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濃霧逐漸散去,泥土濕漉漉的,春雨潤過一般。我媽用葫蘆瓢舀了點谷粒撒在地上,十多只雞圍過來啄食,我媽定在那,冷不妨俯下身掐住一只老母雞,唬得雞群撲撲飛躍。只消緩過神,老母雞掙扎哀叫的一會功夫,它們再次朝谷粒聚攏,無畏地走向一種存活的意義。
我媽為了我的回家殺了這只老母雞,我一年也回不了幾次,但我媽早盤算好預購的雞苗數。除去走失及意外死亡的,數量便定格在僅有的節(jié)日上,這樣算下來,能挨過春節(jié)的也不過一兩只產蛋的老母雞。
我媽說,產蛋量決定它的死期。這話并非含有某種蔑視生命的意味,一些程度上,代表它存在的價值。但我很難理清自己的價值,吃一個蛋,一頭雞,以一種代謝的方式呈現我媽儲存的母愛。
將它的雙翅交叉對折、纏繞,用細繩繞住金黃的爪子,我媽準備一只碗,驅趕我離開,以為這樣的殺戮孩子該避諱的。我媽蹲下身,扭過雞脖子,拔掉頸口雜色絨毛,露出粉色的肉疙瘩,銀色的刀光晃過,血痕里射出殷紅的鮮血,母雞還蹬腿掙扎著,破裂的喉嚨無法發(fā)出嘹亮的鳴叫。它抽搐、神經質的抖動,直到鮮血流盡,我媽才順手將它扔在了草垛上,任由生命的流逝。這樣的手法并不高明,它似乎承襲著人類的某種欲望,冷眼、絕寰,不如快刀直下,身首異處,興許死亡也需要痛快的決絕。
詫異于它的逃亡,是在陽光驅散晨霧,天地一片清亮之后。我媽在鐵罐里塞滿佐料準備燉雞,望見草垛上落著染血的雞毛,便大呼小叫起來。首要嫌犯是貓,但它正襟危坐在灶臺上,瞇著眼置若罔聞;我察覺到了地上的血痕,線一般的歪曲著折出去,我媽沿著血痕尋到后院河邊的荊棘地旁,它便消失了。
它的逃跑讓人心生膽怯,高拋著頭顱,沒有方向,沒有鳴叫,甚至聽不到風吹往何處。前行與逃亡,像有誰在召喚它,靈魂與肉體的掙脫。我媽提起鐮刀剜去荊棘,沿血痕辟出一條小路,在構樹下的雜草里發(fā)現了它。它的雙翅被掛上刺條,流血染紅蔓藤,一副展翅欲飛的姿態(tài),我媽揮刀直下,它又一次死亡,又一次走向生命的回歸。
她說,蛋不下一個,如今也知道飛了,現在就認命吧!
我媽殺它的意圖過于單純,像敏捷的翠鳥銜起浮動的小魚。
開膛破肚,我媽掏出雞內臟,滿肚子的蛋黃粒子,便開始謾罵起來,說它把蛋下在別人家窩里,說它吃里扒外,說它該死了。
我不知道一只雞如何隱藏自己產一粒蛋,這顯得毫無意義的舉動,一番碌碌無為的表象,卻在死后深感其躊躇滿志。滾熱的雞湯之后,我的胃與皮囊開始了一種無畏的前行,離開村莊尋求生存的方式,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但回來的意義絕不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