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悶兒

12點，老悶兒剛從食堂打飯回來，門被突然打開了，項目部副經(jīng)理對他說，“明天去工地吧。年齡大了，眼也花了，要不干脆回家頤養(yǎng)天年吧，60好幾了，也該享享福了”?！靶?，我先去工地上干吧，還能行！”“唉，都得吃飯??！”“是啊，懂，理解。”真快，昨天才有的傳言，說經(jīng)理的一個親戚要來，那人腿腳不便，要替換他管理這個倉庫?，F(xiàn)在他就被通知給人家騰地方了。誰知，他再去工地上還能干活嗎？感覺這兩年大不如從前了。但不能干也得干啊，孩子們買房子貸那么多的款？沒的說，就得干。

哎，喝點酒吧，算是告別也算是慶祝，老悶兒大模大樣地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接著又給自己滿滿地斟上，一抿一抿地喝起來。他喝酒不行，耗時間的事。不然干什么呢？看報沒有，看書眼花，看電視，在他們有限的休息時段里，電視上不是廣告就是賣藥，真是可憐，生活壓力都那么大：連電臺、電視臺都被藥商包養(yǎng)了。惹不，能讓人一看的好劇太少了？可是什么是好呢？什么是對呢？也許這世界原本就沒有什么好與非好對與不對吧？管他呢，自己覺得不好的就不看不對的就遠離吧，把電視機當個會說話的伴兒打發(fā)走光陰就是了。

老悶兒就這么自喝：抿一口停停，彎在馬扎上瞅一陣裸土的地面，用鋼筋頭劃幾個字。老悶兒的字很棒，一般都是劃這樣幾個詞組：青藏、青海、公路、兵站、倉庫、汽車兵、工程兵、叢震熙、鐘志強、馮三、保稅區(qū)，兒子，老伴、柴達木、昆侖山、土地、苦灘村......字遒勁有力，一看便知是下功夫練過得龐中華行草。老悶兒就這樣劃幾個字，悶一會兒，抿一口酒，動一動腳，吧嗒吧嗒嘴......吧嗒了那么一會兒，小馬扎一翻，靠在磚垛支撐的床鋪邊不動了。

老悶兒死了。這是第二天早上七點有人來倉庫領(lǐng)東西時發(fā)現(xiàn)的。在倉庫大棚的西北角，磨白了的裸土地面上，蹲著多半瓶二鍋頭，老悶兒的一條腿伸出去，另一條腿膝關(guān)節(jié)側(cè)壓著伸出的腿的大腿，一只手攥著半截鋼筋頭（那種八號鋼筋頭），一只手握著個小酒杯。杯具比較典雅，蘭花大口，像大雨點子砸在灰塵上凹進去得那種。老悶兒的樣子很慈祥，鼻孔口有一絲血漬，臉色紫紅，和茄子色一樣。

很快，上午十點不到，他的家人就來了：一輛上海大眾轎車引導著一輛銀灰色雪鐵龍轎車，大眾車上下來了一位高個子的白面龐長者，有六十來歲，是老悶兒戰(zhàn)友；雪鐵龍車下來的是老悶兒的兒子、兒媳及一個胡子拉碴的本家叔叔，還有一個穿著體面小臂刺龍臉色較黑的光頭壯漢，叫鐘志強，人稱強子，四十來歲，是老悶兒村里的現(xiàn)任支部書記。

項目部有關(guān)人員及建筑公司一副總早已等候在老悶兒所在的倉庫工棚前。雙方見面就互相握手，說話，有的還張手。張手和搖頭的動作較多。兒子、兒媳、東張西望的，她們的叔叔陪著笑，不時嘆一嘆，白面龐的人說得是普通話，清楚洪亮：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邊說邊都走進工棚。少頃，就聽有急救車呼嘯著過來，車停下不過幾分鐘，就見強子書記從倉棚里出來去車里拿出了一個塑料袋，接著，就聽三聲二踢腳炮響，響過之后，就是一陣躁動。之后，倉庫及倉庫周圍便復與平靜。期間并沒有什么爭執(zhí)或者哭聲。

