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我正在高山的防火線上和旅行團一起戶外活動,突然聽到才五十六歲的叔父,于凌晨五點去世的消息,那種愉快的活動心態(tài)不由一落千丈,宛如過山風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音容笑貌卻不由的一幕一幕的浮現(xiàn)在我眼前。
叔父是個身強力壯的人,精力非常充沛,做事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總是不惜力氣。他十七八歲時,那時正好還是走集體,我就見他和幾個力氣很大的人,用牙咬著籮索把一籮六十來斤重的谷,從場上送到隊里的倉庫中,并且一連幾次,就好像是他們幾個人在比賽,看誰提得多,非得要有個輸贏,叔父提的時候,只見他用牙齒緊緊地咬著籮筐的繩索,彎著腰,手向兩邊張開,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暴起,提起籮筐撐起八字腳立馬就走,腳步踩的地面咚咚地響,人如飛一般的向倉房跑去,待回來時,臉上汗珠滾滾,但卻有一臉的高興,用彈花指在臉上彈了一下汗,說:“一籮谷算個雞巴毛,有種的再來比”,直比到只剩最后一人。
那次他沒比贏,在提最后一籮谷時,因走的太快,提著谷的他不由頭重腳輕的往前摔倒在地上,眾人笑他時,他還不服輸,只說是自己走的太快,但他真的就是這樣一個愿意使力氣的人,因而他兄弟倆有一次出外做工,他擔得太重了,居然起不了肩,他卻不愿缷下一點,寧可叫弟弟幫他把擔子托到肩上,然后咬著牙把擔挑到目的地。他弟弟說他不該挑這么多,他反而說:又不是挑不起,只是起不了肩。他幫別人做事,每天拿了你一百元工錢的話,他總是會幫你多做一些,不幫你做個一百二十元的事就好像有愧的樣子,別人不做的,他都會爭著上前去做。一天傍晚,有人挑著一擔秧匆匆的往田中趕,見他收工回來,便說:金甫,我剛在別處討了一擔別人剩的秧回來,這么晚了,沒辦法,你得幫我插下。他二話不說的就下田去了,所以很多的人都喜歡請他幫忙。
一到農(nóng)閑,家里的事少了,他不是砍柴,就是出外去做事,每年種那么多的糧食不說,還每年可以在外掙回一兩萬元的外加收入,別人看著他一年三百六十天從早到晚的很辛苦,但他卻反而感覺到很幸福的樣子。只要哪里有事,他總是樂于去做,能不能掙錢,都無所謂,他掙了錢高興,掙少了錢也還是一樣的高興。
叔叔因不惜力,所以做事的時候,有時總免不了上當。一次去林場伐樹,包工頭見他正直,又很舍得花力氣,兩人正好同年,便結(jié)為同年。但他在一次伐樹中,因過于求快,一不小心,讓鋸鋸到了腳上,大腳指鋸的就剩一張皮連著。他在醫(yī)院住了幾天,還沒抽線,就要出院,他兄長說:你腳指鋸得只剩一張皮連著,才幾天功夫,線都沒抽,怎么能出院呢?他說:反正現(xiàn)在只需要消炎,在家好好的休息就行,在這里住一天要花好幾百元的,我回家去打打消炎針就可以了。兄長說:又不要你出錢,老板為你報銷,你心痛什么?但他卻說:他一個那么小的小老板,一天能賺幾個錢?他的錢就不心痛么?我在這里治一天的錢,拿回家可以打一個星期的鹽水呢,何況我的腳是我自己不小心傷了的,又不關(guān)他的事,做人要憑良心啊。
我總是想,叔叔的身體是太棒,但人畢竟不是牛啊,牛也有個累倒的日子,何況人呢?每次看他做工回來,在路上話東話西,還很高興的樣子,但一到家門,就好像變了天一樣,總沒有在外那么開心,一回到家,總是來不及收汗,不是到菜園割豬草,便是在家里忙豬食;有幾次都是很晚了,大家都在場上閑聊,而他卻還在像女人一樣在家中刈豬草,然后還要把豬食煮好。有一次下雨,在外做工的他,因施不了工而回家,嬸嬸很遠的看見了他,只見她說:你們看,才出去幾天,就回來了,爺爺都做了,還像小孩一樣在路上瘋來跑去,跑起來好玩咧。嬸嬸說完,一臉的不高興,賭著氣,獨自的走了,而叔叔回來,打開鍋看看,看見鍋是空的,就拿著籮筐上菜園去了,大家等嬸嬸出來,笑著說,金甫不回,這么大的雨,這豬草還不要你去割么?他回來了,你還這么不高興。而叔叔割完豬草回來,也不換下濕了的衣服,卻又忙著刈起豬草來了。
