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看戲,要到大隊。大隊院子的西北角有一方方正正的戲臺子,青磚灰瓦,飛檐雕壁,紅磚鋪地,兩邊柱子粗細有大老碗口般。老一輩說是杉木的,上了紅漆,風蝕殘年依舊直挺挺的立在臺上。中間拉一張褪了色的陳舊太幕。平日里,戲臺安安靜靜的杵在那無人問津,灰塵和蜘蛛網(wǎng)密密麻麻纏繞著戲臺四周,說不出的孤獨和寂寞。而有戲唱的時候,周邊七八個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蜂擁而至,被冷落了好久的戲臺會變成另一種模樣,眼見那暗紅色的大幕來來回回不停歇的拉合著,頂上的燈光熠熠生輝。尤其是那些粉面桃腮、披紅掛綠的角兒們,踩著抬步輕輕裊裊的出來后,千種風情萬般柔媚,整個戲臺子上下簡直沸騰了!
所幸的是,我家就在大隊隔壁,出了家門到戲臺,用腳丈量只要百十來步。跟同齡伙伴相比,我占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勢。但凡村子里唱戲的時候,年少的我,急急跑到灶房,蹲在灶臺邊三兩下吧啦完一碗飯,兩只胳膊挽著幾只馬扎凳子,跑的屁顛屁顛的來到臺前,就是為了占幾個最能看清戲子容顏和身姿的好地盤。然后,等爺爺奶奶大媽嬸娘們來了,賞我?guī)酌X,買幾袋糖果和麻豆之類的小吃。至于戲臺之上那些演員嘴里冒出的調子長長短短依依呀呀的,蒙蒙懵懵的,什么也聽不懂,倒是臺上敲鑼打鼓,臺下人仰馬翻的熱鬧場面很是誘人。
慢慢大一點了,也有跟著大人,提著板凳,趕到幾里甚至十幾里以外的廟上或村莊看戲。到了夜晚,常常爬在爺爺奶奶的懷里睡個渾天地暗的,中間醒來,瞇著眼瞅上一陣子,戲子身上那一件件繡著大朵牡丹和七彩珍禽的綾羅綢緞衣衫,閃爍出灼人的光芒,刺得我瞌睡全無。偶爾臺上那一雙雙顧盼流轉的眼睛里,傳遞出來的一份嫵媚動人之神惹得臺下的青年男女怦然心動。最讓人過癮的是,鑼鼓嘯天中那些扎靠背旗、頭擺花翎的武生花面,耍著大刀,舞者雙錘,威風凜凜,加上一群毛毛小兵連翻筋斗,好生熱鬧!
等到十二、三歲大小時,漸漸知道一些人間事了,也能大概聽出一出折子戲的前因后果,緊鑼密鼓不再覺得震耳了,生旦凈墨丑也能分辨一二,特別是那角兒身披紫色羅衫,頭頂鳳冠霞佩,額前綴珠抖簪,滿頭金光搖晃,水袖揮如蛇舞,翩躚而來,竟然莫名的心生幾分歡喜。
印象很深的是,那會兒經(jīng)常和伙伴們下幾道坡到偏遠的溝底玩,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溝溝壑壑中,鄉(xiāng)民們趕著羊群,割著牛草,稀稀疏疏撒落在蜿蜒的一道道梁上。他們手持鞭稍,一陣陣脆響后,那伴了多少輩人爛熟的秦腔調子,便揚揚灑灑的從嗓子眼蹦了出來。東頭壟上,有人扶著犁鏵吼一句“秦香蓮攔轎喊冤把駙馬告”,遠遠的,西邊地頭,立馬就能看到有人揮著鋤頭和一聲“他殺妻滅嗣罪惡滔滔”。不一會兒,空曠的田野下,《鍘美案》中黑臉包公的威武之聲和陽剛之氣便雄赳赳氣昂昂的回蕩起來。也有不甘落后的大媽嬸娘們,一段王寶釧婉轉動聽的《趕坡》也唱的聲情并茂。呵呵,簡直要比灌二兩“西鳳”白干、吃幾片長線辣子、抽幾口大葉旱煙來得解乏,爽口,恣意,豪放。
就這樣,那些貧窮而落后的年月里,只要天氣尚好,莊稼地里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都會有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一聲聲一段段的折子戲響徹天宇。我可愛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把勞動的艱辛沉重,生活的喜怒悲哀,吼給頭頂?shù)乃{天白云,吼給腳下的蒼茫大地。至今,我的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后生賣水后花園、薛平貴栓馬寒窯前、穆桂英祭樁大路邊、周仁哭妻孤墳前昂揚唱段和渾厚叫板……這一出出折子戲,聲聲真切,活脫脫的描摹了父輩們大喜大悲的人生,仿佛黃土高原上萬千大眾的生活,只在那百個人物故事,千段唱腔詞句中,無一例外的彰顯而出。