三天后，在老悶兒打工的城市西郊的一片樹林里多了一個稍稍冒出地面的小土包。兒子沒有把他的骨灰抱回去，更別說什么追悼會了。說是老悶兒本人的意思：一個平頭百姓沒必要折騰？沒有黃土不埋人，死了死了，死了就是了了。他的葬埋沒有驚動更多的人，包括老伴兒。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就去火化了，然后直接埋在了綠化地的速生楊樹下。

這些事情都是老悶兒那個白面龐戰(zhàn)友幫辦的。他姓叢，叫叢震熙，他們倆都在青海服過兵役。說起來老悶兒還是叢的救命恩人呢。

叢震熙比老悶兒晚一年當兵，叢分到他們班里時候老悶兒就是班長，正被培養(yǎng)入黨。他們是后勤兵。駐守兵站。兵站除了后勤保障服務(wù)，也得進行戰(zhàn)斗訓練?；镜奈淦鳎镜膽?zhàn)術(shù)要素也都得掌握。那時候的叢震熙瘦高瘦高的，像個竹竿，由于臂長，投彈訓練成績最好，一般都39米以上。

所以在一次手榴彈實彈訓練時，老悶兒特意在新兵里挑選他第一個投實彈，以作示范。

那天上午，在沙壩靶場，全班11個人進入掩體后，老悶兒——當然那時候他不叫老悶兒叫周新福，部隊上領(lǐng)導習慣稱他為小周，戰(zhàn)士們習慣稱他新?；蛘甙嚅L。班長讓副班長先做了一個手榴彈實彈示范，待爆炸聲平息，便發(fā)出“叢震熙——預備”的口令。叢震熙把彈環(huán)套在小指上躍起，顯得有些緊張，他反復地看著手里的手榴彈說，“班長你說，我投出去，這個環(huán)要再把這個手榴彈拽回來了怎么辦？”周班長當時就笑翻了，“你這個家伙，鬼心眼挺多，不可能！”“我也知道不可能。但萬一，我是說萬一？”周圍七八個新兵都看著，顯然都有點疑慮。“看來在講手榴彈結(jié)構(gòu)原理時你們都沒有完全明白呀?！敝苄赂＞陀帜糜柧殢椊o大家重新講解手榴彈的結(jié)構(gòu)原理，引信裝置，以打消新兵們的疑慮。見沒問題了就進入實彈。一說要投實彈，戰(zhàn)士們不由興奮起來，躍躍欲試。“小叢，預備——起，”小叢起身揚臂，用力外甩，就在實彈揚起到最高點時候，叢震熙昂頭看了一下彈體，就這一瞬，手榴彈力道發(fā)生改變，鬼使神差地在掩體的坡地上落下?！鞍　?！”隨著一片乍起的驚叫，兵們都傻了，連不遠處的其他班排的兵們也都趴在了掩體里。這時，只見一人嗖地躍出，忽地趴在了手榴彈上面。

“趴下——！”隨著副班長的喊聲，戰(zhàn)士們迅疾在掩體里趴下，整個靶場就像沒有了呼吸，都在等待那可怕的爆炸聲傳來！但等啊等啊......時間像凝固了一樣，五六分鐘以后才聽班長說，“沒事啦，沒事啦，一顆臭彈。”哈哈哈哈哈，周新福拍打著身上的土笑著跳到還沒回過神兒來的戰(zhàn)士們中間......”

