馬上嚴肅起來:你小子,弄什么歪門邪道,趕緊給我拿回去。
車松忙丟下信封,也不敢看副書記嚴厲的眼神,轉身飛也似地逃離了領導家的門?;貋砀掀艑W說了覲見領導的過程,老婆說:錢既然放下了,這事肯定能成。
面試過后的第二天,局長把車松喊到局長室。一進門,局長把一個牛皮信封摔到車松的眼前:你小子怎么不學好,放著正道不走,偏要走歪門邪道,害我挨了領導一頓好尅。
車松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那個信封,分明是自己前天晚上送給副書記的,怎么到了局長手上?只聽局長的話傳進耳里:你的事算是泡湯了!領導的意思是,一個年輕人,不走正道,卻走那跑官買官的途徑,人品有問題。還是先放著鍛煉鍛煉再說。
又是那種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車松只覺得心里堵了一堵墻,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邁步,這一步終究難以邁出去,不是慢了就是錯了,自己的人生里,關鍵的一步究竟差在哪里了呢?
五
幾天后,梅花在附近一家超市找了個站柜臺的工作,月薪雖然不到一千五,但梅花卻是做得興高采烈:自己除了接送兒子讀書外,終于也可以自食其力了。有兩份收入,家庭生活自然大大改善。這天下午下班后,車松特意跑到菜市場買了一只活鴨,準備做個啤酒鴨,一家三口打打牙祭,最近一段時間,嘴里寡淡得出了鳥,趁今天自己在機關提了個小官兒,得慶祝慶祝。
回到家,梅花看老公一臉的喜慶氣,便揶揄:喲,撿到鈔票了?看你樂成個瓜樣。
車松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悅,喜滋滋地告訴老婆:自上次副科級領導干部提拔的事失敗后,自己在機關勤勤懇懇做事,小心翼翼做人。今天,機關老辦公室主任退下來,局長提拔我頂了機關辦公室主任一職,這辦公室主任雖然不是什么官,比提拔成副科級領導干部差一步,但在機關里卻是個舉重若輕的職位,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這正應了那句老話: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只要自己努力,前途還是一片光明的。
梅花一聽,又是抱著老公一頓亂親,弄得兒子天天在一旁向媽媽羞臉。
晚上,兩口子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這個說:老公,這樣下去,你的前程肯定遠大。那個說:老婆,有你跟我做幫手,咱家的生活肯定一天比一天高。也是日怪,自從找了個站柜臺的工作,梅花不再粘著枕頭就睡,而是睡前成了話嘮,兩口子倒了個個兒,換成車松倒頭就睡。
“老公,跟你說個事?!?/p>
“額!”車松迷迷糊糊地應一聲。
“你知道你的副科級領導干部為啥沒有提拔起來嗎?”
老婆一提起提拔的事,車松心里一激凌,清醒了一大半。
“下午那個麻友上超市買東西,拉著我一頓埋怨:你兩口子怎么那么不懂事,現在是什么社會,錢毛成這樣,兩萬塊錢就想買個副科級領導干部,這不是扯淡嗎?害得我老公現在都不好做人!”臨了老婆又再補一句:“我當時可是被麻友臊得無地自容?!?/p>
車松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看著老婆一張一合的櫻桃小口,臉一陣陣發(fā)燙。正在這時,車松的手機突然響起了《梅花三弄》的歌曲,拿起手機一看,是個陌生來電號碼,本想不接,怕費錢,可那歌曲固執(zhí)地響。老婆說:接啊,剛當了個小官,難不成就有艷遇啦?車松便果斷地捺下了接聽鍵,只聽得手機里傳來一個似曾熟悉的女人聲音:是車松嗎?
車松一愕,還沒明白是誰來的電話,隨口答道:是啊。睡在一旁的梅花趕緊撐起身支棱起了耳朵。
“老朋友,我是吳丹,好久不見,你好嗎?”
車松心里一陣緊張,忙吱唔了一句。只聽得吳丹的聲音很爽朗:聽說你調來縣城工作了,怎么樣,有空嗎?我們見見面吧!
看看一旁支棱起耳朵的老婆,車松感到手腳無措,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樣回答吳丹。看老婆臉上陰晴不定,便小心翼翼,說:眼前沒有時間,有空再說吧。說完,忙把電話掛了。
其實,在車松心里,是渴望見見吳丹這個昔日戀人的,可是老婆就躺在旁邊,借自己十個膽,也不敢當老婆面答應吳丹的邀約,雖然臉上竭力裝作若無其事,但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坐臥不安了。
梅花見老公接完吳丹的電話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本想破口大罵,一轉念,“撲哧”一笑:喲!老情人來電話啦??磥恚闶且賵龅靡?,情場也要得意了。轉身卻把背對著了老公躺下。
車松知道,老婆的醋勁已經上來了,忙壓下內心的忐忑,扳過老婆的肩膀:放心吧!我跟她快十年沒聯系過了,什么情況也不會發(fā)生。
梅花的嘮叨勁又上來了,粘住老公,不依不饒,非要老公咒詛發(fā)誓,今后不再搭理吳丹才行。車松無法,只得轉言:我跟吳丹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我就是個小老百姓,做不了那花里胡哨的事來,有你和兒子天天,我就足夠。咱小老百姓有小老百姓的活法,快別操那份閑心了,房價眼見一天比一天在漲,還是趕緊去買房為上。
一聽說買房,梅花的情緒又高漲起來,拉了老公嘮嘮叨叨地商量起了買房的事。這一晚,兩口子都失了眠,各自想著心事,久久無法入睡。
六
第二天下午下班,車松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輛紅色奧迪停在身旁,車窗搖下,一個女人沖他莞爾一笑:大主任,請上車吧!
