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表自顧自地走著,睡眠掩埋了時間,我們在自己的夢里重溫著在某個時間里會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故事,也在溫習著時間所帶來的真實感。夜晚是混沌不可感知的,黑暗里我們無意識地沉睡,只有在醒過來的時候我們才能回味夜晚,它在睡夢里是一整塊,形狀不規(guī)則,不能被分割,被排序。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
黑夜本身是平板的,沒有生機的,乏善可陳的,可一旦一束月光,一點星光,一抹燈光翩然而來,黑暗就不再是無邊無盡的一展平面了,變得透明和立體了,像一個水晶球一樣,可以看到人們活著或者死去的秘密。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牛走向一個山坡,下坡有很多的石頭,黑的、白的、灰的,甚至還有朱紅的,形狀有點古怪,擺成了一個個圖形,其中有一個是四方的,其他的看不明白,山坡下面有幾塊田,可是沒有一個人在這里干活,她把牛使勁往上坡趕,那里的草看起來很茂盛,我聽到她快樂地哼著歌,突然牛發(fā)了瘋往下沖,她被牛拽著往下滾,帽子蓋住了她的前額,她扶起了帽子,一塊白布蓋住了什么,木板從白布邊角里露出來,她再也不敢看了,逃也似地跟著牛一起滾到了田里,然后沒命地奔跑,她穿著紅色的小短衫,跑向了遠方。
可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和腳被玻璃割破了,流了好多血,每一個傷口里都黏了很多玻璃渣,明顯不是一兩塊所致,玻璃?哪里來的玻璃?明明都是石頭啊。我明白了,玻璃是石頭死亡后留下的晶體,而這個城市到處都是玻璃。櫥窗里,嶄新的精品時裝散發(fā)著金錢的光澤,高高在上供人們觀賞和用鈔票交換,時尚在這里留連,為女人們編織了一個個美麗的幻想。銀行大樓的玻璃門里,穿著正裝的身影來去匆匆,門外流浪漢在抱著胳膊打盹,鈔票在玻璃門內(nèi)外瘋狂地周轉(zhuǎn)。而北京天安門里,一位偉人在透明的棺材里睡著了。玻璃無處不在,將欲望和死亡擱置在我們的不遠處,等著我們來取。而光穿過玻璃本身是沒有影子的,它只刺疼了我的眼睛。
一輛火車,它的頭有兩只眼,打著強烈的光,轟隆隆地從我面前駛過來,對,是火車,是它,軋死過一個瘋子,瘋子?什么瘋子?他有老婆和兒子,可是他瘋了,搶走了我的妹妹,我才四歲多躲在家里不敢出去,透過門縫看到他抱著我的妹妹在沙堆旁狂躁地轉(zhuǎn)圈,看起來像是轉(zhuǎn)木馬,我看到媽媽回來了,媽媽也快瘋了,她變得好兇悍,破口大罵,上前要揍他,瘋子被媽媽嚇傻了,媽媽奪回了妹妹。可是瘋子蹲在地上哭了,他哭得很傷心,慢慢地就走了。瘋子為什么會哭呢?我一直不明白。
后來他被人關在空空的房間里,他又跑了出來,看見小孩就笑,然后又哭泣,大人們都很怕他,也很討厭他,他們又把他關進去,而且還捆住了,這一次瘋子在里面呆了很長時間,他似乎從人間消失了一樣,再也看不到他到處游蕩了。我也很害怕瘋子,可是他哭時我一點都不害怕,我睜著眼睛看他,我聽說大人哭是不掉眼淚的,我要看他流淚了沒有,他離我太遠了,我看不到。
