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阜成門內大街宮門口二條19號,早就記在心里的。下車了,便沿著宮門口胡同往北走,行不過二、三百米,魯迅博物館的門樓就在眼前了。宮門口胡同兩邊的門面早已開業(yè),很嘈雜,十足的市井氣氛??墒且惶みM魯迅博物館的大門,我的心卻一下子清爽起來了。院里有很多樹,高大的國槐,挺拔的塔松,優(yōu)美的公孫樹,還有叫不上名字的灌木,都沐浴在秋光里,地面上到處是從樹枝縫隙篩落下來的斑駁光影。正對著院門地方是一片碧綠的草坪,園丁在四周擺了金菊、串紅等花卉。草坪之中矗立著魯迅先生的半身石像。太陽的光芒照耀過來,把先生的臉龐映照得分外明朗。一晃兒先生已經逝世七十三年了,今天正是他的祭日。二00九年十月十九日,我們一群喜歡文學的人專門來此憑吊他。此時此刻,我站在魯迅雕像前凝望著先生,心中竟不知不覺地澎湃起來。
臧克家那首為紀念魯迅作的《有的人》中寫道:“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當下,站在魯迅面前,我的感覺很矛盾:“魯迅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仰望著我長久以來都在景仰著的魯迅先生的雕像,我自言自語,不知怎的,一向剛強的我眼眶里竟涌出了淚水。
魯迅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清楚,回答這個問題并不難。難就難在要回答它首先要解答什么是“死”,什么又是“活”,而要做到這一步,蕓蕓眾生,見仁見智,七嘴八舌,是不那么容易統(tǒng)一的。
我已經跨過人生的幾道門檻,“而立”、“不惑”早都經過,如今已是“知天命”了。這樣的年歲按說早已成熟,但我自己明白,單是剛才在魯迅雕像前眼含淚水這一出,還有平??倫蹫橐恍┢鋵嵅⒉恢匾氖虑榭鄲瀬碚f就不能太確定。
就是在這樣的秋風里,在這樣的思緒里,我走進了魯迅博物館,走近了八十多年前魯迅生活過的生活場景,如夢似幻一般。
輕輕地,我來到魯迅故居的門前??粗魧懙暮転t灑的字體,我想:變了,一定變了!魯迅在這里居住的時候是肯定沒有“魯迅故居”這幾個字的??!此外,單是那道門檻我看了就感覺特別地刺眼,一下子就讓我想到了《祝福》,甚至聯(lián)想到了祥林嫂的死。心有些亂,不知道這里是魯鎮(zhèn)還是大都,也有些迷惑,忘記了此刻的流年光景。院落,顯然經過整修,無疑也打掃多少遍了,但站在門前,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魯迅先生晃動的身影。魯迅打年輕的時候走過,我也打年輕的時候走過,雖然可以肯定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我們面對的畢竟是同一片國土,人民也沒有過去三代呀!即使是過去了幾十年,也就是幾十年吧,放眼人類漫長的歷史,這幾十年其實不過就是一瞬罷了,有誰敢斷定再過若干年我們子子孫孫不把魯迅的時代與我們今天的時代劃為同一個時代呢?剛剛逝去的呂正操將軍僅比魯迅小二十二歲,還不是剛剛去世?可見,魯迅距離我們真的并不遙遠!對他生的氣息的感覺,我的確不是妄言胡謅!再說,所謂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往往是時代較近的后人的感覺。再過成百上千年,人們或許會很不在意地就忽略掉一些在我們今人看來所謂變化的種種痕跡,沒準兒就把清朝之后的那些事兒作為今天我們這個大時代的插曲了呢!
故居里的巷路不長,但現(xiàn)在它似乎成了一段時間隧道,引領我走走停停。我拍打著墻壁上的灰磚,瞅一眼腳下的土地,思緒也便跟著飛檐走壁,甚至飄到那魯迅筆下的夜空和他筆下的“后園”里面去了。
走進魯迅的“后園”,目睹著庭院里已經開始落葉的丁香樹我想到了先生《秋夜》里的棗樹。當時他說,“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那棗樹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見?有同路人說,先前的早已死去,后來有人補植過,又死了,就再也沒有栽。說著這棗樹,我竟想起了我中學時候發(fā)生過的一件事,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那會兒雖然全民都崇拜魯迅,贊美他雜文像匕首,是投槍,但是我們班級里面竟有人對魯迅表示蔑視和不屑。原因說來也簡單,就是因為他寫的《秋夜》這篇文章。
“什么呀!‘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要是我這樣寫,老師一定會罵我是瘋子,肯定紅筆一揮劃了去?!?/p>
記得很清楚,當時這位同學還有很多的支持者,他的觀點很有市場。自然也有不同意見,因此大家爭論起來了。同學們膽子都挺大的,毫不隱諱地說魯迅說話太羅嗦。
“還文學大家呢,看不出來!”
