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歷史與地理因素,臺灣自古以來即由海內(nèi)外各族群(從最早的南島住民,乃至后來的漢族人)在這塊土地上雜居、通婚、融合,先來后到、縱橫交錯,從而構(gòu)成了多族群的移民社會。
于此,族群的離散、記憶的創(chuàng)傷,以及喪失了身份認同的世代鄉(xiāng)愁,孤獨與失落等,不僅是臺灣文學與歷史學界屢屢回溯、不斷反芻探究的重要母題,亦為我對日裔英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1954 -)筆下小說情有獨鐘的個中原由之一。除此之外,我尤其偏愛他經(jīng)常以音樂(包涵各類古典流行歌樂與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樂手)為背景,字里行間處處都散發(fā)著一種氤氳的氣息,敘事平鋪、緩慢而優(yōu)雅,宛如百老匯的歌??v使直到曲終人散、人去樓空,卻仍不失余韻繚繞,一切就像沒有發(fā)生過,只剩下那淡淡酒香和一輪朗朗明月。
回想我最早拜讀過石黑的作品,同時也是最令一般讀者廣為周知的,是他在三十五歲那年(1989)榮獲英國文學最高榮譽——布克獎(Booker Prize),后來(1993)還改編成電影搬上了大銀幕、由老牌影星Anthony Hopkins和Emma Thompson主演的《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該小說劇情主要講述一位英國鄉(xiāng)間豪宅的老管家史蒂文森(Stevens)終其一生信守“仆以主為貴”的紀律、尊嚴與承諾,為了盡忠職守,極度壓抑私人情感,即使在父親中風垂危之際,他也不愿告假返鄉(xiāng)視親,而寧可選擇“守在餐廳門口等待主人搖鈴”,堅守崗位盡責到底。甚至盡管他目賭了主人的異常行徑事覺蹊翹,也仍絲毫不加以干涉、逾越本分。
值得玩味的是,像《長日將盡》這樣一部描繪根深蒂固的主仆文化、強調(diào)“仆役工作至上”的文學作品,出版后不僅引起巨大轟動,銷量逾百萬冊之譜,數(shù)十年來更普遍受到當前資本主義統(tǒng)治階級、大企業(yè)主與資本家的青睞。美國最大網(wǎng)絡書店Amazon創(chuàng)辦人Jeff Bezos便公開聲稱他最喜歡的小說是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且至今仍被列為Amazon管理人員的必讀書單。
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九年出生于早昔“蘭學”發(fā)源地、和洋雜處的日本長崎,六歲即隨海洋學者的父親遠渡重洋移民英國,石黑一雄從小在英語環(huán)境中長大、接受教育,小時候愛看西部片和偵探小說,青少年時期瘋狂迷戀Beatles和Bob Dylan,也開始蓄長發(fā)、學彈吉他寫歌詞,渴盼追求Hippy(嬉皮士)流行文化,高中畢業(yè)后隨即出外游歷,背著吉他在美國四處旅行,夢想成為萊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那樣的歌手,甚至還做過巴爾莫勒爾的Queen Mother樂隊的打擊樂手。后來他寫了不少歌給唱片公司寄去,結(jié)果卻都石沉大海。
就讀大學期間,石黑一雄主修英語和哲學,卻經(jīng)常逃學外出,兼職從事social worker(社工),在慈善機構(gòu)幫忙看顧那些社會底層邊緣人、無家可歸者、心理疾病患者以及被遺棄的老人,聽著他們講自己的故事。這些經(jīng)歷不僅對他投身寫作的這條路上具有重要意義,也為他后來在小說中深入挖掘人物的心靈傷痛和生命思考提供了豐富素材。
年少時曾一心向往職業(yè)音樂生涯的石黑一雄,不禁令人聯(lián)想他寫于2010年的短篇小說集《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其中一篇《穆爾文丘》(Malvern Hills),描述那位蜇居于英國鄉(xiāng)間小餐館、平日喜歡彈唱寫歌、經(jīng)常背著吉他跑上山丘作曲、想象著將來有朝一日前往倫敦自組樂團發(fā)光發(fā)熱的大男孩,依稀便是石黑一雄深藏于內(nèi)心某部分的自我寫照。
正所謂“青春幻滅,歲月如歌”,盡管石黑一雄日后并未能如愿以償一圓自己的音樂夢,卻把聽音樂、寫歌詞當作一種“寫作的練習”,將其視為一輩子的最愛,亦成了他撰寫小說人物情節(jié)里最常出現(xiàn)、援引的創(chuàng)作元素。
2002年,英國BBC廣播公司著名節(jié)目“荒島唱片”(Desert Island Discs)邀請石黑一雄上電臺進行專訪。過程中,石黑一雄選了一首美國爵士樂女伶Stacey Kent演唱的歌《Let Yourself Go》作為自己放逐在荒島上必聽的音樂,之后雙方經(jīng)由幾度會面聚餐結(jié)為好友,也促成了日后彼此進行跨界合作的契機。及至2007年,Stacey Kent發(fā)行新專輯《Breakfast On The Morning Tram》,并且邀請石黑一雄特別為她跨刀譜寫四首歌詞。然而,平日習慣寫長篇小說的石黑一雄,卻在交稿時才驚覺自己的歌詞寫得太長!對此,Stacey Kent表示,長篇幅的詞句韻文有助于完整詮釋一個人生情節(jié)或故事,反倒讓她更能體會歌曲本身的演唱意境。此外,Stacey Kent在該專輯里翻唱了一首五十年代老歌《Never Let Me Go》(別讓我走),石黑一雄亦以之為名,寫下了一部關(guān)于愛與犧牲、氣氛悲傷而美麗的同名小說,后來還被拍成了電影。
放諸英美文學出版與閱讀市場中,被冠以移民身份的石黑一雄,二十八歲時(1982)以日本戰(zhàn)后的長崎為背景,講述在英格蘭生活的日本寡婦悅子因為女兒的自殺,遂令她揭開昔日傷痛回憶的故事,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此成為英國文壇備受矚目的新銳作家?;乜串斈旮Τ雒]的石黑一雄在八十年代迅速崛起,繼而得到布克獎(Booker Prize)的《長日將盡》被改拍為電影之后聲名大噪,固然緣自其一貫淡然簡樸、哀而不傷的獨特文風,卻也往往不得不歸因于某種時勢之偶然。彼時西方(歐美)書市愈益對他這樣具有東方族裔背景的ethnical writer(少數(shù)民族作家)深感興趣,石黑一雄的風格總是被形容為很日本,他筆下的小說常被當成西方研究日本歷史文化的一個重要管道。
然而,一直以來都用英文寫作的他,內(nèi)心卻很明白:他其實并沒有那么清楚了解日本。但由于他的東方臉孔,讓他似乎沒辦法太過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已經(jīng)是個英國人了!而他小時候總是被承諾著“再過幾年就會回去”,那個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毋寧也早已隨著時間悄然消逝。