這個事，讓靶場全體指戰(zhàn)員十分敬佩，覺得新福就是個英雄。身邊實實在在的黃繼光式的活英雄！當時的蘭州軍區(qū)報還登了他照片。不久，老悶兒就入了黨。

周新福命大，將來肯定大有作為。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周新福五年后還是復員了。早復員一年就能安派工作，可是到他復員時候卻不給安排工作了。

周新福復員后，先是在家里務(wù)農(nóng)。后來與人合伙買了輛大掛跑運輸，開始那三年還可以，后來成本越來越高終至無法再繼續(xù)，他回到村里，被選為村支部書記。

周新福當了書記后，決心帶領(lǐng)村民依靠種植經(jīng)濟作物致富，發(fā)展觀光園，搞旅游產(chǎn)業(yè)。正當他們親手栽種的梨樹、蘋果樹開始結(jié)果時候，村里來了一輛大奔和一輛白色寶馬車，車上下來六個人，五個人在強子帶領(lǐng)下在地里轉(zhuǎn)了一個上午，又照相又錄像。此后村子就不再平靜了。

先是傳出機場要擴建到他們這里，苦灘村要劃歸機場保稅區(qū)……機場離這里至少三十里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無論人們信還是不信，沒過幾天強子就帶著三個人開始入戶摸底了。據(jù)說做工作時候有兩個人手里還拿著刀子輪呀輪的，鬧得人心惶惶。有些黨員找到新福，問，現(xiàn)在到底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天下？新福擲地有聲地說當然是，要他們報警，但是，報了警并沒人來，說人家又沒有犯案，也許只是拿著刀子玩呢。黨員們說不想把地給他們，主要是培養(yǎng)了四年的果樹太可惜。新福說，不必理他們，征地會開會，會有政府文件，會由政府來做工作，沒有就是非法，一律不答應(yīng)。

這事到臘月更緊了。一天上午強子帶著兩個人找到了他家里。

強子介紹那位穿正裝的人是久恒地產(chǎn)梁總。另一個臂腿刺雕的是他朋友馮三。馮三：光頭，頭臉一道刀砍過的傷疤。他們都從省城來，馮三剛從里邊畢業(yè)（監(jiān)獄）出來。

強子說，“新福，咱村村西那片地差不多有八百畝吧，你家的地也在那片，好像還在中間……梁總看上了，機場擴建，這里可能要修一條機場高速路，修了路，咱們苦灘村就不苦了，咱這里也就成生活區(qū)了。蓋樓，蓋產(chǎn)業(yè)園，開發(fā)，村子在你任上變成城市了。說說，你積了多大的徳?。豪习傩找院蟛挥梅N地就可以吃飯，住樓，過現(xiàn)代化生活。'’“這些樹怎辦？'’“刨了唄，刨了連燒柴火都沒地兒燒。都通上天然氣了，誰還燒？'’“是嗎？有文件嗎？也沒聽哪級政府開會說過。'’“這個你別管，梁老板不敵政府嗎？可以說縣鎮(zhèn)一級的根本尿不著。'’“你們口氣可真夠大的！那你們就說說什么政策吧？'’“這片地，每畝按雙七百給糧食。青苗費，一畝按200。樹，一棵50吧。'’“這恐怕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有開發(fā)商說行不行的事嗎？怎么不行呢，我們都談了好幾家了，一般都行，再就是說讓政府定。說白了，政府定就是我們定！就是行！”

\"是不是太狂妄了？你們不是政府！黨不會允許你們代表政府的，你們大不過共產(chǎn)黨！征地有征地程序，國家建設(shè)需要征地政府會出面發(fā)文開會公告的，并還會有個合理的補償標準。\"那是紙面上東西。你看著，我們摸底完了就定?！绷豪习鍞[擺手止住強子插話說，“今天我們就是來看看您的態(tài)度，也就是征求一下您的意見。\"

“這個得由村民代表大會決定。

“呵呵呵，可以可以，但是，你要明白，別以為我們是來給你說好話的。我們不是，是來知會你一聲，要同意呢，一塊弄，一次性給你錢也行，面上跟村民一塊走，雙七百一次補五年，然后一年一年給，私下你的地每畝六萬，外加十萬。你要算股份一塊開發(fā)我回去報給我們董也可以商量。要不同意，不配合，那就對不起了。我們麥收前必須完成征地。到時候你啥也得不到，書記恐怕也難再做成！”