像我們那樣的山區(qū),上世紀七十年代信息是非常閉塞的。那場爭論不是正式的場合,又是下課時間,因此也沒人怎么太在意。盡管那時候的政治運動搞得萬馬齊喑,沒人敢說真話,但那是大人之間的事。我們一幫青瓜蛋子說話不抵一根風,很快就被吹跑了?,F(xiàn)在想來,多少還有些讓人心悸呢。
說起來,魯迅以及他的那一代人比我們幸運,他畢竟還念過“三味書屋”,還有“百草園”,受到了盡管有糟粕但畢竟還算正統(tǒng)的國學教育,可我們這一輩人的“百草園”就是“廣闊天地”,“三味書屋”的課堂經常搬到工廠和田間去?!拔幕蟾锩笔?,魯迅的課文倒是讓我們讀,可我們記住的也只有“痛打落水狗”罷了,后來又在寫大字報中學會了一些諸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把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類的詞語,感覺很痛快。痛快是痛快了,但是卻無知。無知也好,好處便是無畏。所以當時我們也就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瞧不起魯迅,瞧不起他《秋夜》那關于兩株棗樹的寫法。哪里知道魯迅諸如此類的寫作是他那被壓迫的靈魂的一種異樣的宣泄方式?
我沉浸在這《秋夜》里,沒有看見“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的“干子”。轉而我想,后面的房子該是魯迅寫作《秋夜》的書房吧?于是,輕輕地,我踱進了魯迅的“綠林書屋”。這是一個叫“老虎尾巴”的地方,八十多年時光流逝,這間魯迅的書房兼臥室的所在竟一切如舊。一張普通的三屜桌上有一盞高腳煤油燈,這種燈盞我很熟悉,因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家還在用。站在這并不寬大的書房里,我再一次感到,魯迅距離我們真的并不遙遠。桌子上面,毛筆、硯臺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一把舊藤椅雖已老舊,但是框架、筋骨猶存,也使我從中感受到了魯迅的簡樸。對于被稱為以筆為槍的戰(zhàn)士,這里無疑便是他的戰(zhàn)場了。睹物思人,我仿佛看見魯迅先生正捏著一支煙卷兒遙望著窗外深邃夜空。《記念劉和珍君》應該是在這間屋子里寫的吧?先生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濒斞傅南奈以缱x過,他的戰(zhàn)斗精神令我感佩。但是今天,在這樣近距離的現(xiàn)場,我的感覺更強烈。在這個被“大先生”稱為“老虎尾巴”的地方,我似乎明白了魯迅先生說的“庸人設計”的種種現(xiàn)實口實的荒謬。
故居東側是魯迅博物館的展廳,里面是魯迅的生平事跡,平面的資料也好,立體的實物也好,只有當你真正走進了才覺出了他的生氣。我粗略地看了一下魯迅的生平。他一八八一年九月出生在紹興,二十歲時候往南京入江南水師學堂,二十三歲留學日本學醫(yī),二十五歲自己決定棄醫(yī)從文,二十八歲回國任杭州兩級師范學堂教員,三十一歲在南京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部員,當年五月隨部遷北京,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八月又任教育部僉事。他三十七歲時以“魯迅”筆名發(fā)表《狂人日記》。五十二歲參加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五十五歲因病逝世??v觀魯迅一生,學醫(yī)、當官、做學問,翻譯、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博物館里陳列著他的著作以及譯作的文稿、詩稿、書信手稿、日記手稿等,為我們勾勒出了他的家事,他的行旅,他思想發(fā)展的脈絡,更有他的文學,他的命。
從中,我讀出了五十五年魯迅的自然與精神生命統(tǒng)一時候的彷徨與掙扎,喜悅和亢奮。同時,在展廳光影明暗的變化中我踟躕其間,竟怪誕地想象了魯迅自然生命死亡以后,單是精神生命存在的七十三年以來他大致的經歷和遭遇。