不管叔叔在外多久回來,我就好像總沒見嬸嬸高興過,兩人好像是冤家,嬸嬸看見叔叔總是氣嘟嘟的樣子,從沒看見給過好臉色,而叔叔卻總是不去計較,與其與她生氣,不如多去找點事做,實在沒事就去山上砍柴,砍的柴多得每年都燒不完,所以每到冬天,他家燒的火特別大,在他家烤火的人也特別的多,這幾個人走了,那幾個人又來,總是把他家的火塘擠得滿滿的。但他砍柴,總是一大早就出去,嬸嬸是那樣的人,對他總是愛理不理的,從來沒看見她做過早飯給他,所以他每次砍柴,都是抓一把花生放在衣袋里,邊走邊吃,待走到山上,花生也吃完了;他每年種的花生不少,足有兩三擔,但從沒見他賣過,其他家人都不大吃,那么多的花生就是他在一年中被他當早餐吃了,花生雖然吃了不少,但畢竟當不了早餐,特別是一個做體力活的人的早餐。
叔叔的死,是死在胃癌上,他不喝酒不抽煙,,按說一個身體那么棒的人,不應(yīng)該死在胃癌上,但蒼天偏偏無眼,在日久天長的歲月中,讓他餓出一個胃病來,并且對于一個身體那么棒的他來說,開始丁點的胃痛真的是太無足輕重,他從不把這點痛當回事,但直到痛的實在不能再忍時,一檢查已是胃癌晚期了。我聽到這一消息時,正好是去年臘月,當時我很震驚,那晚我去看望他,他說話和正常人無甚區(qū)別,精神勁十足,他說:這算什么病啊,就是一點肚子痛,好了還和以前一樣,該挑的挑該做的做??蓱z的叔啊,他還只知道自己是一個腫瘤,不知道是一個惡性腫瘤,并且還是晚期,更不知道醫(yī)生宣判他只有四個月的生命了。
叔叔的生命欲望很強,他認為自己還這么年輕,這點病不可能導致自己會死,一直到一個月前,他還在忙碌,他心中的愿望是今年要種植什么,種多少,養(yǎng)幾頭豬等,還在像以前一樣忙碌,直到忙碌到自己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來,這時的他已飲食不進多天了。
叔叔的心地特善良。有一次我回家正好碰見一個年輕人拿著一個紙幫寫的紙牌,說家里有什么絕癥病人,所以出來化錢,也就是寫小錢的那種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騙子,不是騙子也是一個以叫化為生的年輕懶漢,可叔叔見他說得可憐,居然給了他幾十元,我一見便說:一個這么年輕的人出來叫化,不值得可憐他,他好手好腳不能出去賺啊。那人見我一說隨即跑了,并且還跑的飛快。而叔叔卻還在說:他說的好可憐,老婆病了,躺在醫(yī)院沒錢治呢。但幾天過后,叔叔被騙,騙子把叔叔叔叔叫的很甜的,騙走了別人來看望叔叔所接的八百元錢。我想騙子一定是那個年輕人,因為他看穿了叔叔的善良。
叔叔勤勞一生,加上正直善良,對任何人從不多個心眼,所以沒有人不喜歡他,唯不喜歡他的就只有嬸嬸,從結(jié)婚以后一直到死。其實叔叔不是怕嬸嬸,更多的是讓著嬸嬸,懶得與嬸嬸計較,但嬸嬸在家畢竟讓他高興不起來、快樂不起來,也許是他不想受嬸嬸的念叨或冷眼,所以身體強壯的他讓他一直在拼命的找事做,他寧可在外拼命的做事,也不愿多受嬸嬸的冷眼或絮叨。叔叔其實一直很樂觀,他在家里找不到的快樂,便在外面去找,所以在做事中,哪怕是汗流夾背,他也會說點笑話,或葷上幾句,或打點小賭,逗上點小樂子。一次,一個年輕的女人,見他挑著一滿擔的谷,谷上面還各加了半個纖維袋的谷,說:做兩回挑不好,你要把坐山挑回家啊。他說:你坐上來試試,我挑著個美女,保證走的更快。那女人果然拉住他籮筐上的繩索,叔叔卻挑著擔拖著女人就走,那女人拖也拖不住,還差點被他拖倒,只好哈哈大笑的放手。但一回到家,就不愿多說,就只黙黙的做事。但家畢竟是家,在家的時間畢竟太多,所以在家不那么愉快的日子也多,人活的畢竟是心態(tài),長期的心態(tài)不順,哪里不影響健康的呢?何況他還經(jīng)常餓著早餐?
想起這些,叔叔的生命真的太短了,這么短的生命中,他還是辛勤忙碌至死。待我趕回來時,正好是收油菜的時節(jié),他去年所種植的油菜,還是他的一伙外甥侄子去幫他收進來的,足有好幾百斤菜籽。
叔叔的墓地就選在那塊油菜地,在那里就只能讓叔叔在天堂享受他收獲的油菜了。
天堂缺種地的人,所以叔叔去了。
天堂缺勤勞的人,所以叔叔去了。
天堂缺善良的人,所以叔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