新福非常不舒服，這些人如此狂妄如此傲慢如此霸道，句句充滿威脅，他想發(fā)火，可也不能發(fā)火，人家畢竟是來談事情的，新福把心穩(wěn)穩(wěn)好說，“不管怎么樣，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要開村委會，開村民代表會由村民自己來做決定。'’新福說完站了起來。

“那好吧，”幾個人也都站起來。強子說，“新福，你就厛好吧”

這個強子周新福是很熟悉的，一個村的，按鄉(xiāng)親輩分比新福還長一輩。此人多年來就不務(wù)正業(yè)，好逸惡勞，算個村霸，在村邊馬路上劫過貨車，設(shè)路障收錢打架，新福上任后通過治理，反復談話他才跑到鎮(zhèn)政府所在地孟村鎮(zhèn)去混。不知得了什么高傳：剃了光頭，刺了青，斗毆賭博，強買強賣，還開著三個發(fā)廊，弄著二十幾個娘們，混得方圓四十里有名，人見人躲。新福知道苦灘村平靜的日子結(jié)束了。

果然，不久鎮(zhèn)里把新福叫去談話。書記鎮(zhèn)長紀委書記參加，談話意思基本和梁總他們一樣。所不同的是，書記見他不松口，宣布鑒于苦灘村領(lǐng)導班子思想僵化，提前進行換屆選舉。新福堅決不同意，要求開村黨員大會做決定，結(jié)果大會61名黨員有51名不同意換屆。主要意見是新福種果樹、打造觀光園，走旅游發(fā)展思路正確，并很快就要見成效了，換書記不合適。但鎮(zhèn)常委會已經(jīng)定了。派工作組進了村，工作組一家一家給黨員做工作。當時工作組本來是要找他些經(jīng)濟問題，直接把他撤掉呢。但查來查去，新福經(jīng)濟上沒有一點問題。連有關(guān)打造觀光園所用的公關(guān)費招待費還都是他個人出的。無縫下不了蛆，工作組直接入戶做黨員思想工作了。

臨近臘月，強子每個黨員家都送了兩瓶酒鬼酒，十斤牛肉十斤羊肉和一簍蘋果。黨員們清貧慣了，除了選舉也很少有人想起他們，也許強子上臺真會給村里帶來福利！讓這小子試試吧，年輕人敢干！慢慢的都基本同意換屆了。

到了麥收，由黨員帶頭基本上都簽字同意把地轉(zhuǎn)讓給梁老板了。只有新福一家還沒有搞定。收完小麥，有一天下午，新福去地里查看樹趟間花生苗出土情況，見那幾百畝地已經(jīng)開始壘墻了。并把他家的地也圈了進去，這還怎么種？他過去理論，把門的五個大漢根本不讓他進去。此時，新福看見里面有20多個男女在砍伐他地里的果樹了?！岸冀o我住手！'’

“砍？我們的地了，愿咋滴就咋滴！'’馮三“嗖”地從門旁的簡易房里竄出來說。地全是他們的了？怎么可能呢？新福給他們要手續(xù)，他們拿出個協(xié)議復印件給新福。并說，“白紙黑字，再在這里無理取鬧，絕對不客氣。'’