一九五七年,魯迅“二十一歲”。據(jù)說,當年毛澤東主席在上海小住,便約了羅稷南等湖南老友敘談。當時正在“反右”運動中,羅稷南不知道怎么竟向毛澤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疑問。他問毛澤東:“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不料毛澤東對此卻十分認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說:“以我的估計,要么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薄@說法來自周海嬰的《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按說是有依據(jù)的。
一九六六年,魯迅“三十歲”。當時“文革”開始,在毛澤東“讀點魯迅”的號召下,全國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魯迅熱”,這期間魯迅持續(xù)走紅,被譽為文化革命的旗手,著作的印數(shù)一加再加?!柏笆缀屯稑尅币渤闪藷嵫嗄攴聦懙膶ο蟆M瑫r,他也被極大地神化了,文化激進派甚至利用他批林批孔,為反擊“右傾翻案風”制造輿論??陀^地說,老林該批,老孔也不是不能批,但這樣做實在有綁架魯迅之虞。
一九七六年以后,魯迅由“青年”轉入“壯年”。這期間的魯迅似乎更加專注起了他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事業(yè)了,他不再大紅大紫。但是人們并沒有忘記它。比如教科書里總會編入他的文章,有時一年里也有幾次改編他作品的版稅談判。無論官方還是民間,研究他的思想和作品的人還是有的。譬如有人揭他的瘡疤,說日本軍入侵上海的時候他竟挾了全家老小躲到外國租界日本人內山完造的書店里賦閑,中國軍民浴血抗日,上海文化界聲援抗日,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的硬骨頭。又譬如作家王朔也曾發(fā)表文章,指責“魯迅的白話文字有些疙疙瘩瘩”等等,總之每年都有響動,但是聲音已明顯見稀。
今年似乎特殊,魯迅今年“七十三”,似乎先生今年命里有“動”。有關他的話題又多了起來,因為教科書里刪去了他的幾篇文章,坊間鬧得亂亂哄哄,還有人甚至據(jù)此提出了“排魯”的話題。
我想,人的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一體的時候有七情六欲,旦夕禍福,單是剩下了精神生命的時候道理也是一樣的吧?在魯迅病逝以來的七十三年里,他哪有片刻安生?看來這是規(guī)律,人只要活著便不會一帆風順。在展廳里,我步履沉重,踟躕不前??磥?,走不動道兒的人未必都屬老邁,很可能有一部分人是因為思想太沉的緣故。關于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的問題說多了會被人認為矯情。其實,怎樣生的問題是父母的事情我們沒有必要操心;怎樣死的問題我記得史鐵生在地壇里已經弄得很明白,完全可以作為我們的指導了。問題是生死的價值問題現(xiàn)實總是給人羈絆,讓人痛苦。同流合污是腐朽的死;潔身自好又“至清無魚”,做人真的不容易。況且同流合污又如果不被認可并歸入異己一類就更要命。魯迅有好些罵人的話,因此好些人不喜歡。他們不喜歡,魯迅卻依然是一個赤子!混賬終究是混賬,赤子永遠是赤子。因此做赤子的,需要自信。
“好死不如賴活著”是怯懦者的座右銘,“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人生永遠令賴活的人不舒服,因此遭到鄙夷和冷落并劃為另類也就在所難免。思想的先軀往往孤獨,魯迅就是這樣。愚昧地賴活的人自我感覺良好,其實往往腐朽。但此種腐朽若不為自身覺醒,便更為悲哀。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鬃悠呤?,孟子八十四,圣人也不能免死,看來人生旅途中的坎兒總有邁不過去的時候。這樣說來,今年也是魯迅命里的一道坎了!如此,即使真的有人“排魯”也屬正常。遇到坎兒的年份人生總是多有磕碰。但是,魯迅雖然自然生命已死,可是他的精神生命依然存在,這種“活”,以另外一種形式,另一種途徑,在人民心中,在特殊的歷史時空里漫游。而且,一晃兒又是七十三年。但是,有坎兒不怕,它猶如生命的一個節(jié)點。大樹生長過程中從樹干上面冒出的一片嫩芽終究會長成粗大的枝椏,為世界增添綠色。節(jié)點越多,樹木越枝繁葉茂,充滿活力。
臧克家《有的人》里面的人,在我看來不應該單單指向個體,個體的集合便是集體,集體的集合就是邦國。設想這想法延伸開去,集體的良知不死,社會幸矣。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魯迅死了,他依然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