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爹的酒哪去了,爹身子側(cè)歪一下,閃進(jìn)漆黑的門,找鬼去了。饞酒的爹,走的時候嘴沒有合上。
一個拄著藤木手杖,穿著黑色布鞋,抽著旱煙袋,肥頭大耳,頭禿得光亮亮的老頭,這便是我爹。爹四十七歲那年有的我,感覺里,爹是個異乎尋常的人,不顯露自己,不炫耀什么,更不見爹談?wù)撏?,似乎沒有往事,爹的過去就像西域古道一樣,留下來的是尋求和發(fā)現(xiàn)。
爹常說,能人不掙有數(shù)的錢。公私合營后,爹沒有了買賣,憑著不頂重發(fā)的頭,造出機(jī)器設(shè)備,掙到讓人垂涎的雙葫蘆頭,養(yǎng)活著十二個孩子。爹的能力里含著什么,我無法知道,似乎一切都溶解在與眾不同的酒里。
認(rèn)識酒是從爹開始,同樣,認(rèn)識爹也是從酒開始。
記得我在《放倒的老樹》寫道:\"父親的腿腳不好,離不開手杖。離開手杖的時候,父親也永遠(yuǎn)離開我們。\"爹在世的時候,我沒見過他離開過手杖。爹不是腿腳殘疾,當(dāng)時不懂爹為啥像老翁似的拄著拐棍,直到我體會到關(guān)節(jié)疼痛欲罷不能的滋味,才知道拐對爹有多重要;我想,拐不單可以扶著爹,還可以替爹打路遇野狗。爹放不下拐,就像放不下鎖定雙腳的那雙黑色布鞋一樣,可以安然地走在路上。起初我猜想,爹喝酒是為了那寒腿繼續(xù)走南闖北,可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爹的酒不是簡簡單單的,里面含著運道,也露出幾分凝重。
我沒見過醉酒的爹,爹從不會過量,每次就是三盅酒下肚。那會沒人曉得什么是勾兌的酒,爹的酒是純糧食釀的,濃烈的老白干。即便窮酸的日子也沒少過爹的這口酒。
爹說,喝涼酒花臟錢早晚是病,爹從不喝涼酒。晚上,爹一進(jìn)門,母親放好炕桌,首先把酒燙上;爹卻不急著喝,先洗把臉,把拐棍倚在墻角,脫下黑色布鞋,而后坐在炕梢他的位置上,點上一袋煙,和濃濃的煙霧纏繞一番,然后盤腿打坐在炕沿邊。不是玄乎,這會的爹,好似西游里大耳垂倫的如來。
紫檀色的炕桌上,放著燙好的酒,中間擺著爹愛吃的小豆腐。母親端坐在炕沿邊,我和哥姐們怵在墻角、墻邊,等著爹把嗆鼻子的酒喝完。爹耐心的很,拿起茶缸里帶氣的酒壺,把眼珠子大小的瓷盅倒?jié)M,端起來,把第一口酒撒在地上,黑色的地面上賤起了一串銀花。三盅酒,爹從不喝頭一口,酒里好像隱諾著什么。酒后無話的爹坐在炕梢他的老位上,喝上一缸濃濃的紅茶,再讓煙袋鍋哧哧地冒一頓火星,然后,帶著鼾聲忙忙呼呼地進(jìn)入他夢中的行程。
天蒙蒙亮的時候,爹披著外衣坐在褥子上,雙手來回地擼著雙腿,嘴里不停地倒磨著齒牙。當(dāng)時特別不愿意爹早起,口腔里發(fā)出的聲音經(jīng)常把香香的早覺攪得亂七八糟。一小時后,爹雙腿達(dá)拉在炕沿下,抱著膀捧起煙袋,把整個人裝進(jìn)煙霧里。霧氣像從爹腦海里噴出似的,圍著爹盤旋、繚繞,此時的爹,好似游進(jìn)山水流云曠然幽心的仙境。這會我們便能幸福的小眠。
桌子放炕上時,天已大亮。母親把弄好的酒菜端上來,我們靠著一邊盯著桌子。爹把酒倒?jié)M瓷盅,像如來一樣打坐好,右手中指粘起瓷盅里的酒,蘭花指把酒彈起在空中,彎曲的弧線,閃出了一道星光。沒見爹信奉過什么,爹酒的姿態(tài)做派有什么含義,我不知道,爹的一切只能讓我在他的酒里猜想揣摩。
那會感覺爹喝酒是非常痛苦的事。爹吇溜一口,嘶嘶哈哈地咧著嘴,眉宇間擠出深深的褶皺糾結(jié)在一起。我默默的對爹說:\"爹,苦就別喝了。\"爹領(lǐng)會不到,吇溜吇溜的,魚尾紋堆滿了眼角。
苦味中尋到了什么?只有爹明白。我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六十大多的爹造出兩臺麻刀機(jī),又有了自己的買賣。優(yōu)越的境況里,好酒的爹依舊是嘶嘶哈哈地咧著嘴,苦滋味弄得滿面紅光。酒在爹的身體里侍奉著,還是依舊的面容,爹是一個不會老的老頭。
可是,爹慢慢地發(fā)生了變化。那天,爹穿上一雙嶄新的元寶口黑色布鞋,配上藤木手杖,走起路來滿有派頭。五六天后,忽然看到爹又蹬上那雙老舊的黑色布鞋,我納悶的問了一句:咋不穿新鞋了?爹\"哼\"了一聲,一句話沒說,拄著拐拖著老布鞋出去了。我哈腰從床下拽出那雙惹爹不滿的鞋,難怪爹無話可說,鞋底與鞋幫之間張開一張大嘴,像被餓瘋了似的,尋找著它要吞噬的菜肴?!岸Y拜鞋”帶給爹難言的尷尬,無語的嗔怒把沒有謎底的謎烙在心上。
爹腳下別扭不說,不想酒也讓爹\"哼\"聲不斷。老白干不在嗆鼻子,時不時讓爹喝的頭疼腦漲,爹坐在床邊合著眼搓著頭,像三打白骨精后的大圣,樣子很痛苦。呲牙咧嘴的模樣沒了,地面上的銀花不見了,蘭花指不再閃現(xiàn)星光。爹的愁容里有著羞愧,也含帶著疑問。穩(wěn)重的爹在酒的漩渦中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酒把爹拒之千里。這時藤木手杖也跟著湊熱鬧,短得挺不起爹的身子,感覺爹很可憐,也讓人心疼,老了沒了老布鞋,老了拐短了,老了酒不見了。
那年,八十一歲的爹,沒有耳聾、眼花,沒掉一顆牙,人間還沒有“驅(qū)逐”他的意思;可是,一個午后,不老的老頭撒開手杖,突然栽倒在床頭,老布鞋丟落一旁,拋下光影錯亂的俗世,急切切,像火箭一樣撞開鬼門,討酒去了。鬼知道爹的酒那去了。八十一歲是不是爹的福壽,鬼知道;我能不能有爹一樣的福壽,鬼肯定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