在他消失的這段時間,傍晚我經(jīng)常和外婆去鐵路邊玩,我喜歡路邊的一種白粉色的小花,火車經(jīng)常轟隆隆地從我們的身邊傻頭傻腦地跑過,鐵軌上有很多垃圾,很臟,最后一次瘋子逃了出來躺了上去,被軋死了,他的家人為他收了尸,停在院子里,很多人去看,媽媽不讓我去。可是我還是偷偷一個人去了,我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去他的家那條路可真長呀,我清楚記得那種氣喘吁吁的感覺,心臟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攫住,腳被草絆著走不快,可是我拼命地趕,因為媽媽一會就能把我找回去,我小小的腳怎么也快不起來,我快哭了,我看到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我想,瘋子也是會流淚的。我長大之后,知道有一個詩人在我出生的第二年臥軌死了,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是詩人,可是我見到過一個瘋子。
瘋子后來呆的地方是一個沒有光的黑暗地下,這里的黑暗不同于夜晚的黑暗,它是液汁,被裝在一個空間,滿當當一點都不晃蕩,濃稠、靜止,時間在這里變得毫無意義,只能讓位于虛無,無邊無際的虛無,連寂寞都不嘆息。我曾鉆過一個豎直的地洞,我在里面聞道了腐朽的味道,我看到我的祖父就就躺在這虛空里,不,我看不到他,他沒有了大胡子,也沒有了生氣的眼睛,他的肩上沒有扛著犁,他的后面沒有一頭牛,他的手里沒有端著旱煙鍋,他過去時曾在這里,現(xiàn)在消失了,成為了這腐朽味道的一部分,他倒下的地方就是一塊土地,他就倒在了我的身后,可是我無知無覺地繼續(xù)往前走,他沒有喊我,他把我留在了一個不再屬于他的世界里,他戴著黑禮帽,拄著一把傘,朝我揮手,笑著,露出整齊的牙齒。
現(xiàn)在我的祖母又躺在一個黑暗的地下室里,常年潮濕,她癱瘓了,像地鼠一樣,一年只有幾次機會享受到陽光,我叫她,她總以為是我的爸爸。我給她買很多餅干、糖果,可是她像動物一樣一會兒就吃完,我背著她,把她放在輪椅里,去曬太陽,可是她很快就要回去,我跟她說話,大多數(shù)她不回應我,我只好自己看書。她又開始喊我爸爸的名字,說,小子,你回了?我說,沒有,我是你孫女。她每次把大小便拉在自己的身上,我說,奶奶,你不是孩子,她沒有說話,眼睛躲著我,我只好給她換衣服,再去洗。假期快完了,我把買來的零食放在她身邊,我說我要走了,她背對著我,哦,這么快就走了,小子,讓你大哥送送你。我什么都沒回答,背著書包走了。
黑暗又一點點被光線揉碎,一塊一塊在沒有睡眠的人中間漂浮,夜行的司機,值夜班的警察,晚上寫作的作家,加班的白領,還有失眠的人們,在他們面前,黑夜是十二點、一點、兩點……我的父親就經(jīng)常在這樣的夜晚勞作,他開著貨車,在四季溫度不一的夜晚里從安靜的夜晚里駛過,他的引擎聲沒有吵醒這個已經(jīng)睡過去的城市,他還不知道他的頭發(fā)被這無睡眠的夜晚一根根地拔掉了,他眼睛也被黑夜模糊了,漸漸渾濁了,他直挺的背和厚實的雙手不再強健有力了,肯定再也打不過村里那個老流氓了。他在這安靜的夜晚,肯定會想起我的母親,他的兒子和女兒們,還有那個蛙鳴稻香的夏天,他嘔血苦苦追求的理想,但是現(xiàn)在他只會想著還有多少貨沒裝,他沒有嘆息,因為生活的貨車需要集中精神才能打準方向盤,才能不出事故。
光一點點捋順了黑暗下的混沌,因為光,我們無一例外地擁有了一塊屬于自己的黑暗—影子,大小不一、形狀不同。光影帶來了七點鐘的暖意,人們又聽到了時間的滴滴答答聲,爺爺把種子交給光來孕育,姐姐在池塘邊洗衣服,爸爸發(fā)動了車子的引擎,媽媽趕著做飯,妹妹對洋娃娃說話,弟弟呀呀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我站在門口,房間的門是開的,對面的另一扇門也是開的,有一些模糊的燈光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探索,房間的物體不失時機地擁有了自己的影子,隱隱約約,它們都在小心翼翼地交談著這所房間的秘密。
我們在光影下生活勞動,回憶和溫情,談未來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