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四大娘家做了多年鄰居,我知道他們菜櫥里有件寶貝,那是一件康熙年間的官窯青花磁盤。它的胎體發(fā)出珍珠般的光澤,素白,柔和而高貴.盤中畫著一個美麗的仕女,藍(lán)色,純凈而優(yōu)雅。我總是感覺那個美麗清純的女子有著一雙憂郁的眼睛,她晶瑩的目光正認(rèn)真地看著眼前所經(jīng)歷的每一個時代,以及見過的每一個人。
因為云姐,我見到了她家的青花瓷盤。云姐是四大娘的女兒,她生得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烏黑油亮的長發(fā)辮上,扎著一個金色的葵花發(fā)卡,更重要的是她聲音柔美,唱起歌來非常動聽。
小時候我很貪玩,喜歡到處閑逛。
有一次鄰居家的小燕說,云姐經(jīng)常在家里唱歌給村里人聽,很多孩子放學(xué)后都選擇去她家聽歌。一得到這個消息,我就來了興致,趕忙也跟著去湊熱鬧。
那時,大家點什么,她就唱什么。記得,大家最常點的歌就是孟庭葦?shù)摹讹L(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偶爾還唱《追夢人》,《望星空》之類的。每次還沒唱完,就有人急著點下一首。她總是微笑著邊點頭,邊征求其他人的意見。她溫柔甜美的歌聲還有和藹的微笑,伴著北方夏夜里舒適的風(fēng),在星空下,在小村里,在草垛間,在她家那三間破舊土屋的房梁上,繞來飄去,總是會讓大伙兒愜意不已,忘了回家。
我很好動,不只是聽歌,還喜歡到處翻他們家的東西。一次我打開她家的菜櫥,就看到了那個在微弱的燈光下泛著青白光澤的瓷盤,那種奇異神秘的光澤以及盤中畫著的那個恬靜的女子十分吸引我,當(dāng)我終于忍不住問到這個盤子的來歷時,從四大娘那里知道了有關(guān)于它的那些曲折的往事。
舊時,四大娘的祖父在浙江開當(dāng)鋪,用心經(jīng)營多年后,慢慢積攢了很多古董,家資一時間殷盛至極。老頭子光是姨太太就娶了八房。四大娘那個最小的奶奶,是浙江人。據(jù)四大娘說,她走路時輕飄飄的,像擺動的柳枝。說著咿咿呀呀的南方話,糯糯的聲音,就像糕點那么甜。
四大娘見到她時,已是戰(zhàn)亂的年代。為避戰(zhàn)亂,四大娘的祖父坐著八抬大轎回來了,除了大量的金銀財寶外也把她帶了來。那時,老頭子雖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但是還不糊涂。他囑咐自己的子孫在他百年后,安頓下這個柔美的南方小女子。
大家見到錢財后,忙著答應(yīng)了,可是,老頭子一死,財產(chǎn)被瓜分一干二凈之后,他們就把這個小女人趕了回去。當(dāng)時才只有幾歲的四大娘坐在門檻上,看到她一邊哭著,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些什么,只帶了些路費,踏上了歸程。
數(shù)年后,又有人把她從南方抬了回來,這次用的是棺材。她臨死前說,希望自己能跟老頭子合葬,但愿后人在祭奠老頭子時,順便給她燒點紙錢。因為她生前沒得到老頭子的財產(chǎn),只想死后能沾他一點光,做個有錢人。但是,沒有后人的她只是草草地被安葬在一處荒地上,慢慢地,那無人問津的墳頭,跟荒地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最后完全被野草淹沒。
當(dāng)我問及她的死因,四大娘十分不屑地說:“一個只知道描眉畫眼的女人,怎么能養(yǎng)活自己,所以先是餓,后是病的,就死了。”
不過,四大娘家后來也被劃成了地主階級,慘遭批斗,那些金銀財寶也最終不知去向。
等到四大娘長大后,盡管貌美如花,卻因為成分問題嫁不出去。
最后好在四大爺不嫌棄,娶了她。四大爺祖上多少代都是貧農(nóng),加之他本人有些遲鈍,到了很大的年齡也討不到媳婦。沒有辦法,經(jīng)人撮合,他只有娶了四大娘——這個地主的閨女。四大娘全家因為此事高興不已,雖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卻也還是硬著頭皮給了四大娘嫁妝——家里平時吃飯用的兩個盤子。
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四大娘沒少挨四大爺?shù)拇蛄R,他動手時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就是:可恨的地主階級,沒想到你們也有這一天吧,我要替全天下的勞苦大眾報仇雪恨!