車松一愕,仔細看時,卻原來是吳丹,快十年沒見,吳丹仍很漂亮,只是眼里有滄桑之感。車松一時無措,但看吳丹落落大方,心想,上車就上車吧,難不成會把我吃了!一面掏出破手機跟老婆打了個電話,告訴老婆,單位有客,要晚上才回。打完電話,一個念頭迅即省現:自己怎么撒謊都不帶臉紅的了?
吳丹駕車載著車松一路在小城的街道上穿梭。路上,倆人都沒說話,車松心里嘀咕,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直到奧迪開到小城那家最豪華氣派的大酒店前停下,吳丹說:下車吧。車松下意識摸摸口袋,心里大窘。吳丹笑道:放心吧,今天我請客。
倆人進了酒店,尋了一間雅致的小包廂。坐在舒適的椅子上,車松奇怪,自己的心怎么很平靜,那種忐忑感竟已跑到了九霄云外,望著吳丹美麗的臉龐,竟已癡了。吳丹笑笑,款款而談,當初與車松分手后,連死的心都有,便求父親找關系調回了縣城。后來,經人介紹,嫁了個富家公子,誰知前夫移情別戀,撇下自己而去,自己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個,工作早就已經辭了,這些年都是在沿海經商,最近才回來,聽說你調來了縣城,所以才邀請你敘敘舊。你呢,娶了梅花,肯定幸福吧?
聽吳丹問起老婆,車松才驀然驚醒,忍不住捫心自問:娶梅花做老婆,自己是不是真的幸福呢?隨即想起了可愛的兒子,于是便笑道:“我很好??!”
吳丹臉上省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轉言道:“如今,你也算是步入官場了。我爸是縣里的副書記,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你盡管說?!?/p>
車松驚詫莫名,心里的震動莫過于響了一聲驚雷,等到向吳丹核實時,才知道上次送禮被退回的那個副書記確實是吳丹的父親,于是,臉上便現了鄙夷之色。吳丹見車松臉色有異,不疑有他,繼續(xù)說道:這次回來,我拍下了一塊地皮,準備搞房地產開發(fā),你要是有意,可以算你股份。
一聽吳丹關于房地產開發(fā)的字眼,車松突然感覺很累,雖然已是怦然心動,但他明白,吳丹的話語分明在暗示自己:只要走舍了家跟吳丹結合這一步,自己在官場肯定會扶搖直上,生活必定會步入小城上流社會行列。什么蔫空心菜、什么囊中羞澀、什么居無定所、什么低三下四求人都將是過眼云煙,一去不返。此時,老婆梅花的嘮叨竟在自己的心里有了幾分可愛,那份平凡和淡然的生活自己竟是十分的留戀。可是,一縷迷人的云彩卻在眼前不停地翻卷,分明可以讓自己唾手可得。只感覺“行”與“不行”兩個字眼在自己的心尖上猶如擂戰(zhàn)鼓一般咚咚作響。
車松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時,已是不辨西東。老婆梅花這次破天荒沒有數落,耐心為他收拾洗漱好上床睡覺。
當了辦公室主任的車松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了。每天晚上,為了陪單位來客,車松回到家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站了一天柜臺的老婆有時也免不了嘮叨,說:你一個芝麻大點的官兒,每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住著個破地下室還滿世界得瑟,也不怕磕磣的慌。
老婆一提房子的事,車松便沒有了底氣,更是心煩意亂,吳丹的影子便又浮現心頭,讓車松無法是處。一段時間以來,小城房價漲勢行情讓車松如坐針氈,刺激著車松的脆弱神經:家里的十萬塊錢已經遠遠不夠買一套房子了。
梅花已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車松的變化,只是她不愿把事情戳穿。這天晚上,車松醉醺醺地回到家,早就帶了兒子天天散完步回來的老婆一把揪住老公:你倒是別光顧著喝酒了,現在房價已經比頭幾個月漲了一倍有余,一天一個價,再不出手買房,房子恐怕都要成金子做的了。
車松一臉的無奈:家里這點錢,只夠買房子的一小半了!我正在問親戚朋友借呢。要不,你明天回鄉(xiāng)下娘家也想想辦法。
“求人不如求己。”梅花拿出一張房地產開發(fā)商的房產銷售廣告推到車松眼前,咬咬牙:“我打聽清楚了,個人現在可以到銀行按揭貸款買房,大不了把我賺的錢拿去按月還貸。再拖下去不買,恐怕我們一輩子都要住在這個破地下室里了?!?/p>
看老婆下了這樣大的決心,車松也受到了感染:好,明天我們就買房去!
兩口子這次是真著了急,拿著房產銷售廣告進行認真細致的研究,在充分比對了房價、房子的實用性以及自己的承受能力后,算算經濟賬,按揭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車松十多年存下來的十萬塊錢只夠個首付,以后每月都要還一千多塊錢的房貸。也就是說,老婆梅花的柜臺恐怕要白站到五十歲為止!
捧著那張房產銷售廣告,兩口子相對無語。抬頭仰望蒼穹,但見天際有一粒一粒星光在閃爍,一縷漂亮的云彩在星光里不停地翻卷,車松在心里忍不住問自己:這一步究竟該如何走??!
沙、沙、沙,一陣令人心悸的聲音又在車松的心里不停地回蕩……
責任編輯:紅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