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山崇阿的影子里,蘇州的山實(shí)在不起眼。“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幾乎家喻戶曉,演化為一種大眾化的哲思,也讓那些排不上位置的小山小丘聊以自慰。就山而言,若無橫空出世的巍峨,重巖疊嶂的險(xiǎn)峻,或出神入化的秀麗,大多很難進(jìn)入名山范疇。說文化,歷代文豪詠頌的詩章,帝皇的敕封,才使得名山大川有了流芳的底氣。
天池山太小,又很偏僻,它的知名度遠(yuǎn)遠(yuǎn)不如相距不遠(yuǎn),且同出一脈的天平山、上方山、穹窿山。且慢,若非因幾幅古畫的指引,我等一行五人也斷然到不了這里。蘇州繞城高速有“天池山”出口,一路疾馳,有幾個留意過這個出口,并將它與一段歷史勾連?即使在視野中閃過,也大抵隱沒在記憶中了。
山下入口處,浦仲誠正與女服務(wù)員交談。天天置身于天池山,想必她應(yīng)該如數(shù)家珍,事實(shí)并非如此。說起黃公望,她一臉茫然,更遑論《天池石壁圖》了。浦兄在嘿嘿笑聲中有些失望。說起康熙、乾隆都在此留下足跡,服務(wù)員說有所耳聞。這不足為怪,門票背面的介紹,就有這個內(nèi)容。
從天池山東邊進(jìn)門,沿著當(dāng)年的“御道”上山。很少有這樣平緩易走的上山路,但憑腳板的感覺,幾乎覺察不到上行。龍?bào)w金貴,如華山、泰山那般奇險(xiǎn)的山路帝王不會親自用雙腳丈量的,想必十六抬的鑾輿,前呼后擁。而在天池山,皇上盡可以從步道“躬行”,同樣前呼后擁,氣氛大不相同。上溯四百年,黃公望來此游歷時,未曾有御道的便利。好在非崇山峻嶺,以他云游半生練就的腳力應(yīng)無大礙。天池山的東邊,人稱“華山”,正是黃公望在畫中題寫到的“華頂”。
我們在盛夏預(yù)定了一個難得的“好天”,一路陣雨,到這里,雨絲忽然細(xì)小若有若無,長松夾道,山風(fēng)拂面,幽靜而怡然。御道東邊有一山澗,名曰“桃花澗”,澗邊立有小景致的指引牌,包括泉眼,大多只能謂之遺跡,我等凡夫俗子雖不甚想象它們奇妙之所,想當(dāng)年,這些地方都能引人駐足逗留的。
在石牌坊前停住,抬頭望見上邊提額“天池山”,“天池”也在望了。我對“天池”的解讀來自媒體,有名的如長白山天池、天山天池。山之巔,群峰環(huán)繞,一片碩大的水域,天似洗過的瓦藍(lán),水與天一色的純凈,高遠(yuǎn)靜美。這里的“天池”不過半畝水塘,潛意識里閃過一絲失望,同伴也有這樣的感覺。在池邊凝神佇立,漸漸覺察它的美妙。池水靜謐,周邊奇石林立,山坡一側(cè)更令人眼花繚亂。隨手指一塊石頭,都是大自然的杰作,只是一時語塞無法形容。那么多天然奇石薈萃于池邊,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以奇妙的方式連綴、組合、疊加,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眷顧。不少還有名號:壽星讀經(jīng)石、金蟾峰、比丘石……濃縮版的,寫意版的,只覺眼花繚亂。歷代摩崖石刻不僅詮釋歷代名人足跡,也使這座山的人文氣息愈發(fā)豐滿。池水清澈,白云映水,煙嵐飄渺,“水底煙云”四字,如神來之語,囊括了虛實(shí)間種種妙處。
蓮花峰是一定要攀登的。這個與黃山著名的峰巒同名的小山頭,是否因此而沾光,還是作為陪襯的存在,是哪座山峰先得名?無從考證,也無多大意義去考證。透過寂鑒寺的重檐仰望,山頂危立的奇石似花瓣,整個山巔酷似蓮花盛開,作“花蕊”的一塊巨石更是搶眼。我們沿著小道登頂,山不太高,但路徑狹窄、曲折、陡峭,至半山曲徑處,我等扶石接力。此處陡崖壁立,巖壁有石刻“秀屏”。本地的山大多為泥土植被覆蓋,裸露的巨巖不多見,而這里是一整塊天然巨石,因歲月剝蝕留有層層痕跡,而且還將繼續(xù)。腳下是著名的“五十三參石”,巨石上鑿有53級石階,據(jù)說為方便乾隆登山,僧人一夜間趕鑿而成。
