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不知道啞巴的真名,即使有誰知道,我也從沒聽說過。他過去叫啞巴,我現(xiàn)在也只記得他叫啞巴。他是個長著皺紋的矮個男人,皮膚黝黑,禿頭,短而粗壯的四肢。如果他咧開嘴笑——這種事并不經(jīng)常發(fā)生——會露出滿口黃牙。他有一雙狡黠的小眼睛,那是他身上難得的亮點。你說話的時候,小眼睛水汪汪地盯住你的嘴,盯得你渾身不舒服。
我不覺得他是真聾,但他確實不能說話,那是肯定的。
啞巴有一棟房子。
那是一棟臨河的低矮的磚瓦房,窗子的玻璃沒了,塑料紙和舊報紙胡亂遮著。房子后面有一個坑,許多年前這里有一座磚瓦廠,大坑是磚瓦廠挖的。磚瓦廠走了,多年下來,坑里積滿了水,成了個大水塘。
水塘很深。看上去很陰暗。
啞巴有老婆,他老婆看上去比他年輕,據(jù)說喜歡勾搭男人。
她是個矮小壯實的女人,有一只閃爍的小眼睛,另一只眼睛瞎了,眼眶深陷,挺嚇人的。我第一次見到她,被她的眼睛嚇一跳,是那只好眼睛。
啞巴是我的扶貧對象。
那天,我踏進啞巴的門,她老婆的獨眼便相當(dāng)活泛地在我身上游蕩。她獻茶時,順便掐了我一把。
茶碗豁了個口,碗沿殘留著污垢,我沒喝,順便把碗放在灶臺上。這個家窮得連桌子都沒有,他們把灶臺當(dāng)飯桌。
啞巴對我嘿嘿地笑,大概我是第一個踏進家門的“干部”。
我不知道說什么,更受不了他老婆那只粘人的小眼,連忙告辭。
找村支書說魚苗的事。村支書跟我說,啞巴打老婆了,把他的獨眼老婆打得殺豬般嚎叫。
“有什么辦法呢,窮唄?!蔽艺f。
村支書遞我一支煙,曖昧地笑著,不置可否。
“看你這個扶貧隊長什么時候能摘了啞巴的帽子?!彼f,“摘了他的帽子我要請你喝酒的。啊,不,到時候我?guī)迦饲描尨蚬牡洁l(xiāng)里去報喜。”
村支書四十多歲,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是那種看不透他心思的人。
“把扶貧辦的魚苗給啞巴吧。”
“什么?”村支書以為聽錯了,小眼睛飛快地眨,“你別好心辦壞事。啞巴養(yǎng)魚,他會?”
“我看中了他家門前的池塘?!蔽艺f。
我一邊說話,一邊打手勢。每次與啞巴談話都很累。
“池塘,養(yǎng)魚!”我一手指池塘,一手扮魚,不停地在啞巴眼前游動。我的手酸脹得幾近抽筋,啞巴才明白,他嘿嘿地笑,然后不停地搖頭擺手,意思是沒有錢。
“魚苗不要錢?!蔽艺f,“魚苗不要錢!”
“不要錢,養(yǎng)??!”他老婆聽明白了,從屋里躥出。
“天上掉餡餅啦!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心腸女人一樣地好?!彼拷?,在我身上親熱地撓著。
那些魚,鯉魚、鳙魚、草魚在木桶里游動,它們擠擠挨挨,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啞巴。啞巴的眼睛活了,閃著慈父的光。
我和啞巴一起把魚倒進池塘。一會兒,那些魚沒了蹤影。傳來一兩聲響亮的蛙鳴。啞巴呆呆地站在池塘邊。
“發(fā)什么呆呀?還不招呼鄒政府家里吃飯去,人家都忙了一個下午。”她老婆用力一拽,啞巴一個趔趄,差點摔跤。
從那天起,啞巴就不一樣了。
啞巴現(xiàn)在再也不讓人靠近他的池塘。他用帶倒刺的鐵絲網(wǎng)把水塘圍住。買鐵絲網(wǎng)的錢是從我這里借的。
白天黑夜,啞巴都圍著池塘轉(zhuǎn),有時盯著池水呵呵地傻樂。
“鄒政府,看他那樣,你會認為啞巴這個傻子和那群魚結(jié)婚了呢?!彼睦掀趴戳宋揖驮V苦。其實誰都知道閑不著她。
兩年后,啞巴的魚長大了,我也要離開村莊。
我叫啞巴抓魚吃,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叫他捕魚賣,他擺手跺腳,差點跟我急。真不知道,不吃不賣,養(yǎng)一池塘寵物?這個啞巴?。?/p>
村支書在啞巴家找到我。
“原來你在這里,害得我好找?!彼盐易У揭贿?。
“什么事?。客低得?。”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
“縣里陳秘書來了,陳秘書知道啵?哦,你肯定知道的。他喜歡釣魚你就不知道了。鄉(xiāng)長的意思,讓他在啞巴的池塘釣一回。啞巴那家伙你知道的,鄉(xiāng)長的意思叫你跟啞巴說,這不是快換屆了嗎?”