“死過一次的人還怕什么？我早就該死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死，已經(jīng)很賺了?！毙赂＜绷耍蠛皡f(xié)議是假的！“假的，我家的地我做主，我沒簽字，你們哪來的手印。'’“好好看看，是你兒子的字不是？'’“我不看，我看誰再動我的地？”新福順手拿過門旁的一個鎬把就向里面沖。馮三兇相畢露，“都給我上，打死他。老板說了，打死他老板全兜著。”他們共六個人，這邊就新福一個，畢竟當過多年的書記，里面砍樹的人們見新福要吃虧，都陸續(xù)停下，圍過來。\"“不許撒野，強奪人家土地還有理了？！”有人說。新福說，“鄉(xiāng)親們聽著，看著，給我周新福見證一下，這里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容不得他們這樣胡作非為！”又向那幾個青年說，“我55了，你們不怕我怕什么？”“別聽他，給我上！”馮三喊著，抄起一支鋼管沖過來就掄，新福人瘦機敏，身子一側(cè)，左手順勢攥住砸下來的鋼管，往前一帶腿一伸，把馮三扔了出去，緊接著跟過去，右手掄起鎬把照馮三屁股打了下去。馮三啊的一聲慘叫，意欲爬起，周新福此時憋了大半年的憤怒突然找到了決口，鎬把早又高高掄起，大喝道，“誰再來？”這后一鎬把又照準馮三屁股砸了下來！“啪——”這時砍伐果樹的鄉(xiāng)親們趕過來，有人喊，“媽的，打他們，打死他們！欺人太甚！，咱們的地純粹就是被他們明火執(zhí)仗搶奪的！和他們拼了。”這些光頭原本也是紙老虎，見勢頭不好，立刻背靠背守防成一個械斗圈，“住了住了，'’強子這時候從房里鉆出來。他現(xiàn)在是村主任，說，“干嘛呢你們？這是老書記。最懂政策的人。新福，你也消消氣，這個協(xié)議，你好好看看。有指印，你兒子簽的，錢也領(lǐng)了。你這樣豈不是無理取鬧嗎？'’\"這是騙的，我不看不信，拿出你們的征地批文?！睆娮诱f，“你是從過政的，批文正在走著，有個過程，但是，你家確實領(lǐng)了錢了，地已經(jīng)給了人家了。村委會也沒有異議。也蓋了公章?！闭f著，警車鳴叫著箭一般飛來，“這不是警車來了嗎？你回去問問清楚?！闭f著，警車停下，下來倆民警張嘴就說，“這不是老書記嗎？既然人家有你家簽的字，你鬧事可就不對了，你是跟我們走還是先回家問清楚怎么回事？”周新福此時全明白了：在這里，苦灘村，光頭刺青已然成黨，滲透到了政府和警隊里？！那個被打倒的馮三并沒人過問，躺在那里大聲呻吟。“你把人打成這個樣，總得給個說法吧。”一個民警說?！拔腋銈冏?。”新福扔掉棒子。強子攔住，對兩個民警說，“我來調(diào)解調(diào)解行嗎，今天這事到此為止，馮三挨打活該，沒解釋清楚就動粗。自找的。老書記呢，不了解情況也回自己家搞搞清楚。我們村里自己來了結(jié)這事好不好？'’“那好吧。'’警察把幾個人叫到小房里面做了個筆錄就開車走了。周新福像泄了氣的皮球，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家了。

兒子不在家，兒媳說，“爹，都是我的事，沒給你商量，我們一直說進城買樓，沒錢，這不是人家強子老來家里說，一畝地給六萬嗎？咱家六畝地，正好可以交個首付。我給媽要了土地證就交證領(lǐng)錢簽協(xié)議了?，F(xiàn)在錢已經(jīng)交到城里開發(fā)商手里。你看怎么辦？要怪就怪我，沒他和媽的事。

周新福仰天一聲長嘆，照老伴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走了。

周新福失敗了。他痛心！然而，更讓他痛心的是他覺得：這種失敗不光是他個人的失敗！是正義的失敗，是信仰的失敗，是黨性與法理的失敗！在一個黨還起著主導作用的地方怎么會允許光頭黨橫行呢？這豈不是公然挑戰(zhàn)法律的尊嚴？公然告訴人們法律已經(jīng)可以隨意踐踏了嗎？！

他來到了省城。遞交了控告材料。他在城市里游蕩......