雨后的石階濕滑,小心移步才是。在沒有開鑿石階以前,這段上山路很艱難,耄耋之年的黃公望,不止一次攀登峰頂。自然,作為畫家,他攬勝兼有采風(fēng),入眼的景象皆可入畫,移步換景,不同視點(diǎn)的山水氣象也變幻多姿,不到最高處便無以找到最佳的觀察點(diǎn)。中國山水畫講求一個“遠(yuǎn)”字,平遠(yuǎn),高遠(yuǎn),深遠(yuǎn),寬遠(yuǎn),所有的“遠(yuǎn)”也是以目力之及相關(guān)。黃公望在《天池石壁圖》的構(gòu)圖,近景視角都呈俯視,遠(yuǎn)景飄渺而虛幻。
峰頂視野開闊,晴天,南望可輕易看到太湖萬頃碧波。在巨石邊盤桓良久,暗自驚嘆。巨石上寬下窄,隨意地踞于有一定傾斜度的石基上,危如累卵,令人驚心動魄。席地坐于山頂,浦兄?jǐn)傞_幾幅畫,一一指點(diǎn),對照,辨認(rèn),我們懷著好奇心,試圖從畫面與實(shí)景間發(fā)現(xiàn)更多的相似點(diǎn)。六百多年時空的橫跨,草木枯榮,更朝換代,原有的建筑連斷垣殘壁都蕩然無存。但山勢依然,自然景物的駐顏術(shù)非人生可比。黃公望最早作的的《天池石壁圖》,山勢層層盤桓向上,畫右中,能很清晰地看到一池四邊石壁陡立,橋閣筑于水中,這無疑就是天池了。此乃點(diǎn)題之筆,似文學(xué)作品中的“文眼”。
浦兄研究黃公望,并不囿于畫作,黃公望每一段足跡,他都了熟于心。就他提供我資料,有文字史料,及《天池石壁圖》和《華頂天池圖》彩印稿。至今,題材來源已無可爭議。亦真亦幻,畫作不是寫生,更非攝影作品(即便這兩者,也在忠于原貌的基礎(chǔ)上技術(shù)處理)。他畫的是眼中的山水,也是胸中的山巒丘壑。黃公望發(fā)展了宋人對景作畫的寫生筆法,又從山川自然中獲取靈感,兼有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畫與景在似與不似間。我曾見到一幅注釋版的《山居圖》(子明卷),是平陽作為禮物送給浦兄的?;舜罅康木?,訪遍平陽山水,拍攝了好多照片,從畫里“挖掘”對應(yīng)景物,并一一注明。注釋版的《山居圖》,似一幅導(dǎo)游圖,似乎在昭告天下,這幅畫就是畫的平陽。好比從文學(xué)作品里硬要找原型,未免穿鑿附會。富陽人說,但看題款就是畫的富陽,常熟人說,黃公望把鄉(xiāng)愁,把對家鄉(xiāng)山水的思念,融進(jìn)了這幅畫,留在大陸的《剩山圖》的畫是他家鄉(xiāng)的小山呢。
黃公望一生畫作甚豐,《富春山居圖》的光華太耀眼,遮蔽了其它畫作,使得一般人對他大部分作品了解甚少。其實(shí),黃公望淺絳山水的代表作,當(dāng)為《天池石壁圖》,黃公望以《天池石壁圖》為題的畫作就有三幅,包括《華頂天池圖》在內(nèi),畫面構(gòu)圖迥異,畫風(fēng)也有所不同。一般的介紹的都是故宮收藏的畫軸,這幅畫,山勢幾呈垂直狀,層巒疊嶂,氣勢雄渾。七十九歲那年的畫作山勢曲折,相對溫柔。另有一幅山石峭拔似斧劈,植被很少,山間云霧繚繞,堪比黃山、華山。從落款可見,作這幾幅畫間隔了好多年,所以以后作的幾幅畫,地點(diǎn)未必都在天池山?;蛟S因友人索要,或許因其它原因重作。畫家不像工廠式批量生產(chǎn)的現(xiàn)代畫匠,拒絕重復(fù)、抄襲自己的作品。
我等的舉動可能有別于一般游客,一對中年夫婦湊過來看“熱鬧”。他們是蘇州市區(qū)人,吳儂軟語,對黃公望共同的景仰,讓彼此間一下拉近距離,也讓他們疲憊的神情中多了幾分自豪感。
每個人的知識儲備都是有缺陷的,先前對天池山的認(rèn)知有所偏差。浦老師給我的史料中有一首清代詩人王玨的絕句:“姑蘇名山無多少,唯有天池形勢好。四面山光施彩色,松柏常被白云繞?!笔菍μ斐仫L(fēng)光的詩性演繹。
吳中無高山,卻也風(fēng)情萬種,吳地少名山,卻不乏名人光顧。我腳下這方石曾印有他們的足印,我手扶的這一株松樹也曾留著他們的體溫。時間無涯的荒野里,唯有青山不老,思慕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