如今,置身喧囂的鬧市,很難再找到當年聽戲的感覺了。即便聽到,也是偶爾回家的夜晚,和父母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說著陳芝麻爛谷子的家譜舊事,念著鍋碗瓢盆里的俗世濃情,或者只陪著二老安靜坐著,看房前屋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樹稍上,一輪圓月托盤似的安靜掛在天邊,將整個村莊沉淀成淡淡的墨色。
忽而的,隔著一條又一條村落,一聲聲秦腔、一段段折子戲或遠或近,斷斷續(xù)續(xù)的傳進我的耳朵里來。曾經(jīng)唱過秦腔的母親,更是如數(shù)家珍般的,說,大丫,聽不出來吧?這一段是《三擊掌》,說的是一個宰相的女兒,為了嫁給薛平貴這個“窮小子”,居然與父母“三擊掌”斷絕了親情關系。后來,王寶釧十年寒窯之苦等來的是薛平貴的忘恩負義;那一段是《二堂舍子》,正唱著劉彥昌舍親子保養(yǎng)子去衙門定罪的忠義之事,千古絕唱呢!
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唇齒間笑意沉沉,她的臉龐溢出一種安詳和平和。也有那么一瞬間,她的眼底有一絲絲的恍惚。我盯著母親愣神了半天,心里在想:她老人家的眼前,一定浮現(xiàn)出當年那一座座陳舊的戲臺上一個個鑼鼓喧天的場面,那些花旦凄凄切切的訴說,那些胡生千轉百回的演繹,還有那一聲聲纏綿悱惻催人淚下的唱腔,一定傾盡了母親對秦腔難以割舍的半生之緣。
那時,我的母親在縣劇團,主唱胡生,《周仁回府》中的一段《悔路》唱的名揚四方。后來,由于劇團不景氣,解散了,母親也回到鄉(xiāng)里了,這成了母親此生難以言說的缺憾。過了幾年,我唯一的妹妹天生麗質,嗓質又好,偷偷跑去考上了戲校,母親知道吃這碗飯的艱辛和磨難,心中糾結了好久,最后還是讓妹妹去了。于是,我也有了很多機會看那些臺后一張張單薄純真的小臉,在一番擦脂涂粉后,剎那間,一個欲語還羞的東閣小姐呈現(xiàn)在我面前。等紅幔布緩緩拉開時,一曲一曲的人生風雨,一段一段的深情對白,從這些稚氣臉蛋和嘴里表現(xiàn)出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有無意看到曲終人散的時候,隨他們退到臺后,看所有粉墨登場的角兒,洗去一臉的油彩,露出疲憊而蒼白的面頰,三三兩兩坐在簡陋的走廊上狼吞虎咽。那飯盒里,也是一些我們平時很粗糙的素面菜食。那一刻,我傻愣愣地盯著他們,心里納悶:原來,剛剛還在臺上熠熠生輝風光無限的角兒,臺下卻過著和我一樣平素簡單的生活,她們如醉如癡的把自己埋沒在別人的前塵舊事和愛恨情仇里,待謝了幕,卸了一身的云裳,一定會有一絲絲淡淡的惆悵和落寞。怎不是呢?這種感覺沒,像極了一個人,站在熙熙攘攘的渡口,目睹了所有的千帆過盡,忽而,繁華和喧囂褪遠,一切都寂靜下來,這瞬間的落差交織在一起,又會是怎樣的心緒?
依稀記得,《斷橋》邊,聽白娘子一襲素白喪服口口聲聲念郎君肝腸寸斷;《三娘教子》里,看補丁兩肩的三娘打坐織布機前說教令郎聲淚俱下;又聞《花亭相會》里,粉黛佳人張梅英寒夜臨窗磨墨伴夫君讀書的情深厚意躍然而上;再看《柜中緣》,更為一介布衣女子徐翠蓮箱底救忠良之后的深明大義而感動……
寫到這里,我想告訴你,這些散落在我身邊、散落在舊村落里的折子戲,只數(shù)聲牙板,只一縷琴音,硬是活生生地,能讓人怔怔的,聽出眼淚來。于是,臺下的人們跟著唱一段,再一段;轉眼間,人生過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