四大娘除了忍讓,沒有任何辦法,一句可恨的地主階級,讓她在四大爺面前,委屈了一輩子。
四大爺打她打到氣頭上,還胡亂摔東西,陪嫁的兩個盤子,后來就只剩下了一個。
“這盤子也許是寶貝吧?”我跟云姐說。
“不是吧,沒聽說過呢。”她柔柔地回答。
“你們怎么能用它來盛咸菜呢?”我覺得有點可惜。
“有時候也用來盛肉?!彼拇竽镆徽f到肉,眼里就發(fā)出了奇異的光亮。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那個瓷盤的價值,只是覺得盤子里的女子很好看。盤底用圓圈圈著的“大清康熙年制”這幾個字,大家也都不知其具體意義。
后來,云姐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去了一家演出團(tuán)工作,聽說還找了一個彈吉他的男朋友。
常聽四大娘說,云姐的出場費已經(jīng)漲到了一千元。只是,演出團(tuán)的老板不知道為什么總也不發(fā)工資,她也賺不到錢,還得靠家里接濟(jì)。
我也沒有機(jī)會再去看她們家的那個青花瓷盤,雖然惦念著,卻也找不到借口。
四大娘也因為見不到云姐而焦急。她說,唱歌能當(dāng)飯吃嗎?一個女孩,成天出頭露面地唱啊跳啊,像個什么樣子?要是被有錢人騙去,這輩子都完了。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當(dāng)年的那個小奶奶。
所以,四大娘心生一計,說是自己得了不治之癥,沒幾天活頭兒了,必須要云姐回家見她最后一面。
云姐一路哭著回到了家,之后就再也沒能走出去。
等到我從外地讀書回家的那一年,聽說云姐已經(jīng)嫁給了一個彈棉花的。
最初云姐不答應(yīng)這門親事,她惦記著遠(yuǎn)方那個彈吉他的男孩,還有她的歌唱事業(yè)。但是,四大娘說,彈棉花哪里不比彈吉他好?在稅郭街上,只有棉花才能彈出錢來,吉他能彈出什么?!當(dāng)然,她那時也沒見過吉他。
現(xiàn)在的云姐已經(jīng)在市里買了房子,全款。
她自己帶著兩個孩子負(fù)責(zé)日常生活的照顧,以及上下學(xué)的接送。
她婆婆全家都還在稅郭街上彈棉花,聽說她們家很有錢。
四大爺彌留之際,我去探望他老人家時,見過那個彈棉花的男孩。他身上沾滿了棉絮也來看望老人家,進(jìn)門只說了兩句話之后,就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四大娘說,現(xiàn)在是彈棉花的旺季,他一天睡不了兩個小時,非常累。勸他休息也白搭,他說,賺錢重要。
四大娘還說,好在有這么個勤勞的人,云姐一點也不用為生計著急。
看來,在四大娘的眼中,彈棉花的好處,比彈吉他要多得沒法說。
四大爺咽氣那天,云姐哭得兩眼通紅。那個彈棉花的男孩沒來,因為有很多棉花要彈,他沒有時間過來。
前段時間,我學(xué)習(xí)了一點收藏知識,終于知道了四大娘家那件青花瓷盤的秘密。于是就帶著萬分激動的心情跑到了四大娘家,趕忙讓她拿出那件瓷盤給我看。
四大娘見到我的激動很不以為然:“我還以為你要看什么呢?不就是那個破盤子嗎,早給打碎了”!
當(dāng)我著急不已地問及原因,她倒十分不耐煩,沒好氣地說:“過年時,不是都要打碎個盤子碗之類的東西嗎,可以討個“歲歲平安”的,前些年沒有錢買新盤子,新碗,所以也舍不得摔舊的?,F(xiàn)在有錢了,趕年集的時候添置了些,所以就把舊的給摔了?!?/p>
“碎片在哪里?”我著急不已地追問道,因為青花瓷的碎片也是值些錢的。
“哪還有什么碎片,我都是用錘頭敲的,聽說盤子越是碎得厲害就越好,我就給敲了個稀碎,扔了!”四大娘說這話時很是高興的樣子,好像那些破碎的瓷盤碎末會給他們家?guī)硪荒昊蛘呤且惠呑拥暮眠\似的。也許,是覺得四大爺一死,她自己也有打碎盤子的能力了,這在她的有生之年應(yīng)該算是一個不小的進(jìn)步吧。
我沒敢告訴她那個瓷盤的價值,怕她難過。都窮了一輩子了,好不容易過兩天好日子,我就別跟著添亂了。
那件寶貝的秘密就讓我永遠(yuǎn)地藏在心里吧。
從四大娘家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又見到了云姐,她還是小時候甜美的模樣。我見她手里正捧著那個青花瓷盤,便想拿過來好好看一看,誰知那瓷盤卻突然從她手里滑落到地上,碎了。
隱約地,我看到碎片上有一雙美麗憂郁的眼睛,正流出青白的淚水來。
我很惋惜,向那些碎片伸出了憐憫的手,可是一陣鉆心的刺痛一下子把我給疼醒了。
看了看窗外,月正中天,我想,明天又是個忙碌而平凡的日子。也許,只有這樣的生活才是屬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吧。
這分明只是一個夢而已,我的手,卻不知道為什么隱隱地疼起來,漸漸地,這疼竟傳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