不斷有黨員群眾來找他。來給他以寬解和安慰。一次，鄰村一個村書記找到他，給他寬解，讓他回家。他只是搖頭。那個書記只得給他找了個活。把他介紹到一個建筑隊給隊里管雜務(wù)，因整天心不在焉，不久被客氣地派去做了工地守衛(wèi)。工地上的人們見他一天天不說話，就叫他老悶兒了。

去年五一前，他正在一個快交工的樓盤上守門，遇見了白面龐戰(zhàn)友叢震熙。叢是市里人，當時任房管局副局長，是和一班人來驗收的。他們把車停在工地大門口下車后，叢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他。而他也突然覺得這個人好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終于，叢震熙走到他跟前問，“是新福吧？”“是，我是叫周新福。”“外國的，對吧？”“......對，安國，小國兒，周新福勉強做個笑答?！薄袄习嚅L，你真認不得我嗎？”

“......小叢，叢震熙？！”“.一直干這個嗎？”“是啊，一直干這個?！?/p>

你等一會兒。叢震熙快步走到一撥人中間和一位低語了幾句過來就拽著他上了一輛汽車。第二天老悶兒就在倉庫上班了。有工友說是戰(zhàn)友給他使了勁了，問他為什么不讓戰(zhàn)友給找個更好的地方，老悶兒說，知足吧，比我們那些戰(zhàn)友強多了。他們可都是在青藏高原的戰(zhàn)斗和建設(shè)中犧牲的，可照樣還是在馬路邊上的雜草里埋著呢。

從這天開始老悶兒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太陽。是的，老戰(zhàn)友說得話不是安慰是真理：烏云遮不住太陽，鼻子再大大不過臉！一切藐視法律藐視人民利益藐視正義的人必然沒有好結(jié)果！黨是不會允許的！

那一年老悶兒的話特別多，大概是這個戰(zhàn)友的到來讓他沉睡的神經(jīng)突然蘇醒了，又或者因為他的戰(zhàn)友不斷來訪使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又或許戰(zhàn)友的到來使他想起了那個火紅的年代，周新福像是回到了兵站，他總談部隊，談青海。讓工友們有機會去青?？纯矗翰皇侨タ床菰?，不是去看沙漠，不是去看日月山，也不是去看青海湖，不是去看廣袤的高原洪荒無際，站柴達木盆地西望看美麗的地平線外惹隱惹現(xiàn)的地邊地沿，更不是去看可可西里的羚羊，而是讓去看青藏公路兩旁，不遠，那一片，不遠，又一片的、簡陋的、歪歪扭扭的、由一簇簇紅柳根砍出平面后釘制成的類似十字架的木板林，每塊木板前邊就有一坐長滿雜草的墓堆，木板上面寫著在開山修路中，后勤運輸中、軍事活動中犧牲的烈士的名字，祖籍，部隊番號。他們永遠地埋葬在那里，和那里共存！

每每說到這些，老悶兒的聲音都有些哽咽?！安恢F(xiàn)在怎么樣了？也許已經(jīng)修葺成一座座陵園了吧？”老悶兒偷偷地拭眼。和來訪的戰(zhàn)友相邀將來一得空閑就結(jié)伴去那里看看，拔些野花放在那些戰(zhàn)士墓前.....而現(xiàn)在不必了，他也已經(jīng)被埋葬。在埋葬他的地方開滿了鮮花：紅的，藍的、白的，黃的。她們在微風中搖曳，那或者是老悶兒的笑臉，也或者是老悶兒的期望！

安息吧，戰(zhàn)友。

安息吧，老悶兒。

你和青藏高原的戰(zhàn)士一樣或許曾經(jīng)是英雄，但在歷史的長河里終將流為平凡，無所痕，無所斑，無所給，無所求，都將歸于沉寂！默默地，無論曾經(jīng)做過什么，都會默默地默著......人們也許還記得，也許從沒有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