“支書,啞巴的工作我做不通,你看他自己都不舍得吃,把魚當(dāng)作寵物養(yǎng),村里人都說他和魚結(jié)了婚,釣他的魚還不是剜他的心肝肉?!?/p>
“你看你,你還沒跟他說,就知道他不愿意?鄉(xiāng)長說這是個死任務(wù),必須完成。你的工作我會跟鄉(xiāng)長美言的,換屆了嘛?!?/p>
我費了好大的勁也沒說定釣魚這事。啞巴聽完我的話只是搖頭。我沒轍了,去找村支書。
村支書小眼睛瞇著,瞧不起人的樣子。
“屁大的事。你不會跟她老婆說啊,那婆娘瞧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了你?!?/p>
“好啊,招待政府,釣幾條魚,好說?!眴“屠掀艥M口答應(yīng),她挨我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汗酸味。
“啞巴怎么辦?”我退后幾步,躲避汗酸味。她又向前幾步,身體像要就勢倒下。
“啞巴怎么辦?”我后退。
“怎么辦?虧你個大老爺,多大的事,要娘們做主?”她說,“我叫他到鎮(zhèn)上買東西去,你們放心釣,我也想嘗嘗鮮呢,鄒政府?!?/p>
啞巴走后,村支書帶著陳秘書在池塘邊支起了釣竿。
魚連連咬鉤,陳秘書心情大好。村支書的小眼睛熠熠生光。啞巴老婆送來菊花茶,好看的菊花開在黑不溜秋的瓷碗中,陳秘書皺了皺眉,沒有接茶碗,啞巴老婆很不高興,大屁股憤怒地扭著,屁顛屁顛地走了。
我怕啞巴突然回來,心里莫名焦躁。
他真回來了,臉上掛滿烏云。
我迎上前,他不高興地把我推開,直奔魚塘。
啞巴走近陳秘書,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啞巴把陳秘書釣的魚倒回池塘。
“這是誰啊?”陳秘書明顯掛不住了。
村支書想把啞巴架開,啞巴與村支書撕扯,他的雙腿不斷地跳躍,村支書明顯不是對手。
“哎,你們別打架?!标惷貢蟻韯窠?,啞巴以為又來一個對手,他暴怒了,上竄下跳,像一頭憤怒的野豬。爭吵中,他粗大厚實的巴掌打在陳秘書臉上,陳秘書捂著臉蹲在地上,我和村支書圍著陳秘書,生怕他再吃啞巴的虧。
陳秘書懊惱地站了起來,他的臉上畫著啞巴粗大的巴掌印,嘴角有血絲滲出。他捂著腮幫走了。
那年七月,一連下了幾個禮拜的雨。河里發(fā)起了大水。
桀驁不馴的山洪迅速漫過河堤,沖向稻田,沖進啞巴的魚塘。
毫無疑問,啞巴的魚多半被洪水帶走了。就算沒被帶走,它們也可以自由進出池塘了。
這時我看見了啞巴,他的神態(tài)嚇了我一跳。
啞巴站在水塘的另一邊,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是我見過的最悲傷的人。
“我真為啞巴難過。雖然,”在為我送行的午宴上,村支書說道,“注意,這個可憐蟲是自找的,但你不得不替他難過。”村支書喝了酒,小眼睛更活泛。他說,很多人都看見他老婆和磚廠的一個大塊頭,那家伙是外省的,好像是河南人。
“啞巴變了很多,他什么事都不干,也不和人交往。他整日在池塘邊轉(zhuǎn),池塘里沒什么魚了,你知道的。我懷疑他要出事。”村支書說。
我沉默。
“他動不動就發(fā)怒,”村支書又說,“如果再不注意的話會瘋掉的。”
村支書送我上路,我和他握別。我知道他對我把魚苗給啞巴一事耿耿于懷。
“好吧,你上路吧。”他說。
其實司機的喇叭已很不耐煩地響了幾次。
“我走了,謝謝你?!蔽覔]揮手,上了車。我聽見支書的手機響起,他忙著接電話,對我的離去沒什么反應(yīng)。
“哎,你停一下?!避噭傋邘酌子直凰型?。
“是啞巴,”他說,“他用菜刀干掉了他老婆,再把自己淹死。”
我們趕到池塘?xí)r,池塘邊圍滿了人。
“找到了嗎?”村支書問看熱鬧的村民。
那人搖搖頭。
“打110了嗎?”
那人點點頭。
一輛警車呼嘯而至,車上跳下幾個年輕的干警。他們把圍觀的人疏散開。
打撈隊來了。打撈啞巴的尸體并不難,因為池塘的水不深。
我們看見一只手臂露出水面,那人沒鉤住,手臂又落下去了,不一會又露出水面,五指粗短、巴掌厚實的手,是啞巴。
“女人,”村支書說,“這就是娶錯女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