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再為情所困,為愛而苦了。她懷揣著一粒樹種,手里那把寒氣逼人的利劍刺進自己早已空了的胸口。那粒樹種在她空心的胸口長啊長,長成了一棵空心的樹。
有一天,他在黃昏的惆悵中出現在她的面前。他如炬的星目中滾出兩行清淚,淚珠經鼻梁,過唇角:“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可我又能怎樣呢?”
他癡癡地抱住了她。她竟不由驚顫了。她覺得這緊抱自己腰枝的人好生面熟。她暨了眉頭,想憶起什么。
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粗且糙的顏容,說:“現在,我是你的了。”
她確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了。她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呆板地看著他吻自己。
他就那樣一寸寸吻著,直到她泥中的根須,皮下的白骨。
她確定他只是個瘋子罷了。因為她只是棵空心的樹而已。
他冰涼的臉貼在她的顏容上,說:“其實,你早已流在了我的血里……我是牽念著你的,無時無刻的牽念難道還不夠么?可那會兒,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默默牽念你還能怎樣?現在,你有了超脫,我不還是牽念著你么?”
她愁了顏容,暨了眉頭,哭意頓起。但她卻找不到自己的淚水。
有風嘯過,她看到自己的葉片在幽幽浮浮,飄飄蕩蕩……
她在渾渾噩噩中迎來了一個大好的晴天。她歡快的呼吸著,她頭頂的葉片努力得吸收著慷慨的陽光的熱。這只是個和昨天一樣的今天罷了,她已憶不起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在這蒼茫的曠野中,她算得上是個異類了,盡管她彎著頭,空著心。遙看四周稀稀拉拉低矮的灌木被風擄來的沙子擊打著。如果運氣夠好的話,過個三五天還能看一眼那只出來為一家老小覓食的沙鼠。
她剛來時還不斷追問自己,我為什么能在這千年前的荒涼之地存活?幾場雪過后,她就不再追問自己了。由它去吧,禪的最高境界也不過是,餓了吃,困了睡。那么一棵樹的最高境界該是,不聞不問吧!
中午的陽光似恨鐵不成鋼的爸爸的那陣,悶悶地打在臉上的巴掌,這光讓她感到了灼熱的疼。她頭頂的那些剛要盡情舒展的葉片們,不得不在烈日下暫且萎靡起來。
有汗珠一類的液體擦過她粗糙的顏容,她忽然憶起了昨晚那個瘋子在她面前滾出的那些淚。她低眉看了眼,哈,那瘋子竟然還抱著自己呢!呵呵,這個世界它果然瘋了!一個大活人抱著棵樹,而且一抱就是一個晚上!不會當我是他的新娘吧!啊哈哈……也好,我這輩子算是完整的了。
她笑累了,才收住。突然間,她又憶起了他的胸口昨晚傳給她的體溫與心跳。而現在,他給她的只有陰間的絲絲森氣。難道……難道他死了?可是,他為什么要來到這千年前的荒漠上,抱著一棵樹說些瘋話,然后死去呢?嗨,也許他是睡著了。一個英武的漢子哪能說死掉就死掉呢。
她望望頭頂精神飽滿的太陽,想是不會起風了。哎,又是一個和昨天一樣的今天,她又無事可做,無念可牽,也悶悶地睡了。
她在睡夢中被一股子腥臭的味道撩撥醒了。這股味道使她的葉片興奮起來,她的根須也燥動起來。在她還是一株幼苗時,她曾享受過這種美妙的味道。發(fā)出這味道的血與肉還使她瘋長了一陣子呢!
啊,那個英武的漢子真死了!正是他發(fā)漲的身體,滴答下的腥臭的液體,使她的每個細胞核都興奮了起來。在這貧瘠的荒漠中能有幾滴清水讓她喝的話,那她的生活就賽過神仙了。而眼下,她竟擁有了一具腐臭的尸體!
她大口地吞食著他的腐肉。眨眼,她的裙下就多了一顆骷髏頭。骷髏用一雙空洞的想要說些什么的眼眶望著她。
她舔舔帶血的根須,頭頂的葉片歡快地揚來跳去。她感到自己的腰枝又粗壯了不少,嘩,她再也不用擔心每年清明前要刮許多天的妖風了。她還清楚的記得去年的那場風,那風,飛石移山,卷地漫天。當她正要被連根拔起時,她根部的那雙手拉住了她。其實有沒有人拉她是沒有關系的,也不過是出生入死罷了。樹的一生,她早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個瞬間頓悟了。
黃昏浸了下來,她瞥一眼裙下那雙空洞的想要說些什么的眼眶,突然覺得有一股莫明的惆悵環(huán)繞在她周圍。她覺得生命中似乎少了點什么。有晶亮的液體滑過她粗且糙的顏容,那液體,穿破沙塵,騰起絲縷土黃色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